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倭寇(上)

秦淮河上,遊船如織。

畢竟隻是留都,南京城的宵禁條例,從永樂年結束後,就已經形同虛設。隻要不是逢國喪之日,哪怕遊客挑燈在船上玩的半夜,也沒有官差過來多事。一些腰纏萬貫的財主,甚至請了戲曲班子,通宵達旦地尋歡作樂,晚歸的禦史看到了,頂多在轎子裏偷偷罵幾句“夭壽”而已。誰也不會專門寫個折子彈劾地方官員怠政,更不會就民風日奢問題唧唧歪歪。

原因無他,大明朝的皇上和朝廷都在北京,可大明朝的六成以上財賦,卻在江浙。南京的留都戶部官吏,每年解往北方的銀兩以百萬計。而整個長江以南的物產,包括漂洋過海來的番貨,也會在在南京城內交易。這麽多財貨流進流出,隨便濺出幾滴油水來,都足以造就一大堆陶朱公。豪客們有了錢若是沒地方花,早晚會起別的心思。還不如讓他們盡早花個痛快,一方麵替國家分憂,一方麵,也讓留都南京城,多添幾分雍容與繁華。(注1:陶朱公,範蠡歸隱後的綽號。因為他善於做生意,富可敵國,所以後世以陶朱公指代富豪)

十裏秦淮,十裏金河。

河上不乏嘈雜熱鬧的賭船,也有靜雅別致的畫舫。坐在畫舫裏的才子們,絕不會像賭鬼那般大呼小叫,也不會像色鬼那樣急不可耐。而是在漂亮小廝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品茶,聽曲,觀賞歌舞。偶爾興起,還會潑墨揮毫做上幾句詩,以記長夜未央。

每到此時,畫舫的女主人,就會親自走上前來,鄭重其事地將才子們的佳作收好,著人去裱糊珍藏。若是看到令人耳目一新的佳句,還會立刻命令樂師奏出相應的曲子,教給坊中美人當眾吟唱。至於才子的風流資,則再也不提。做畫舫生意的,眼力都不差,頭腦也足夠聰明。再有錢的豪客,包下畫舫一整夜,山珍海味隨便造,開銷也不過是二十幾兩紋銀。而一闕詞或者一首曲子走了紅,卻能令整個畫舫在短短幾日之內身價翻上數倍,從當家女校書到下麵端茶倒水的小廝,都跟著受益無窮。(注2:萬曆年間白銀還沒大舉貶值。到了崇禎年間,見柳如是一麵就得三十兩了。注3:女校書,原本指才女,秦淮河上指頭牌妓女,清代稱女書寓。)

不過今天,如意畫舫買賣,可使有點慘不忍睹。坐在正廳內的四位才子老爺,從下午申時,一直喝茶喝到現在,一文錢一壺的開水,陸陸續續要了足足有一大缸,卻半支曲子都沒點。舫裏的姑娘們,換著不同的衣衫,上上下下走了好幾回,也沒有一個人幸運,被才子老爺們相中。至於廚房裏造就預備下的魚翅燕窩,熊掌鹿唇,更是連下鍋的機會都沒撈到。讓原本準備趁機在賬目上做一些手腳的女掌櫃小春姐,急得在後廳直跳腳。

“幹娘,他們不是劉媽媽請來,專門喝白水的吧?”眼看著月亮已經爬上的半空,畫舫當家女校書許飛煙,也著了急。悄悄走到後廳,趴在女掌櫃小春姐耳畔,低聲提醒。

“不像,喝白水,不是這種套路。”女掌櫃小春姐皺起眉毛想了想,輕輕搖頭。“通常上船之後,會先裝腔作勢一番,讓人覺得他們個個腰纏萬貫。然後吃的,喝的,都要求撿好的的。有心黑的,還會先讓你的姐妹們陪著睡上一覺,等到明天早晨,才把底細亮出來,讓咱們有苦說不出!”

她在河上滾打多年,從當初一個畫舫三等妝容,做到占兩成股本的女掌櫃,眼力和本事都絕非一般。隻是拿稍稍一掃,就能看出客人是不是競爭對手專門請來喝白水砸場子的無賴。

此刻自家畫舫正廳端坐著的這四位貴客,連同甲板上正在吃酒的隨從,絕非出自街頭巷尾,更不可能租了衣服的假冒富豪。特別是坐在畫舫內上首那一個,脊背始終筆直,肯定是某個大戶人家專門培養出來的頂梁柱。而坐在甲板末尾吃酒的那個隨從頭目,右手就沒離開過腰間佩刀,恐怕也不是尋常江湖混混所能雇傭得起。

“我也覺得他們不像是故意要喝一晚上白開水,能把十五兩開船錢都付了,不可能再差曲子錢和姐妹們的脂粉錢!”許飛煙眉頭清蹙,繼續小聲補充,“如果那樣的話,就更怪異了。不傳酒菜,不聽曲子,也不看姐妹們的腰身。平白坐著畫舫在河裏兜來兜去,若隻為了看風景,租條輕舟,不是更便捷麽,開銷還不到畫舫的十一。”

“急什麽急,說不定,是衝你來的,故作釣魚台,等你這條魚兒按耐不住性子,主動去咬鉤!”小春姐伸出手指,輕輕在許飛煙額頭點了點,低聲打趣。

“幹娘——”許飛煙的臉上立刻浮起了一絲紅霧,拖長了聲音,嬌滴滴的回應。“人家還不是為了你?”

“你先管好自己吧!”小春姐笑了笑,輕輕搖頭,已經不再年輕的麵孔上,悄悄地籠罩了一層烏雲。

有錢的公子哥花樣多,秦淮河上,的確曾經發生過,某個公子哥看中了一家畫舫的女校書,卻不直接跟女掌櫃接洽,而是整天帶著朋友去畫舫上喝酒享樂,吟詩作畫,悠哉悠哉。直到女校書自己好了奇,主動下了樓,才趁機表明心跡,一舉奪取了美人芳心。

可那種事情,畢竟發生在別人家。今晚自家畫舫上這幾位,到現在話都沒怎麽說,更甭提吟詩。倘若是富貴人家公子哥,有錢沒地方花,癖好特殊也好。就怕是另有所圖……

想到另有所圖四個字,小春姐的心髒就是一抽。銳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客人的腰間。每個客人都陪著寶劍,劍柄上沒有任何裝飾。那絕不是一般讀書公子所用,後者即便沒錢在劍柄上鑲滿珊瑚河寶石,也會劍柄末尾係上一簇絲穗,或青或紅,以顯風流。

“河匪!”刹那間,她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雙腿一軟,頭暈目眩。

怪不得一上船痛痛快快地就讓從人給了十五兩,怪不得從下午到晚上什麽東西都不吃,什麽曲子的都不聽。早就將船上的山珍海味,都看成了自己家的,哪個河匪還願意隨便糟蹋?到了後半夜,亮出劍來,把船上的廚子、小廝盡數放翻,把姐妹們當作貨物,拿繩子捆成一團。明早自水西門劃出城外,沿長江順流而下。蘇州、鬆江、杭州,隻要賣的便宜,有的是膽子大,手段強的地頭蛇,願意連船帶人一並接手。

想到自己下半輩子,就要被關在黑船裏做暗娼,小春姐忍不住淚如雨下。但是,她卻沒勇氣將頭探出窗外,大聲呼救。

畫舫應客人的要求,一直漂在秦淮河中央。附近的船隻,此刻也都是琴管悠揚。倘若她敢大聲喊人,恐怕沒等附近的船隻聽見,甲板上那些嘍囉們,已經一刀砍下了她的腦袋。

正在絕望之際,卻忽然感覺到畫舫猛地一晃。桌案上的花瓶、硯台、果盤、酒盞之物,劈裏啪啦掉得到處都是。船上的燈籠也飄到了半空,像鬼火般來回遊**。

“撞船啦,救命!”躲在二層無所事事的侍琴,妝容們,嚇得個個魂飛天外。扯開嗓子,大聲哭號。而正廳內的四名才子老爺,和他們在甲板上的隨從,卻長身而起,雙腿叉開,刀劍出鞘。

“乒!”“乒!”“乒!”……

沒等眾人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秦淮河兩岸,忽然傳來了一連串清脆的煙花聲。緊跟著,夜空中落英繽紛,絢麗奪目。

數十名手持哨棍鐵叉的勁裝大漢,從與畫舫相撞的賭船上,接二連三跳上了畫舫甲板,不由分說朝著四名才子老爺的隨從撲去,與後者戰做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