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白馬道人

汾縣城外有山,名為白馬山,屬橫跨三晉大地數百公裏雄偉呂梁山脈分枝之一。

此山海拔並不算高,形若白馬奔騰,危峰峭聳、怪柏蒼鬆、鳥鳴獸嘯、祥雲紫霧、氣象萬千。遠看碧波萬頃、鬆濤陣陣。登高遠望,仙雲繞綠林、仙洞吐紫氣、如身臨仙境。山間泉水淙淙,四季長流。

上午辰時,紅日初升。白馬峰上畝餘大小的空場側,向陽的一塊怪俊巨石上,趺坐著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須發皆白,身著青色道袍,其人雙眸微閉,氣息悠長。

薛念祖一路攀上白馬峰,微微氣喘,他順手擦拭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兒,爾後靜靜地束手站在石下,不敢驚擾正在打坐入定的道人。

良久。

道人才深吸了一口氣,吐納歸田,後雙眸睜開,眸光如電。他長身而起,姿態飄逸,毫無龍鍾老態。

道人轉身望向薛念祖,微笑頷首:“薛家小哥兒,你來白馬山尋貧道,莫非是為了讓貧道下山為你新開酒坊所出的頭一窖酒做個見證?”

“仙師,這汾縣酒坊諸事,些許也瞞不過仙師。小子此來,正是請仙師下山,明日我家酒坊酒成,還請仙師做個評鑒。”薛念祖畢恭畢敬,抱拳施禮。

這老道人可不是普通人,更不是尋常道士。

酒業行當,有兩個角色至關重要。一個是執掌酒坊釀酒調酒事務的大師傅,經驗豐富技藝嫻熟的大師傅是酒坊生存發展的技術核心,管理著一個技術團隊。像過去廣聚財的大師傅老梁,一窖能釀出二百斤酒來,而普通的大師傅才不過一百五十餘斤。就算是拋開品質不說,單是數量,就能大大降低酒坊的釀酒成本。

還有一個角色是品酒師。酒坊出酒,要先定品,然後定價,上市銷售。酒的品質如何,就取決於品酒師的鐵口判斷,市場就認可。而釀酒技術的改良,品酒師的意見和建議亦非常重要。

白馬道人就是這晉西南一帶名聲最大的品酒大師,俗家姓張名臨。汾縣各家酒坊的出酒品質如何、該賣多少錢一斤,白馬道人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乾坤。不過,十年前他開始隱居白馬山,麻衣修道,很少再過問酒業的品酒事務了。

白馬道人似笑非笑:“薛家小哥兒,你可知道貧道從十年前出家修道開始,就不再過問凡塵釀酒諸事了嗎?你以為,貧道會為你破這個例嗎?”

薛念祖神色誠懇:“小子新開酒坊,頗為不易,鬥膽請仙師助我一臂之力!”

白馬道人搖頭:“你且下山去吧,貧道閑雲野鶴修真養性,不品酒多年了。你我雖然為忘年之交,但這個例,貧道不能破也不可破,去吧——”

說完,白馬道人當即盤膝坐下,繼續閉目打坐。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道:“仙師,你可知小子為何另立門戶新開酒坊嗎?”

白馬道人恍然未聞。

薛念祖清澈的目光投向茫茫林海,山風徐來,頗有幾分涼意:“仙師,小子開酒坊不為個人牟利,而是原來廣聚財的幾名夥計現在沒了活路,顧念舊情,才索性立下門戶,再開酒坊。”

白馬道人還是恍若未聞。

薛念祖又道:“本縣百餘家大小酒坊,規模不一,但卻是一團散沙各自為政,雖然銷路遍及山西全省,卻因為佳釀稀少,你爭我鬥,難成氣候。與四川的窖酒、江南的女兒春、黔貴的茅台陳釀等相比,汾縣之酒的品質、產量、銷量和名氣,都大為遜色。”

“薛某不才,意欲改良釀酒技藝,先在縣內立足,隨後整合其他酒坊,聯合經營,聯手打響山西酒業的牌子,把汾縣的酒賣到全國和西洋去!”

薛念祖侃侃而談,神采飛揚:“釀酒如同做人,隻有不欺天地,方能去偽存真。在薛某看來,釀酒之道,不僅在於可以滋養眾生,還在於可助興國運——所以,小子將新酒坊取名為運昌隆,寓意財運昌隆、酒運昌隆和國運昌隆!”

“言盡於此。明日午時三刻,酒坊準時出酒。還請仙師撥冗光臨,為酒坊出酒助興評鑒。小子告辭!”

說完,薛念祖向打坐的白馬道人深鞠一躬,然後轉身下山。

白馬道人眸子驟開,光彩疊生。

“這小廝年紀不大,卻誌向高遠、心係天下,著實是百年來罕見之釀酒奇才……奈何生逢亂世,想要靠一家小酒坊兼濟天下,無異於癡人說夢了。”

白馬道人輕笑一聲,雙眸緩緩閉上。

他是什麽人啊,數十年人世滄桑,早已勘破紅塵,否則就不會出家為道了。如果憑薛念祖一番聽起來慷慨激昂的話就能打破規矩,他就不是一代品酒宗師張臨了。

下山路上,薛念祖多少有些失望。

他此次進山邀請白馬道人出山品酒,也是未雨綢繆以備萬一。他心裏很清楚,明日典儀上,以寶増永東家周長旭為首的一些酒坊東家肯定會百般刁難阻攔運昌隆開張,即便是運昌隆的新窖釀出酒來,因為評判權悉數掌握在周長旭等人手裏,結果可想而知。

但白馬道人歸隱多年,不再品酒,不肯出山,他也沒有一點辦法。

剛下得半山腰,崎嶇的山路上,峰回路轉,突然就憑空闖出十餘條赤著膀子的彪形大漢來,手持刀槍棍棒,領頭的一個壯漢,三十許人,身材高大,麵目凶惡,竟然手握一把黑色係著紅綢的匣子槍。

薛念祖臉色一變。

三晉大地,呂梁高山,窮山惡水之處,盤踞著不少土匪賊寇。但在汾縣地麵上,卻很少出現土匪的蹤跡。

這夥土匪領頭的漢子頭上纏著青色的束發綢帶,其他土匪也大抵如此。薛念祖心念電閃,心道這有點像北邊關帝山中的土匪“青幫”中人。青幫的人在呂梁縱深打家劫舍名氣很大,可過去很少在這一帶活動,如今怎麽?

壯漢嘿嘿笑著,手裏的匣子槍斜著對準了薛念祖,冷然道:“你可是山下汾縣運昌隆酒坊的薛念祖?”

薛念祖不慌不亂,抱拳拱手笑道:“正是薛某,不知眾位好漢攔住在下去路,有何指教?”

壯漢縱聲狂笑,聲音嘶啞而狂野:“那就沒錯了,兄弟們,把這廝給老子綁了,帶回去!”

一群土匪鼓噪著一哄而上。

薛念祖眉梢一挑,卻是沒有反抗。他孤身一人,麵對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悍匪,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不如隨機應變。

……

因為楊家母女在運昌隆入了份子,算是運昌隆的東家之一,所以楊曼香名正言順地往來於楊家和運昌隆之間,也不怕任何人說閑話。

她的一顆心早已歸屬薛念祖,早已立誌此生非君不嫁,更對這些男女避諱不予理會。

因為明日午後三刻是運昌隆的開業典儀,楊曼香在家裏呆不住,就早早來到酒坊幫忙操持。聽順子說薛念祖一大早就出城去城外白馬山中尋白馬道人張臨下山為運昌隆品酒,楊曼香柳眉一蹙,斷定薛念祖會白跑一趟。

白馬道人過去跟楊元舒相交甚密,對於白馬道人最近這些年為什麽“金盆洗手”的根由和規矩,楊曼香比薛念祖更清楚。

楊曼香想了想,扭頭衝順子喊了一嗓子:“順子,你們套輛車,跟我去縣裏一趟!”

順子愕然:“二小姐,現在酒坊人手不夠,您這要去縣裏作甚?”

楊曼香說的縣裏是汾縣的新城,縣衙所在。

楊曼香柳眉一挑:“少廢話,套車跟我走!”

楊曼香就帶著順子和小柔去了新縣城,不過她沒有過多停留,進了一戶宅子呆了一盞茶的時間就悄然離去。楊曼香回到運昌隆,見薛念祖還沒有回來,就有點不安和煩躁。

日落西斜,薛念祖還是沒有回來,不但楊曼香心急如焚,順子這些夥計也坐不住了。明天就是運昌隆開張典禮,如果作為東家的薛念祖不在或者出點什麽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二小姐,要不,俺們去山裏找一找?”順子搓了搓手,急得滿頭大汗。

楊曼香剛要答應下來,卻聽栓子一溜煙跑進來,氣喘籲籲道:“二小姐,有人給咱們送信!”

楊曼香心頭一驚,頓時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她從栓子手裏接過牛皮信函匆匆拆開掃了一眼,當即臉色驟然變得煞白無比,捏著信函的纖纖玉手都出現了明顯的顫抖。

順子幾個人圍攏過來,但奈何他們不識字,看不懂信函上的內容幹著急。

“二小姐,這到底咋了?是不是關於念祖哥的事呀?”

楊曼香緩緩抬頭,聲音無力而抖顫:“順子,念祖哥被土匪綁了,土匪在信上說讓我們交出薛家的祖傳窖泥,否則就要撕票!”

順子大驚失色雙腿發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二小姐,這可怎麽辦呀?我們趕緊報官吧?!”

楊曼香吸了一口氣,緊咬銀牙,搖搖頭道:“不行,我們不能報官!北邊的土匪窮凶極惡,殺人不眨眼,若是報官驚動了土匪,念祖哥的性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