第3章 英雄難免駕鶴去

走了二三十分鍾，各條大街小巷匯聚來的閑人也越來越多，擠擠攘攘的，使得人流中的孫昊更不顯眼。終於到了一個幾條街的交匯之處，早已人山人海圍了個滿滿當當，後邊的人瞧不見的，便或是踮著腳，或是站在磚石條凳上，還有爬到樹上的，一個個伸著脖子，真像魯迅先生說的那般，“隻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似的，向上提著。”

孫昊暗歎一聲，沿著外圍走到一個人少的牆角，也挺直了脊背往裏麵張望。前麵有不少用東西墊了腳的人，也不比他矮了。從一個個帶繩鹵蛋般的腦袋縫隙間看去，隻見幾十米外的空地上搭了個木台，台下外麵是一圈杵著長槍的清兵，裏麵還有一圈挎著腰刀的官差，僅官差的數量隻怕便有上百，將木台圍得水泄不通。台上站著幾個穿著各色衣服的人影，中間跪了個人，背後插著寫了字的木牌，低著頭一動不動，兩邊各有一個清兵提著他的肩膀衣服，也不知是死是活。

從孫昊的方向看過去，還能看見木台對麵一間高大的店鋪門麵，掛著一塊“西鶴年堂”的牌匾，似乎是個藥店。這藥店開在菜市口，不知見證過多少好漢駕鶴而去，多少惡人在此魂歸西天，再和店名一對比，倒是頗具諷刺意味。

一個穿著滿清官服的官員站在犯人前邊的木台邊緣，展開一個卷軸大聲讀著什麽，四周人群蜜蜂一般嗡嗡地叫著，讓孫昊有些聽不清，隻是偶爾能聽到一兩個詞：“皇恩浩**……天地會反賊……跳梁小醜……棄市……”過不多時，那官員把卷軸一收，提著犯人肩膀的兩名清兵放手退開，旁邊一個赤著上身，頭上包了紅頭巾，下身穿紅褲子的劊子手走了幾步，站到犯人身後，高高舉起了鬼頭刀。

在這北京城裏，天子腳下，是當今中國滿人最多、勢力最大的地方，此刻圍觀的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是漢人，但也大多是麻木的，不懂什麽滿漢之別，不懂什麽國仇家恨，留發留頭之類的，隻要有熱鬧可看就好。或許也有許多人，心裏其實是明白的，卻像之前茶攤上大多數茶客一般，不敢表露出來，聽到別人說過了火，還會忙不迭的撇開關係。

孫昊雖然暫時沒能力做什麽，心裏卻對天地會這種有理想、有行動的血性漢子十分佩服，不忍再看，默默退後，重新變成那副縮肩塌背不起眼的樣子。

突然之間，人群轟的一聲，爆發出驚天的叫喊。孫昊轉頭看向不遠處樹上那幾個叫嚷得最大聲的無賴閑漢，隻見一個個揮舞著拳頭，興奮得臉都漲紅了，還在大聲叫好。

熱鬧過後，簇擁得緊緊的人群漸漸鬆動，剝洋蔥一般一層一層的散開，三三兩兩的往外走，不少人還在遺憾沒聽見犯人喊冤或者叫出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話，也有人搖頭歎息，嘴裏小聲咕噥著隻能讓自己聽到的句子，挑著擔的小販趁機在人群中穿來穿去高聲叫賣，一片電影散場的紛亂景象。

孫昊也低了頭往回走，在一片嘈雜之中，突然聽到身邊一句壓得很低的急切話語：“李大哥，尹大哥的屍首……”

“今晚韃子定有重兵把守……”另一人低聲道。

“顧不得那許多了，人都召集好了……”還有一人低聲恨恨道。

孫昊眼前一亮，急忙抬頭側目去看，卻是三個走在一起的漢子剛好從他身邊越過。他腦袋快速轉動，很快便想出個主意，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這三人多半便是天地會的了。他現在也是個沒蓄辮的反賊嘛，當然要和反賊們混在一塊兒才更安全，不然哪天萬一塞帽子裏的辮子突然掉了，旁人大驚小怪一番，自己就遭殃了。

從後麵看去，前麵三人的拳頭一直緊緊攥著，沒有鬆開過，中間那人的指縫裏紅紅的，指甲甚至已經刺破了手掌。他們時快時慢，不走大路，專往小巷裏鑽，孫昊也不怕暴露行藏，不虞跟丟了。

走了不久，前麵三人分作了三路，有兩個從左右兩邊離開，他略一猶豫，朝著中間那漢子跟了下去。

又跟七八分鍾的樣子，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那漢子轉過拐角。孫昊見巷子沒人，便打算追上去攤牌，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騰騰咚咚的心跳，幾步趕上。

轉過拐角，那個被他跟了一路的漢子卻已經轉過了身，站在巷子中間，正冷冷的看著他，他身形高瘦，胡須花白，臉上有幾道深刻皺紋，年紀已不小，卻是個老者。

孫昊一驚停步，他的左右兩邊也傳來腳步聲，之前和老者分散離開的另外兩人出現在巷子兩頭，正一左一右包夾過來，三人分三個方向，將他堵在這個丁字路口中央，其中一個的手已經伸進了懷裏，大概是在摸武器。

“朋友哪條道上的，跟了某家一路，不知有何見教？”那老者盯著孫昊，眉頭微皺，神色有些疑惑。他自然看得出眼前縮肩塌背的男人腳步虛浮，全無根基，似乎沒練過武，卻不知哪裏來的膽子，敢這般大搖大擺綴著自己？

“老哥恕罪，我並無惡意，隻是剛才在法場外，無意中聽到你們的話，一時鬥膽追來，想跟你們打聽點事兒。”孫昊學著以前看過的電視，胡亂拱了拱手。

“什麽事？”那老者皺眉，恐怕是自己三人剛才按捺不住，說了幾句搶屍首的事兒，便露了根底……狗韃子的探子什麽時候膽子這般大了，沒練過武的人也敢派出來！他向兩邊的同伴使了個疑問的眼色，那兩人卻都搖了搖頭，示意沒發現其他跟蹤者。

“敢問老哥，不知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副對聯，上聯是：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孫昊假裝沒發現三人的眼神交流，自顧自的說道。

高瘦老者臉色陰沉下來，問道：“這話你在哪裏聽來的？”

“老哥這就不對了，如今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孫昊拱手道：“若是對不出下句，便別管我是從哪兒聽來的，咱們就此別過，我還得再去別處碰碰運氣。”

那高瘦老者看著孫昊，沉吟片刻，回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

孫昊長長籲了口氣，心下和身體都是一陣輕鬆，慢慢挺直了腰背，道：“你們就是天地會的人罷？總算找著你們了！前幾日我在河北山中遇到一個殺了不少韃子的好漢，他身受重傷，在臨死前，告訴了我這副對聯，托我給京城天地會青什麽堂的好漢帶個消息，說韃子皇宮……”

“慢！”聽見韃子皇宮這幾個字，那老者一個激靈，忙抬手止住孫昊，急切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朋友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