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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擋玻璃上的雨刷把雨水撇到了兩邊。等紅綠燈再變綠的時候,一輛警車從車流裏衝了出來,超過了一輛大巴—大巴車兩側有私人整容醫院的廣告:提供隆胸、打肉毒杆菌和抽脂服務。警車向郊外駛去,車載收音機中的主持人喋喋不休地說著話,背景裏時不時地播放一些最新的流行歌曲,歌詞主題大抵都是性、女人、欲望之類,偶爾也會插播一兩條新聞。播報員告訴大家今天是十月的第一個周二,是議會開門的日子。不出所料,今天的頭條新聞是關於社會事務部部長羅莎•哈通的。一年前,發生了她女兒的悲劇,全國人民都提心吊膽地關注那件事的進展,今天她又重新回到了崗位上。還沒等播報員念完新聞,圖琳旁邊的陌生人就關小了聲音。

“你有剪刀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我沒有剪刀。”

圖琳把注意力從擁擠的交通上拉回來,瞥了一眼坐在她身邊的男人,他正費力地撕扯著新手機的包裝。剛才她到達車站對麵的停車場時,他正站在離車不遠處抽煙。他雖然身材高大挺拔,但有點兒邋遢。雨水打濕了他亂蓬蓬的頭發,腳上那雙破舊的耐克鞋也濕透了,身上的褲子薄而寬鬆,一件短短的黑夾克像是被水泡過一樣,他的穿戴一點兒都不適合現在的天氣。圖琳心想,這人肯定是直接從海牙過來的,他手裏那個又小又破的旅行袋也佐證了她的想法。圖琳知道他到這裏還不足四十八個小時,因為她早上在食堂買咖啡時,無意間聽到同事對他的八卦。他本來是海牙歐洲刑警組織總部的聯絡官,但突然間就被停職派遣到了哥本哈根,似乎是因為犯了什麽過錯而受懲罰,圖琳不由得想起同事說的幾句嘲弄他的話。自從幾年前丹麥堅持要進行脫歐公投的時候開始,丹麥警察和歐洲刑警組織的關係就一直挺緊張的。

圖琳在停車場裏撞見他時他正在沉思。圖琳向他介紹了自己,但他僅僅是簡單地和她握了握手,說了句“我是赫斯”,十分沉默寡言的人。她平時話也不多,但今天還是按她的預期順利完成和尼蘭德的談話。她確信她在這個部門裏再待不了幾天,所以決定對這個心煩意亂的新同事友善一點兒,反正也無傷大雅。他們上車之後,圖琳一直喋喋不休、事無巨細地講著關於手裏這個案子她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他似乎不怎麽感興趣,隻是時不時點點頭。圖琳估計他的年齡在三十七歲到四十一歲之間,窮酸的樣貌讓她想起了一個演員,但一時又說不出來是誰。他手上戴著一枚戒指,很可能是婚戒,但圖琳覺得他應該已經離婚很久了,也許正在辦離婚手續。和他說話就像在對著一堵水泥牆踢球一樣,回應寥寥,但這並沒有影響圖琳的好心情,而且她真的對這次警察跨國合作案很感興趣。

“你這次回來待多久?”

“可能隻待幾天,但具體幾天他們還沒定。”

“你在歐洲刑警組織感覺怎麽樣?”

“感覺挺好的。那邊的天氣更好。”

“我聽說那邊的網絡犯罪打擊小組要招募那些抓住的黑客,讓他們為組裏工作?”

“不清楚,我不在那個部門。咱們調查完現場之後,你介不介意我開個小差?”

“開小差?”

“就一個小時。我得去取一下我公寓的鑰匙。”

“當然可以。”

“謝謝。”

“你大部分時間是住在海牙的吧?”

“對,但他們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都會派你去哪裏呢?”

“每次都不一樣。馬賽、日內瓦、阿姆斯特丹、裏斯本……”

正說著,他又分神去拆手機包裝袋。圖琳覺得,如果繼續下去,他還能說出一大串城市名字。他身上有種四處漂泊的氣質,就像那種身無長物的旅人,無論是大城市的生活還是荒原的天空,都未能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就算曾經有過,也早已被洗刷幹淨了。

“你離開這裏多久了?”

“差不多五年了。這個借我用一下。”

赫斯伸手從兩人座位間的水杯槽裏取了一支圓珠筆,然後試圖用筆杆撬開包裝。

“五年了?”圖琳感到很驚訝。她知道大多數聯絡官簽的都是兩年的合同,也有人會延期到四年,但她從沒聽說過有哪個聯絡官會在外麵待五年。

“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因為什麽?”

“什麽是因為什麽?”

“我說你離開重案組的原因。我聽說很多人離開是因為他們工作做得不開心……”

“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麽?”

“不因為什麽。”

她看著他,他也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這時她才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左眼是綠色的,而右眼是藍色的。他並沒有用不友好的語氣說話,但清楚地劃了一條界線,然後他就沒再說些什麽。圖琳拐彎駛進了居民區,心想,如果他想要扮演那種神神秘秘的鐵血警探,那就隨他去吧。局裏這樣的男人多得是,都能組成一支足球隊了。

那是一棟白色現代風格建築的房子,配備獨立車庫。它坐落在哈瑟姆一個家庭社區的中間,道路兩旁整齊地排列著社區裏各家各戶的樹籬和信箱。這附近中等收入的人在組建核心家庭之後都喜歡搬來這裏,當然,前提是他們負擔得起。這是個安全的住宅區,這裏的警察都無所事事,最多是有人開車超過了時速30千米,開幾張罰單。公園裏放著蹦床,潮濕的瀝青地上有粉筆的痕跡,幾個戴著頭盔、穿著黃馬甲的學生騎車經過。圖琳靠邊把車停在了巡邏車和取證車旁,周圍三三兩兩的居民打著傘站在警戒線後麵竊竊私語。

“我現在得回個電話。”赫斯剛把卡插到手機裏發了個信息,手機馬上就振動起來。

“好,你打吧。”圖琳下車走進雨中,赫斯則在車上對著電話說起了法語。她一路小跑,沒走水泥板路而是抄了花園裏的小徑。她覺得自己又找到了一個更加期待離開重案組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