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蝴蝶 謀殺“專家”與心理醫師

1

桐州電視台記者第一時間報道了此次事件。

“毋庸置疑,這是建國以來本市發生的最為嚴重的刑事案件之一。”

鏡頭裏出現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微胖,中等身材,畫麵的背景是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辦公大廳。

這是法院副院長,他所說的案件是指2008年發生的“4·11重大殺人案”。

此事如今已街知巷聞。

犯罪嫌疑人洪勝,將三對夫妻囚禁於地下室內,從他們的頭頂上,用注射器注入幾百枚蝴蝶卵。卵吸食大腦,發育成幼蟲之後,像蛆一樣頂破頭皮,盤滿受害人的整個頭頂,極為可怖。

警方接到匿名舉報之後,在他家門口,將企圖再次出門拋棄被肢解屍體的洪勝逮個正著,人贓俱獲。

獲捕之後的嫌疑人三緘其口,拒不交代殺人過程及動機,使得審訊工作一度陷入僵局。直至一個月前,突然峰回路轉,這個神經病開始對其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據匿名人士提供信息,這是一個以網絡為聯係平台的換妻俱樂部,被害的三對夫妻均為俱樂部成員。此外,根據洪勝的交代,警方已從樹林、人工湖、山坡等地挖掘出先前被丟棄掩埋的屍塊,確為洪勝交代的受害人無誤。

此案於今日進行一審判決。因涉及敏感話題,為保護受害人家屬的隱私,法院選擇非公開審理。社會民眾及媒體,一律不得進入旁聽。

“我們將在法院門口等待審判結果,第一時間報道本案的最新進展。”電視台記者對著鏡頭如是說。

2

三十四歲的行為學家肖海清關上電視。

她對這一天期盼已久。

兒子在臥室裏喊她。因為已過上班時間,兒子以為媽媽今天不上班。

肖海清的兒子今年五歲,剛學會說話不久,這一階段,正是熱衷於模棱兩可表達自己觀點的年齡。比方說肖海清出門,兒子會叮囑說,媽媽要小心點,否則會出車禍的!

肖海清哭笑不得,但覺得這樣很好。對於她所學的專業來說,兒童般的直接,恰恰是她研究的目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類會學著適應周圍的環境,並根據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規範自己的行為,並將其稱為社會性。仍以那句叮囑為例解釋,成年人即使再委婉含蓄的說法,其意義也是與兒子的說法一樣的。

這是人和動物行為上的區別。

有趣的是,這種行為並不是恒一不變的,幾乎壓倒一片的觀點都認為,行為是人類第二層衣服,就像從西裝和短褲區分商人和運動員一樣,不同性格背景的人,會以不同的表象行為,來表達可能完全相同的意義。

在同一個飯桌,我們從人們剔牙的動作上,基本就可以判斷出此人的大致背景及社會地位。

肖海清的研究方法,正是打破這種傳統,反其道而行之的更深一步。

前不久她剛剛發表一篇實驗後的論文——《無意識行為研究》。實驗中,她選取了二十名文化程度從小學到博士的人作為研究對象,職業遍布農民、企業家、公務員、警察、記者、作家等,十男十女。

研究對象被要求在一個類似於臥室的溫馨場合中,逐頁仔細翻閱裝訂成冊的風景畫,而在第二十九頁會突然出現食人鱷魚解剖後腹內的屍體畫麵,組織者將記錄下各人的反應。

結果既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大部分人都對此做出了程度不一的無意識行為:皺眉,深呼吸,撓頭,尖叫,甚至還有個男生輕聲地嘀咕了一句:我操。

唯獨隻有一個小學文化的拾荒者,以及擁有雙料博士的科研所年輕女教授,表情漠然,沒有任何反應。

起先一直被看好的醫生,則摸了摸下巴。

肖海清在文章裏寫道,就行為學的角度而言,上述實驗中,所有人都會、也都應感到恐懼和突兀,但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無行為也是表現形式的一種)。在這裏,無意識的行為往往比有意識的行為,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它不會像“剔牙”一樣,一目了然地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卻能使人類複雜的內心情感赫然眼前,哪怕隻是冰山一角。

這種無意識行為,往往能超越教育背景、社會身份、年紀、性別等一切社會賦予的“人的含義”,而使人回歸到原始狀態,像兒童一樣表達自己的內心。

肖海清還提出了將此運用於犯罪心理研究的設想——特別是重刑犯,由此卸下罪犯的偽裝,真正進入其扭曲病態的心理。

肖海清在桐州公安大學任教犯罪心理學及行為醫學。因為《無意識行為研究》的發表,在上級領導的支持下,大家一致認為,將洪勝這一變態殺手作為臨床實驗,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然而遺憾的是,在與洪勝的前幾次交鋒中,並沒有得到預想的效果。

外界的看法是,肖海清的介入,使得局麵有了根本性的扭轉——洪勝開口說話了。但肖海清自己心知肚明,實情並非如此。

並且,時至今日,洪勝也隻交代了他那匪夷所思的殺人手法(這點其實不說,法醫也有辦法找到真相),而對其殺人動機依舊隻字未提。

當然,按照我國不唯口供論的審判原則,以現在所掌握的證據,即使洪勝什麽都不說,照樣可以將其繩之於法。但對於這樣的罪犯“逮了就斃”的話,那麽肖海清以及她所代表的專業,也就沒有了存在的理由。

“起碼應該多了解他,並以此多寫兩篇論文,作為他臨終前對我國‘犯罪心理學’所做出的貢獻。”

肖海清和洪勝的第一次單獨見麵,是在警察局的審訊室裏。

任何罪犯的犯罪起源,都有著極為複雜的心理誘因。

肖海清接到此案的第一反應,是推斷洪勝過去的婚姻生活出現了問題。很明顯,促使他一口氣殺掉三對夫妻,這種問題絕不是星期天“誰先起床買早飯之類”的鬥嘴。

和所有的文藝作品中的變態殺手一樣,洪勝看上去文質彬彬,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結實但絕談不上強壯的肌肉,在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中勻稱地分布。

生活和電影一樣出人意料,桌上洪勝的檔案裏,記載了一份“絕不可能會去殺人”的簡曆:連續三屆桐州市少年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二等獎;被保送全國重點X大,就讀物理學專業;四年後以優異的成績,進入名創電子任第二科研小組研究員;五年後他所發明的“變電壓三極管”,在全國青年科技創新大賽榮獲金獎……

在此期間,洪勝與其大學同學張靜成婚。

簡單地說,眼前的這個殺人犯生活殷實,隸屬中產階級,如今卻像做實驗一樣殺害了六個活生生的人,來毀掉他完全有可能“聲名顯赫”的前途?

隻有一點,肖海清沒有猜錯,有信息表明,即使洪勝和張靜尚未離婚,但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

肖海清低頭看著早已爛熟於心的檔案,沉默了五分鍾之後,突然開始了她的問話:“你好!”

“你就是他們所說的專家?”洪勝的這句話語氣平淡,沒有蔑視的成分。肖海清觀察到洪勝的手指、嘴角、眼角在自己突兀的問候下,並沒有任何反應。

“清晨——”洪勝略作思考,“或者昨天,你剛剛做完家務;有個不大的孩子,男孩,我想大約是在四五歲左右。”洪勝改變了談話的節奏,讓肖海清感到吃驚的是,洪勝同樣也在觀察自己。

肖海清沒有將驚詫的情緒外露,“如果不介意,我想我們的對話是否可以錄音?”

“不介意。”洪勝禮貌地回答。

肖海清伸手打開桌邊的錄音筆,並暗中打量自己可視的身體部分:左手無名指上有淡淡的戒痕,昨天,保姆臨時請假,肖海清在清洗衣服的時候,把戒指脫放在床頭櫃;右邊胸口的外衣上,有零星噴射狀的奶漬,那是早上兒子喝奶時,一口嗆到劇烈咳嗽的結果。肖海清想,之所以洪勝判斷自己的孩子四五歲,還是戒痕露出的馬腳,新婚的妻子是不會忘記定情信物的,而結婚有一定年頭的婦女,將結婚戒指收在首飾盒裏是最多的選擇。

至於為什麽洪勝會認為是男孩,肖海清想不到,自己身上一定還有連自己也忽略掉的細節。

盡管已做好心理準備,肖海清還是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人,比她想象中要難對付得多。

如果這是朋友間的聚會,以洪勝的智商,起碼肖海清不會過於吃驚。但要知道這是重刑犯,如果他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麵臨的死刑,那就太天真未泯了。

肖海清見過很多死刑犯臨刑前的表現。眼神空洞無物者有,歇斯底裏者有,悲慟欲絕悔恨萬分者有,但像洪勝這樣,此情此景下,還有工夫通過細微觀察來判斷對方生活的蛛絲馬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就猶如地動山搖的地震中,逃命者首先關心的是晾在窗外的一雙襪子一樣,讓人費解。

“別把我當專家,我今天來隻是想像朋友一樣地隨便聊聊。”肖海清微笑著說。

“聊聊當然可以!——不過你不覺得這樣的開場,很落俗套嗎?”

這是飛來的第二顆子彈。

“如果你認為可以讓我開口,實在是癡心妄想。”洪勝說這句話時依舊鎮定,語氣平淡,沒有邏輯重音,就似和尚在誦讀一句經書,沒有任何情緒的外露。

“正如你所說,我確實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家庭美滿。”肖海清決定換一種溝通方式。

這招顯然是奏效的,肖海清觀察到洪勝細微的變化,他變化了眨眼的頻率:短時間內連續眨眼兩次,這從行為學角度來分析,可以認為他對眼前發生的情境感到質疑。

“我很佩服你的膽略,你們這一行,敢於向罪犯承認家庭信息的實在屈指可數。我是說,你就不怕我的報複?要知道,你對我可是一無所知。”

肖海清舉起手邊的檔案笑笑,“也不能說完全一無所知。”

“你要認為紙上那些如同中學生作文一樣流於表麵的記載,可以代表我的一切,你今天就不會坐在對麵,絞盡腦汁地想我開口說話了!或許——我是一個犯罪團夥,我的夥伴現在就在看守所的門口,不出今天他就會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

“你是在威脅我嗎?”肖海清盯著洪勝,眼神既不威嚴也不示弱,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好吧,我承認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肖海清決定不兜圈子。

“我不是警察,和警方沒有任何關係,我之所以能夠坐在這裏,是因為我做的研究課題,我想這也是為什麽他們稱我為專家的原因。我的專業是行為學,研究的對象是人,而我唯一的研究方法隻不過是和人聊天!”

洪勝打量著肖海清。

肖海清趁熱打鐵地接著說:“對我而言,我感興趣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這件案子。”她伸手關掉錄音筆,低聲說:

“如果你配合完成我的研究,我可以讓你在這段時間獲得意想不到的好處,比方……比方說幾包好煙,”肖海清注意到洪勝右手食指端有微黃的煙漬。“每天的水果,及時的報紙,甚至還可以讓你見見你想見的人;或者在用過晚餐之後,在看守所的大院裏散散步!——你知道的,我在看守所裏人脈很廣。而且即使你現在什麽也不說,結局還是一樣。在最後幾天,為什麽不好好享受下人生呢?”

洪勝依舊看著肖海清,似乎他在琢磨這場交易。

“你和他們不一樣。”洪勝頓了頓,“盡管你不信,但我還是要說,人不是我殺的!”

“我沒有說不信,在你打破沉默之前,他們隻能相信事實。”肖海清在這裏用到了“我”和“他們”,來進一步取得洪勝的信任。

“我需要一個條件,”思考了一會兒,洪勝說道,“還有——現在就要一支煙。”

“可以!”肖海清滿意地衝著天花板上吊下的攝像頭做了一個抽煙的示意動作,不一會兒,進來一個年輕人,在桌上放下一包開啟的煙,上麵搭著打火機。

洪勝點上一支,隨即噴出煙。

約莫半支煙的工夫,洪勝保持著沉默。

肖海清沒有打擾他。

半支煙後,洪勝探過上半身。

肖海清說:“說你的條件!”

洪勝壓著嗓子說:“我想——殺了你兒子!”

肖海清皺了皺眉,隨即意識到陷入了洪勝的圈套。

洪勝勝利的表情溢於言表,“你害怕了嗎?是不是後悔剛才承認你有個兒子?你猜我會如何去殺害他?我會給他穿一件緊身栓死的鐵皮衣服,當他的身體發育長大,是會衝破鐵皮外表,還是鐵皮會鑲入肉體?抑或停止生長,從此成為一個侏儒?我實在很想知道這種做法的結局!”洪勝放聲大笑。

肖海清竭力抑製住自己翻滾的內心,麵無表情地看著洪勝。

3

盡管肖海清不願意,但她不得不承認,在和洪勝的第一次交鋒中,自己是失敗的。那天出了看守所之後,肖海清開車在中心公園足足繞了兩個圈子,確定無人跟蹤,這才回到家中。

洪勝說得沒錯,她有點後悔以“家庭信息”來破冰。這種做法確實欠妥,要不是對象特殊,也不會留下這樣的顧慮。即使她知道,洪勝的威脅落實的可能性極低,但也不得不有所緊張。按照某人的名言:我知道這沒什麽,可你讓我怎麽能不去想?

兒子還在臥室沒有起床。肖海清把兒子拖起床,穿上衣服,然後丟了本漫畫在**。在衛生間裏,肖海清聽到兒子在叫:“媽媽,我餓了!”

肖海清一邊對著鏡子上妝,一邊回答:“等等,小芳阿姨馬上就到了。”

今天肖海清可以晚出門一小時,她讓保姆也晚到一小時。平常這時候,小家夥已經吃上早點,喝上牛奶了,今天遲了一小時,已經開始有哇哇叫的苗頭了。

肖海清上完妝,向後退了幾步。

鏡子裏的自己頭發被盤在腦後,用了黑色的普通皮筋;穿了一件灰色的職業裝,普通,既不時髦,也不落伍。有些嚴謹,酷似銀行小姐的職業裝,是都市白領標配的那種款式。

衣服和褲子都是昨晚剛從幹洗店熨燙後拿來的。拿回來後就一直掛在客廳,肖海清沒有把它掛進衣櫥——為防止衣櫥裏的塵埃沾染上去。

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再帶一點家庭的氣味去和洪勝碰麵,哪怕是樟腦丸的味道。

肖海清摘下了耳環、項鏈、手表,任何一件佩戴物。最後是戒指,想了想,最終還是取了下來。

細節上應該沒有破綻了吧?

她又仔細端詳了一遍,朝鏡子探探身子,拍拍左邊的衣領,那裏有一根細小的頭發。

門鈴在響,保姆帶著稀飯和雞蛋走了進來。

“別忘了給他喝牛奶。”肖海清臨出門的時候,對小芳說。

在見一個人之前,如此處心積慮地準備,肖海清還是第一次,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罪犯!

與其說肖海清使得審訊工作峰回路轉,不如講洪勝的前妻張靜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這點肖海清比誰都清楚。

肖海清記得在初見洪勝的第二天,她接到了刑警隊長李明的電話。

“或許這跟你沒什麽關係,但我想還是告訴你一聲,洪勝的妻子想見他。”

像洪勝這樣的重刑犯,羈押期間是不允許親屬探訪的。肖海清卻知道這可能是個突破口,就算張靜這時候不出現,她也早有打算要去拜訪這個女人。

張靜和洪勝結婚四年,從大學時期就相識相戀,算起來也是半個青梅竹馬。

“我並不了解他!”等到肖海清見到張靜之後,才知道自己的算盤並不如意,張靜竟說自己不了解洪勝。

“你不了解他?那為什麽還要嫁給他?”在簡短的寒暄之後,肖海清開始了談話。

“因為我愛他!”張靜的直言不諱讓肖海清有些吃驚。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卻像韓劇女主角那般,有著盲目熱戀一個男人的**。

很明顯,張靜並不是那種嬌媚的女人,不是那種擁有誘人外表、明知凶險依然引得眾人追捧的女人。

她的發髻盤在腦後,整體衣裝的造型成O型狀,配著一個並不誇張的拉夫領,這正是內斂低調性格的外露。

在肖海清的理解中,這是一個傳統中國女性,在現代生活的快節奏和浮躁的影響下,自然外露的正常欲望——愛的欲望。

肖海清注意到她的邏輯重音,放在“因為”和“愛”上,符合此時的語境,但語氣過重,使得整句話聽起來像莎士比亞的舞台劇。

但恰恰是這樣的矯揉造作,讓肖海清判斷出這個不擅長偽裝自己的女人,急切地想要表達真實的想法。

簡言之,這句話的可信性是極高的。

當然,這勢必一開局就推翻肖海清對於洪勝因為妻子背叛而導致殺人行為的最初設想。但肖海清並不氣餒。她也從沒有奢望會如此輕而易舉地進入一個變態殺手的內心世界。

“既然如此,怎麽會分居呢?”張靜比洪勝要容易對付得多,肖海清知道如何以絲絲入扣的盤問來獲得想要的信息。

“因為……因為一些生活習慣問題。”肖海清立即發現張靜在說謊,張靜說這句話時閃爍其辭,眼神飄離,並有短暫的停頓。

很明顯,她在思索敷衍的理由。

真實情況絕不如她所說。

沉默了一會兒,“你們有孩子嗎?”肖海清問道。

她當然知道他們沒有孩子,這隻不過是一個伎倆。說謊並不是好的現象,不擅長偽裝的人,往往更為敏感,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縮進龜殼裏。肖海清這個問題很可能觸及到張靜的神經末梢。

她打算把氣氛緩一緩。

張靜的眼裏閃過一絲光芒,又迅速地暗淡下去,並再次遊離眼神來掩飾自己的這種波動。肖海清發現,這可能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

“沒有。他不想要,我……也不想。”

肖海清並不認為這是張靜想要表達的本身。對於傳統的中國女性而言,家庭往往是生命的全部,而沒有孩子,壓根就不能算是擁有家庭。在這點上,肖海清並不相信張靜會和自己不同。

“為什麽不要一個呢?我是說,或許有了孩子,你們就不會弄得像現在這麽僵,他也不會去做出……做出那樣的事。”

“說實話,我不相信他會殺人!”張靜看了眼肖海清,“盡管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他不會殺人。隻要你和他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他不是那種人。我覺得這和了解不了解沒什麽關係,而是一種常識。你不了解一個人,不一定知道他會去做什麽,但或許會知道他不會去做什麽。這是一種感覺,我說不上來,比方說河馬的外表再凶神惡煞,你也知道它不可能去獵殺一頭麋鹿,這就是食草動物的共性。洪勝身上就有著類似的共性。但是誰知道呢——誰知道人會發生什麽變化?”

“能說說你們是怎麽開始的嗎?”肖海清微笑著鼓勵張靜說下去。——談論自己愛著的男人,總是女人的天性。

張靜的臉上明顯露出了輕鬆。“我們是大學同學。那時候——我是說那時候,年輕人還不像如今這樣奔放,相互愛慕的男生女生,隻敢偷偷地注視對方。洪勝是那種望一眼就讓人難以平靜的男生。他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膚淺的陽光少年般的帥氣,也不是故作成熟的少年老成,當然更不是巧言令色取歡於女生的油滑。他吸引人的地方,怎麽說呢——是一種……一種‘矛盾’。

他是各種矛盾的結合體:與生俱來的憂鬱氣質,你很難想象他在學校禮堂滔滔不絕演講時的**;當你認為他是個開朗樂觀的青年時,他又可以羞澀地躲在牆角,整整一個月埋頭於自己的個人世界中;他連續幾個學期獲得獎學金,卻又像壞孩子一樣逃了三個月的課,去了雲南,要不是鍾愛他的老師力保,險些被退學;他可以連續半年每頓午餐吃同一種食物,也可以在半年之後,從此對這種食物不聞不問。

他就像一部推理小說,引人入勝,結局總能讓人在‘倒吸涼氣’中,獲得酣暢淋漓的文藝享受……

總之,他是非常帶勁的家夥!”張靜的表情中流露出女性原始欲望的野性。

“然而——”隨著這一轉折的詞匯,張靜那種野性像小兔一樣,慌張地逃進了內心森林的深處。

這一行為上的細節,肖海清當然沒有放過,她突然反應過來,他們離婚的終極原因,當然不是她所謂的生活習慣問題,也不是因為孩子,而很可能是因為——性!

4

換妻俱樂部成員X君打來電話,這是案發以後,警方接到的唯一有價值的信息。“我不知道這是否會有幫助,”X君在電話裏說,“洪勝和他的妻子,曾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我和他們曾在一年前參加過同一個Party。”

肖海清得知這個信息之後,自然而然地與她的“性推斷”掛上了鉤。

在與張靜那次戛然而止的接觸後幾天,肖海清接到了張靜的來電。當她向警方提出“想見洪勝”的要求再次被拒絕之後,她想到了對此有可能提供幫助的肖海清。

“我想我提供這種機會的可能性很小,但我可以盡量試試。”在鬧市區的一個咖啡廳,肖海清再次見到了張靜。“當然,前提是你讓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樣做是值得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坐在對麵的張靜喝了口咖啡。

“我對你丈夫的案子——很了解,但我對他這個人卻一無所知!”

“——你想通過我去了解他?”張靜有點明白了,“我說過,其實我並不了解他,他也不希望別人了解他。自從我們結婚,直至今天,就連他的書房,沒經他的允許我也不能隨意進出。”

“總比我這樣隻能對著檔案去了解一個人要生動得多吧?”肖海清笑笑,喝了口咖啡,她的包裏裝著錄音筆,但她並不打算用它,“你知道的,被害對象都是一個名為‘蝴蝶’的換妻俱樂部成員,我不知道你對這有什麽看法?”在張靜真正開口之前,肖海清並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已獲悉的信息。

“這個,這個——”

“別緊張,我知道正常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有所顧慮。我以我的職業操守保證,今天的對話,不會有除我和你之外的任何一個第三者知道。要知道這可是建國以來我市發生的最嚴重的刑事案件,作為嫌疑人妻子的你,難道……難道不想對此也做一些——我不知道如何措辭——或者說是解釋?或許你知道一些內幕——關於那個蝴蝶!”

張靜眼中露出一絲驚覺,但稍縱即逝,隨即替代的是女性如水般的溫柔,肖海清讀到了一個女人的愛。這再一次印證,先前張靜沒有說謊,即使時至今日,她還是對洪勝有感情的。

稍作停頓之後,張靜歎了口氣說道:“我和他參加了蝴蝶俱樂部——但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張靜迅速做出解釋,“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但我沒料到這會導致他去殺人。

……

洪勝他有男性病,他不行!”

張靜陳述內容的突兀,讓肖海清有些意外。

“我說過他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家夥,總是邁出不合邏輯的下一步,我深愛他這點,但唯獨這次曾一度難以接受。

他不是後來得的這個病,說出來或許你不信,我們沒有過一次正常的夫妻生活。無論結婚前還是結婚後,我們沒有**。

我們想過很多種治療方式,但一直效果不佳。我曾經很想質問他為什麽明知如此還要和我結婚,但我不敢問,他太優秀了,優秀得甚至有些霸道,我害怕失去他,我很愛他,這種愛甚至可以超越‘性’來完成,直到我們加入了蝴蝶俱樂部。

盡管他對此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我還是感覺得到他被愧疚折磨著,很明顯我有這樣的自信,他也很愛我。

我是在毫不知情中加入蝴蝶俱樂部的。這個俱樂部表麵上就如它的名字,是個蝴蝶愛好者的聚集地,成員無非就是翻翻蝴蝶雜誌,製作蝴蝶標本,一開始我以為這隻不過是他的新興趣——他總是那樣精力充沛。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這個組織的,他們對成員的遴選有嚴格的限製,包括學曆、收入、社會地位都有著固執的限製。我慢慢發現這其中令人費解的問題,他們對證件真偽的辨別程度,不亞於報考公務員般的審核,有好幾個被發現使用假結婚證、假身份證的‘夫妻’被剔除出了組織,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為了保證組織的‘純潔’。

終於有一次,洪勝把我帶到了郊野的一個別墅,那裏已經有了一對夫妻,洪勝向我坦白了這個組織的真正性質。那個男人挺帥,很明顯,是經過他精心挑選過的,我想他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我們的夫妻生活。

但我實在難以接受,那是我第一次參加那樣的活動,也是最後一次,那晚在房間裏,我和那個男人什麽都沒有做。我無法接受洪勝這種對我‘愛’的方式。

我不是那種女人。

那次失敗的活動之後不久,我們就分居了。”張靜停了下來,看著窗外。

傍晚的夕陽斜照在她的臉上,纖毫畢現,張靜在克製著自己的悲傷,眼角淡淡的魚尾紋也因此衝破粉黛,俏皮地向青春示威。肖海清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許久,張靜沒有說話,肖海清也沒有。

“那個換來的丈夫叫何斌,是個醫生,是六名遇害者之一。”張靜在這次碰麵的最後時分,淡淡地說道。

5

幾天後,肖海清促成了張靜和洪勝的見麵。

在她的牽頭下,桐州市刑偵大隊和公安大學達成共識,以罪犯心理研究的名義,特許洪勝接見家屬,前提條件是肖海清必須全程陪同。

那是一個下午,在與上次同一間審訊室裏,張靜見到了久未謀麵的前夫。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張靜以問句作為問候開場,“——你需要我做什麽?比方說你的母親,隻要我能做到的。”

洪勝對於張靜的到來顯然沒有準備。肖海清注意到洪勝的右手食指不停地有韻律地敲打著桌麵。這通常可以理解成習慣性動作,當一個人感到緊張或激動時無意識的反應。

“如果因為我的所作所為,影響到了你的生活,我想說的是這並不是我的本意。”洪勝和上次判若兩人,盡管他仍在竭力掩飾,但能明顯感到他情緒的波動。

“我知道,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會傷害我的男人。隻是你的……你的運氣不佳,這並不怪你。”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洪勝敲打桌麵的頻率開始有所增速。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再次見麵。”

“你知道的,盡管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但我依然愛你!”肖海清沒想到洪勝會在這樣的場合流露真情。

“是因為他嗎?”洪勝突然又恢複了冷靜,漠然地問道。

“什麽?”

“我沒想到你會做到如此絕情!”洪勝突然暴怒起來。

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肖海清和張靜都嚇了一大跳。洪勝掙紮著手腳的鐐銬,努力想要撲向張靜,“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舉報了我?你這個臭婊子,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攝像頭後的獄警迅速趕到,控製了現場。洪勝被製伏,肖海清和張靜被安全帶出。

肖海清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麵。

同在現場的刑警隊長李明看著張靜。

“他怎麽會認為是我舉報了他?我怎麽會做這樣的事兒?!”張靜哀怨無辜地說。她抬頭看見冷視著自己的李明和肖海清,反應過來,在這樣的場合是不應該說這樣的話的!

6

紅燈使得車上的肖海清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早點。

這是個不好的表現。職業緣故,肖海清是個生活上異常冷靜規律的人。小保姆帶上來的早餐被她拒絕了,理由是“來不及”。但肖海清知道這並不是原因。

今天——洪勝的審判之時,馬上將迎來自己和他的第三次交鋒。肖海清有些興奮,甚至說緊張。

在張靜去看守所後的一個禮拜,洪勝招供了他的犯罪過程:先是提供俱樂部活動的場所,在飲料中倒入迷藥,迷倒參加活動的三對夫妻後,將他們囚禁固定在一個方形的箱子裏,箱子表麵有個圓形的洞。

人頭是像古代枷鎖那樣鑽出來,然後被注射蝴蝶卵的。

六人並不是同一時間死亡,在幼蟲齧噬大腦的時候,根據忍受疼痛的耐力,六人相繼死亡。

每有一個人死去,洪勝便當著活人的麵,將屍體肢解。

可以想象這樣的畫麵,被害者當時恐懼的已經不是死亡了,而是仍然活著忍受的煎熬。

李明說,洪勝隻說了過程,至於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指名要見你,在他受審的法院,被判處死刑之時。按他的說法,他會告訴你一切,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可以給你們安排半小時時間。

確如張靜所說,洪勝的每一步都不符合常規。

一路走來——肖海清的兩次見麵,以及即將的第三次,洪勝的行為沒有任何規律和基礎邏輯,像一個尚未懂事的孩童,有極大的隨意性。

但願他今天能夠履行承諾,事實上,她對洪勝能夠老實地履行諾言,仍然抱著極大的懷疑態度,經過前兩次的教訓,肖海清知道過程絕不會一帆風順。

肖海清開車抵達法院的後門。前門被記者圍得水泄不通,她並不想曝光自己在這一案件中的身份。大廳入口處有兩個法警把守,肖海清出示了證件,進入法院的一樓。

“洪勝案”在一號庭進行法庭辯論。

幾乎沒有任何懸念,代理律師隻象征性地以“被告人當時精神失常所導致犯罪行為”來進行辯護。在其縝密、有預謀的犯罪事實麵前,這點毫無立足之地。休庭合議二十分鍾後,洪勝因故意殺人罪,被依法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宣布死刑的洪勝,依然鎮定地坐在肖海清的對麵。這是二樓的一個小型會議廳,臨時安排成他們見麵的場所。

“一切都按你說的做了,怎麽樣,我們開始吧?”

洪勝保持著沉默,並稍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結蠕動,肖海清想,洪勝畢竟也是人,在死亡麵前,他開始緊張了。

“對於這樣的結果你有什麽樣的感想?”

洪勝依舊一言不發。

不久,他低聲咕噥了一句,肖海清沒有聽清,又咕噥了一聲,肖海清微探身側耳聽,“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回肖海清聽清了,這算什麽?

這就是他要告訴自己的一切?

肖海清快速地轉動大腦,來分析這句話在此情此景下的含義,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肖海清恍神的那一刻,洪勝戴著鐐銬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肖海清感覺到了死亡,盡管隻是一瞬間,但在洪勝冰冷的手接觸到自己脖子的那一刻,肖海清深刻地感覺到了死亡。

又在一瞬間,站在一旁的法警上前扳住洪勝的胳膊,但那手就像鉗子一樣,鉗住不放,肖海清感覺到一個垂死之人所迸發出來的力量。

法警開始呼叫,更多的幫手湧入房間,將洪勝死死按住。李明一拳打在了他的肋部,一記悶聲後,洪勝鬆開了手。

心有餘悸的肖海清被李明迅速帶出房間,在出門的那一刻肖海清記住了洪勝最後的表情。

肖海清深深體會到與犯罪分子第一線接觸的危險,盡管她對很多刑事案例了如指掌,但被罪犯侵犯,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況且是像洪勝這樣的變態殺手……

窗外的樓下,正對著肖海清來時的後門,兩個門衛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一個戴褐色帽子的背包黑衣人走過他們之後一改姿態,顧盼四周,鬼鬼祟祟地步入法院大廳……

肖海清腦中滿是洪勝最後那個猜不透的表情:右邊嘴角微翹的笑,邪惡的笑,詭異的笑——

這代表什麽?!

什麽?!

一定有所指!

恍惚中的肖海清突然靈感閃現,這是勝利者對敗者的嘲弄、蔑視和不屑一顧……

她突然記起那個鬼祟的黑衣人。

肖海清腦海裏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洪勝此舉的目的並不是要傷害自己。

而是——

看守所戒備森嚴,所以他選擇了法院,自己成了他計劃中的工具!

“快去!”肖海清喊道。

“什麽?”李明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話音未落。

一聲巨響。

肖海清臉色蒼白,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一切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