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拋屍現場

落日黃昏。

灰色大街,一眼望不到盡頭,矗立街邊的路牌上寫著路的名稱“青鳥路”,白底黑字,莊嚴肅穆,仿佛指引著地獄的方向。女孩孤獨的身影,漫步在靜謐街頭,癡迷在自己的心事裏,夕陽餘暉如追光燈般追逐著她的背影,身上的紅色外套在金黃色光束的映照下,豔如鮮血。

也許感受到韓印的關注,她俏皮地站上路基,伸出雙臂如行走在平衡木上。她不時回頭衝韓印招手,韓印看不清她的樣子,隻覺得那會是一張賽過群芳的麵容。

一陣猛風吹過,女孩失去了平衡,身子突然歪向街道內側,一輛高速疾駛的卡車正好駛來,迎麵撞上。女孩的身體瞬間粉碎,在天空中畫出了一道道完美的拋物線,七零八落地落到街道上。女孩的頭顱最後落下,翻滾著到了韓印的腳邊,那頭顱赤紅赤紅地仰麵朝上——啊!是葉曦!

夢!是個夢!還好隻是個夢!

韓印醒過來,心有餘悸。從床頭桌上摸起眼鏡戴上,牆上的鍾顯示在8點整。窗外已是夜色漫漫,看不見星光,也沒有月亮,黑夜如一塊幕布掛在韓印窗前。

陡然又看見身邊那一堆血淋淋、觸目驚心的照片,一種莫名的壓抑堵住韓印的胸口,他想,還是出去透透氣吧。

穿上外套,帶上房門,坐著電梯下到大堂。

大堂裏沒有客人,康小北和前台兩個女接待正在聊天。康小北神采飛揚地比畫著,女接待笑得花枝亂顫。

韓印不想打擾他們,放輕腳步,鑽進旋轉門走出門去。

果真是乍暖還寒,忽冷忽熱。下午還陽光普照,這會兒便冷風徐徐,地上也濕透了,看來剛剛下過一陣子雨。

遠處又傳來斷斷續續的雷聲,不知是雨在漸退,還是要卷土重來。韓印感覺到一絲陰冷,縮了縮脖子,想著是回去加件衣服,還是幹脆回去睡覺得了。正猶豫著,康小北追了出來。

“韓老師您去哪兒?我送您吧?”

“哪兒也不去,隨便轉轉,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忙,不忙,我也是沒事瞎聊。”

“那兩個女孩挺漂亮。”

“嘻嘻。”康小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要不我帶您欣賞一下我們這兒的夜景吧?”

韓印想了想:“那好吧。”

“您等一下,我取車去。”

未等韓印回話,康小北已經向招待所停車位走去,韓印剛要阻止,想想,又算了。穿得太少,有車能暖和些。

康小北將車停到韓印身邊,韓印坐進車裏,突然改了主意。

“小北,案子的情況你熟悉嗎?”

“熟悉啊,從一開始我就跟隨葉隊進入了,所有的卷宗我都看過很多遍。怎麽了,韓老師?”

“那你帶我到拋屍現場轉轉吧。”

“行,韓老師您可真敬業,我得好好跟您學學。”

“嗬嗬。哎,對了,以後別跟我這麽客氣。我比你大,你喊我韓哥或者印哥都行,別韓老師、韓老師的,聽著像文藝圈的稱呼。”

“嗬嗬,那好,我叫你印哥吧。”

康小北踩下油門,汽車疾駛出去。

康小北載著韓印拐出招待所向南行駛,不長時間便在一個岔路口右拐。車窗外出現一排爬滿藤蔓的圍牆,視線稍微往上,借著高射燈的光亮,便能看到一棟塔樓式的古舊建築。有五六層樓的高度,灰色牆麵同樣被濃鬱的藤蔓包圍著,一抹歲月的滄桑和曆史的厚重,渾然天成,積澱於此。

“這就是古都大學了。”康小北指著車窗右手邊介紹道,說完又指著左邊車窗外幾棟棕色瓦頂的小洋樓,“那邊是學生宿舍區。”

“尹愛君當年就住在那兒嗎?”韓印問。

“對,住在四號宿舍樓。”

應著康小北的回聲,車子從古都大學北門門口駛過,很快拐上一條寬闊的直路。

“這是古都大學學生最後看到尹愛君身影的路段,青鳥路。”

原來這裏就是出現在自己夢裏的路,但並不似夢裏那般寂寥僻靜,當然也不會出現葉曦的頭顱。韓印下意識地鬆了口氣,隨即又擰起眉毛。“在那個傍晚,在這條路上,花季少女究竟遇到了什麽人、什麽事呢?”

汽車在韓印的沉思中,七拐八拐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環衛工人兩次發現屍體碎塊的地方就在那兒。”康小北下車,指著路邊一個灰色箱體、帶黑色蓋子的垃圾箱說,“最早是那種綠色的鐵皮箱,後來換成這種環保的,屍體碎塊被拋棄在垃圾箱前麵顯眼的地方。1996年裝裹屍塊的是一隻灰色旅行包,裏麵主要是肉片,還有三根手指。年初的案子,凶手拋屍用的都是黑色大垃圾袋,拋在這兒的也是肉片和三根手指。”

韓印站在車邊,朝四周打量。

案件卷宗顯示,這條路叫華北路,屬城中鬧市。但實地勘查,韓印發現這裏比他想象的繁華得多。

街道兩邊高樓林立,商鋪密集,經營各種特色小吃的商販幾乎將街邊空閑的位置占滿。差不多晚上9點了,人流和車流仍然很密,頭頂上高樓和商鋪的霓虹燈,將黑壓壓的夜空照得宛如白晝。垃圾箱對麵是一家肯德基,肯德基左右兩邊分別是咖啡店和烤肉店;垃圾箱背麵緊挨著兩家拉麵館,旁邊也都是一些小飯店,隔著窗戶,看得到小店裏賓客滿座,生意很不錯。

“從環境上看,此處聚集的多為人氣較旺、關門較晚的飯店,甚至肯德基還是24小時營業的,這種地方恐怕整夜都不會間斷人流,對拋屍來說實屬高風險區域。16年前那個風雪之夜,凶手在此處拋屍尚可理解。那麽現在,凶手為什麽要冒著如此高的風險將屍塊拋擲於此呢?是在紀念自己16年前的完美作案嗎?”

韓印在垃圾箱旁來回踱著步子。突然,他感覺到一種關注,準確點兒說是一種逼視,好像有一雙眼睛隱藏在某個地方,正緊緊地盯在他身上,眼神淒怨哀婉,詭譎異常。他下意識地走開一點兒,離開原來站的位置,但那雙眼睛的感覺還在。很壓抑,汗毛戰栗。他轉著身子向四周張望,帶著一絲慌亂衝到馬路中央,急切地向來往人群的臉上搜尋,但人群中並未出現那雙眼睛。

怎麽回事?太邪門了!是幻覺嗎?還是直覺?那會是誰的眼睛?為什麽要盯在我身上?難道……難道,是你嗎,尹愛君?

“怎麽?發現什麽了?”見韓印紅著眼睛往人群中張望,康小北緊張地跑過來。

韓印看著康小北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不知道該怎樣解釋,隻好掩飾著說:“沒什麽,好像看到一個熟人,算了,可能是看錯了。”

“那我們到下一個拋屍地點去看看?”康小北試探著問。

“好。”韓印遲疑著走到車邊,拉開車門,眼睛還在不住地衝人群張望。

車子啟動,穿過一個岔路口,向北行駛,垃圾箱被遠遠甩在身後,漸漸地在韓印不住回望的視線中變得模糊,那雙眼睛的感覺好像也隨之消失了。它到底存在過嗎?韓印也說不清楚。

第二個拋屍地點在一家大型百貨商場的正門口。

商場對著一條大街,大街比華北路更為寬闊,周圍多是商業性質的大廈,車流來往更繁忙,顯然這是一條城市主幹道。

案件卷宗顯示:1996年這裏還是一片建築工地,凶手將一隻藍色雙肩背包拋擲於此,包裏裝著死者的各種碎骨。而年初的“1·4”碎屍案,凶手拋在這兒的垃圾袋裏裝的也是死者的骨頭。

“這裏距離華北路有多遠?”韓印望著來時的方向問。

康小北指著街道回答:“這條路叫廣城路,距華北路應該不到一公裏,有七八百米的距離吧。”

韓印點點頭,對著大街凝神片刻,又左右看了看,說:“走吧,去下一個地點。”

車子再次啟動,繼續向北,這次用的時間要稍微長一點兒。

第三個拋屍地,是在一個陳舊的住宅小區旁邊,確切地點是小區和馬路之間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梧桐樹下。住宅小區靠近十字路口,街邊路牌指示,這裏是左水路。從安全角度說,這個地點也不是拋屍的好選擇,十字路口,視野開闊,容易被目擊,不過,風雪之夜則另當別論。

“1996年的‘1·18’碎屍案,凶手將死者的一些衣物和大部分內髒拋擲在這兒,衣服疊得很整齊,內髒也規整地放在一隻塑料袋中,這些東西都是用死者的紅色外套包裹的。而‘1·4’碎屍案中,凶手好像刻意要與自己先前作過的案子保持一致,黑色大垃圾袋裏麵裝的也是死者的衣物和內髒,衣物同樣也疊放得很整齊,內髒規整地放在一隻小的黑色垃圾袋裏。”

康小北確實對案子非常熟悉,兩起案子的細節描述與卷宗絲毫不差,看來小夥子不僅機靈,也很敬業,葉曦安排他協助韓印絕對是煞費苦心。

他剛剛說,凶手在兩次作案中,不僅在拋屍地點而且在內容上也竭力保持一致,這一點韓印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那麽,將這種刻意所為與高風險拋屍地的選擇放在一起來看,整個拋屍的意義絕對不僅僅在於躲避追查,可能更多的是意味著某種快感。

“這裏距前一個地點有多遠?”韓印沉默半晌問道。

“至少有兩公裏。”康小北答道。

韓印點點頭,朝車子走去。康小北明白這個地點勘查結束,乖巧地跑步上車,發動起車子。

車子由左水路繼續向北,一路開到江邊。

此江為古江,貫穿城市東西,將城市分為南北兩大區域。江南為主要城區,相對發達繁榮;江北為鄉鎮,山巒眾多,旅遊景區豐富。兩起碎屍案的第四個拋屍地,便在位於江北的一個叫作虎王山的風景區內。

汽車開始沿著江邊向東行駛,韓印放下車窗,半轉頭注視著江麵。漆黑的夜,抹黑了江水,江麵暗黑一片,隻聞得江水滔滔作響。

一陣冷風拂麵,韓印驀然心思一動:“1·18”碎屍案收集的屍體碎塊並不完全,缺少骨盆、**等部位,難道會被扔在這裏嗎?

“這裏距離左水路有多遠?”韓印皺著雙眉望向江麵問道。

“三公裏左右吧。”

康小北稍微估算了一下說,他有些搞不懂韓印為何要一直糾纏幾個拋屍地之間的距離,不過他也明白,韓印既然問了,那一定有他的想法。

說話間,江麵漸漸有了些亮光。韓印轉回頭,已經能看見那座聞名已久的古江大橋。大橋橫跨天塹之上,蔚為壯觀,更有千盞明燈,交相輝映,宛如一輪明月掛於天際。

汽車拐了個彎,經過橋頭武警崗亭,駛上大橋。

大橋承載著連通城區南北的重任,也是城市標誌性風景區之一。此時夜已漸深,人行道上仍不乏遊覽的人流,各種車流也魚貫穿梭著。韓印好像對混雜在車流中的公交車特別感興趣,眼睛隨著車來車往,若有所思。康小北本想指引一下橋上的風景,見此也隻好作罷。

下了橋,視覺上頓覺昏暗,江北的規劃果然比江南要稍遜一些,連路燈也暗淡不少,倒是透著異常的寧靜,以至於困意漸漸向韓印襲來。

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韓印感覺一陣顛簸之後,車子停了下來。他睜開眼睛,就著還未熄滅的車燈,見車頭前立著一座灰白色大牌坊,中間正門門楣上,繁體字書寫著“虎王山風景區”。

夜色深沉,山風格外大,除了風吹枯枝的簌簌響聲外,周遭一片死寂。康小北手持警用手電在前方引路,韓印隨後跟著。

山間多為羊腸小道,有的鋪著青色石磚,有的幹脆就是土路,傍晚下過一場大雨,土路有些泥濘。小道兩邊,樹叢繁布,黝黑細密,顯得深不可測。偶爾在某個岔路口,能看到些廟宇亭閣,但已是斷壁殘垣,破爛不堪。

“這裏不是風景區嗎?怎麽會這副模樣?”韓印不解地問。

“要說這兒也曾有過一段人氣鼎盛的時期,後來因為與周邊的旅遊景點相比缺乏特色,遊客越來越少,再後來一些吸毒分子常在此聚會,影響不好,本地市民便也鮮有人光顧,於是就徹底地敗落了。”康小北歎口氣接著說,“不過不管是曾經的鼎盛,還是如今的敗落,都跟‘1·18’碎屍案扯不上關係,風景區是1997年才開發的,原來這裏是一片原始山林。”

“這麽說,1996年這裏要比現在更為荒涼了,那死者的頭是怎麽被發現的?”韓印問。

“當時山下有所大學,幾個學生吃過中飯,結伴來山上欣賞雪景。有個學生偶然在山溝裏發現一個布包裹,覺得好奇,就撿上來,打開來看,頓時嚇傻了。凶手是用一條藍格子印花床單包的頭。而年初的‘1·4’碎屍案,是我們根據前三個拋屍地點推測,主動找到這兒的,要不然非再嚇傻一個不可。”康小北說著話,手電照向前麵一個小土坡,晃了晃說,“喏,就在那兒了。”

韓印隨康小北快步走上土坡,看到所謂的山溝,其實就是土坡和旁邊一個地勢較高的小山丘形成的一條溝壑,裏麵枯草叢生,能有半米深。

“看來那場大雪並不是完全幫著凶手的,否則死者的頭也不會那麽容易被發現。”韓印說。

“凶手就是個變態,他根本不在乎頭被發現,如果再往前走些,那裏的樹林更深更密,要是把頭拋在那兒的話,恐怕一年半載都不會有人發現。”康小北恨恨地說。

韓印望了眼遠處黑咕隆咚的山林,愣怔了一會兒,沒言語。少頃,他突然說道:“小北,我怎麽聽見前麵樹林裏有響動,我們過去看看?”

康小北下意識摸向別在腰間的槍,臉上多少有些懼色地說:“沒,沒有吧,我怎麽沒聽見,是不是你聽錯了?”

韓印裝模作樣地豎起耳朵聽了聽,笑笑說:“嗯,確實沒有,應該是我聽錯了。走,下溝底看看去。”

“好,哎,等等,等等!”

韓印剛欲抬腳,卻被康小北突然喊住。

“印哥,你看,這有一長串腳印。”康小北將手電湊近地麵,果然有一串腳印,順著往下照,腳印直到溝底。

“雨是幾點下的?”韓印蹲下身子盯著腳印問。

“好像下午5點開始的,下了兩個多小時。”

“那這腳印應該是新鮮的,看來在我們之前有人來過。”

“對,肯定是,你看這腳印好像不止一個人!”

韓印再仔細觀察了下,說:“是挺亂的。”

“會是誰呢?就算當年的案子細節有很多都透露出去了,那也鮮有人能夠準確找到這兒的。除非是狂熱分子,或是咱們警察,再就是碎屍案的凶手了。難道是凶手故地重遊?”康小北猜測道。

“有這種可能。”韓印肯定了康小北的猜測,“某些變態殺手在‘冷卻期’內,確實喜歡回到作案現場重溫快感。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凶手可就不止一個人了。”

這有些出乎韓印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