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之惑

01

汪大勇早早地結婚有了兒子。

婚前,他在城裏的工地打工。婚後,老家的妻子也來到了城裏。

他們夫妻住在安東巷44號的一處普通出租房內。

逼仄的臥室,瘦窄的床鋪,擁擠的空間。

親熱了三五回,妻子就懷孕了。

之後,妻子就不讓汪大勇碰她了,她說那樣危險。

半年多之後,妻子生下了兒子。

汪大勇隻能在他和妻子的中間給兒子留出一個位置。

其實,他有些討厭這個意外出生的孩子。

沒錯,就是討厭。

他和妻子相處的時間本來就不多,現在全部被這個小東西占有了。

他甚至會用很惡毒的比喻形容兒子,就像一團粉紅色的肉。

即便如此,汪大勇還是要半夜起床為兒子換尿布,為妻子倒水,為她們母子忙進忙出。

他極不情願。

畢竟,他也在工地辛苦了一整天,晚上還要做這些事情。

最可惡的是兒子特別愛哭。

明明沒有眼淚,卻總是張著嘴巴,像是在討誰的歡心,又像是和誰在爭寵。

汪大勇心煩意亂,將身子轉了過去。

這孩子就像一個夜哭郎,哭得撕心裂肺。

越聽越煩,越睡越醒。

汪大勇倏地坐起身,抓上一件外套,不管妻子怎麽呼喊,還是出門去了。

02

妻子坐月子,汪大勇沒有經濟能力把父母接過來,又舍不得把妻子送回鄉下,他便辭去了沒日沒夜的工地工作,找了一份朝九晚六的新工作,屠宰廠的分揀工。

辦公室主任錄用汪大勇的理由就是他曾在老家宰過豬,賣過豬肉,也算有相關經驗。

雖然工資少了點,但是多了一些自由時間。

汪大勇隻想把這些時間分給妻子,不想分給那團粉肉,他再次用了這種惡毒的說法。

雖然有過屠宰經驗,但是這份工作和想象中的並不一樣。

初次走進車間,汪大勇差點將整個胃都吐出來:鮮紅的,深紅的還有黑紅的肉密密匝匝地掛在大小不一的鐵鉤、鐵環還有鐵架上麵。

汪大勇在分揀豬肉的一號車間工作。

膩人的豬腥味鑽進衣服裏,即便晚上回家洗澡,洗衣服,這種味道仍舊無法徹底祛除。

不僅如此,他還發現車間的工人們都麵無表情,閉口不言。

不知道是偽裝的,還是真的為那些豬的死亡而悲哀。

有時候,汪大勇甚至會有一種錯覺,整個車間隻有他自己是活人。

有時候,呼吸並不是生死的唯一憑證。

03

每天下班,汪大勇路過屠宰車間,都會聽到各種哀嚎。

那裏是出廠的必經之路,他無法回避。

就像人生裏的很多事,它就是那麽發生了,你隻能接受。

起初,汪大勇很恐懼,他感覺那些慘叫就像兒子的哭聲,讓他煩躁,讓他厭惡,讓他不知所措。

日子久了,他也逐漸習慣了。

隻是,他依舊不能習慣兒子的哭聲,尤其是夜哭。

那些被宰殺動物的叫聲是出自本能,他感覺兒子的哭聲卻是故意為之。

他在和他爭奪妻子。

爭時間,爭寵愛,爭輸贏。

隻是,汪大勇不敢,也不可能和妻子說,即便真的說了,妻子也不會聽,廠裏又沒有可以聊天的對象,他隻能將這些話憋在心裏,越壓越深。

他就這麽機械地上班,逐漸變得和其他同事一樣閉口不言。

晚上回到家,汪大勇既要照顧妻子和兒子,又要做好家務。

“你洗幹淨了手再抱他。”妻子提醒道。

“我每天在車間都是戴著橡膠手套工作,下班前也會消毒的。”汪大勇嘟囔道。

“那也不行。”妻子繼續冷臉。

背著妻子,汪大勇用一種近乎仇視的眼神盯著那個裹在繈褓中的嬰兒。

“他媽的。”他小聲咒罵著。

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距離兒子越近,就會越恐懼,越回避。

04

汪大勇感覺妻子不愛他了。

她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一點都沒有留給他。

在那張狹窄的雙人**,兒子擋在中間,就像一道堅實的牆壁,隔開了二人世界。

白天上班,晚上睡覺,汪大勇一直都在思索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問題是,他沒念過什麽書,也沒什麽好辦法。

那天晚上,汪大勇剛回到家,突然想起來今天是他輪值打掃,他也是最後離開一個車間的,當時隻顧著回家,車間大門好像沒鎖,然後他慌慌張張跑了回去。

果然,雖然燈關了,但是門沒有鎖上。

汪大勇有些猶豫。

畢竟,白天車間裏還有那麽多呼吸,而現在,隻剩下了他自己。

如果主任知道他離開車間沒有鎖門,輕則扣發工資,重則丟掉工作。

幸好,他及時發現了。

壯著膽子,汪大勇走了進去。

燈開了,他找到了鎖,它就靜靜地躺在門前的大鐵桌子上。

那一刻,汪大勇突然停住了腳。

他聽見了一陣呼吸聲。

不是他發出的,而是在那些成片的豬肉深處。

豬的,還是人的?

心跳加速,越跳越快。

汪大勇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其實,他是一個膽小鬼,他不敢過去。

隻是,如果現在回家,又要麵對那個討厭的夜哭郎,麵對那些比殺豬還刺耳的哭聲。

因此,汪大勇還是決定走過去看一看。

原來,最裏麵工位旁邊的窗戶沒有關緊,溢進來的風吹到了塑料袋上,一開一合,像是呼吸聲。

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汪大勇竟然產生了一種很想觸碰豬肉的衝動,是那種不戴手套,親手觸摸的感覺。

05

那天晚上,汪大勇沒有回家,他和豬肉睡了一個晚上。

他找了個空隙,擠了進去,抱著一大團消過毒的豬肉,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他感覺抱著豬肉就像抱著妻子,準確地說,就像抱著剛結婚時候的妻子,中間沒有那個討厭的夜哭朗。

汪大勇迷戀上了這種感覺。

他主動找到辦公室主任,提出想要值夜班,辦公室主任問為什麽,他說孩子太小,天天哭鬧,他就想找個清靜地方睡覺。

辦公室主任有些猶疑,他說不要值班費,主任一口答應了。

從那天起,汪大勇成了車間裏唯一的值班人員。

從下班之後,到第二天上班,這個時間段裏,車間就是他的,他一個人的。

每天晚上,汪大勇都會抱著柔軟的豬肉入睡。

他會說夢話,對妻子的情話,隻是對象是一具豬的屍體,被剝得幹幹淨淨,紅得通透,又白得刺眼。

一連三天,汪大勇都沒有回家。

他告訴妻子要值夜班,妻子不相信,專門跑到屠宰廠來找他。

“這麽多天不回家,你天天值夜班?”妻子很生氣。

“廠裏加工,貨走得急,沒白沒黑的,辦公室主任問我要不要值夜班,多給工資的。”汪大勇解釋道。

“你不想我,也不想你兒子?”妻子又問。

“想,怎麽不想。”這時候,汪大勇發現一些工友朝這邊看了,“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就回家。”

離開的時候,妻子囑咐汪大勇,她身子虧,想吃點好東西補一補。

06

那天晚上,汪大勇帶了一隻甲魚回家。

妻子很開心,簡單處理了一下,就將甲魚湯燉上了。

汪大勇坐在床邊上,兒子躺在裏麵。

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像是兩個宣戰的仇人。

兒子的目光根本就不像一個嬰兒,汪大勇感覺那副皮囊下麵是一個成年男人,借著妻子的肚皮來到這個世界,爭奪屬於他的寵愛。

隻是,嬰兒畢竟是嬰兒,根本無法同成人抗衡。

這時候,妻子走進了臥室,汪大勇將頭扭過來,幾乎是同時,兒子突然哭了,明明前一秒還若無其事,下一秒就放聲大哭。

“喂,你怎麽回事,為什麽回家就逗孩子哭?”妻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他到底是不是你兒子!”

“我,我沒有逗他,你沒有進來之前,他一直好好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哭了。”麵對妻子,汪大勇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嬰兒。

“算了,你出去吧。”妻子語帶嫌棄。

“你聽我說……”汪大勇試圖解釋。

“我說讓你出去!”妻子再次催促。

說完,妻子就抱起兒子,哄弄起來。

這家夥分明就是故意的,他在整蠱我,他在針對我,他在故意氣我。

汪大勇站在門外,陰翳地注視著妻子懷裏的兒子,根本沒有眼淚,甚至連哭的表情都沒有,隻是張開嘴巴,單一的發聲。

07

次日一早,汪大勇準備出門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和妻子剛結婚時候的日子。

那時候,雖然聚少離多,但是每次見麵都很甜蜜。

至少,汪大勇是這麽感覺的。

浪漫的方式各有不同,在汪大勇看來,什麽花前月下,什麽海誓山盟,總沒有直接抱一抱,親一親來得實際。

自從兒子出生後,他再也沒有抱一抱和親一親了。

想到這裏,汪大勇的心裏就騰起一團恨。

他恨兒子,恨那個和他爭寵的東西,恨那個粉撲撲的肉團。

汪大勇沒有去屠宰廠,而是直接坐上了公交,去了一家偏僻的私立醫院。

昨天下班前,廠裏開了一次職工會,說是今天組織全廠職工進行一次係統體檢。

聽說,辦公室主任是這家醫院體檢科主任的小舅子,為了幫姐夫完成任務,他特意訂購了項目最多的豪華體檢。

喧囂的醫院樓道,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

汪大勇是倒數第二個。

他跟在工友後麵,一項一項檢查,抽血,驗尿,拍片子,拿結果。

他坐在樓道冰冷的椅子上,聽著兩個剛出來的工友小聲聊天。

“沒想到還要查一查有沒有男科和婦科疾病。”工友A笑道,“我今年三十六了,從來沒做過這方麵的檢查,醫生讓我脫褲子,你別說,還挺不好意思的。”

“有什麽不好意思,又不是女醫生。”工友B也笑了。

“如果是女醫生,我早就樂開花了。”工友A繼續道。

從小,汪大勇就很懼怕醫院,他怕從這裏查出什麽不治之症。

人就是這樣,對於拒絕的事情會本能地選擇逃避。

08

體檢結束後,大部分工友直接回廠子了,汪大勇感覺非常疲憊,他走出醫院的時候,有工友喊他,他好像沒聽見,就那麽走開了。

渾渾噩噩地坐上公交車,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

進門的時候,妻子正坐在**看雜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內容,笑得花枝亂顫,至於兒子,則在一邊睡著。

這時候,妻子抬眼看了看,開口說了什麽。

汪大勇站在那裏,竟然什麽也聽不到,隻是死寂地凝視著妻子和兒子。

直至妻子也感覺不對勁了,小心翼翼地坐起來,問他怎麽了。

那一刻,汪大勇直接衝了過去,甩開妻子,像是預演了很多次一樣,一把掐住了兒子的脖頸。

妻子試圖阻擋,汪大勇騰出一隻手,又掐住了妻子。

孱弱的兒子和瘦弱的妻子,在他粗壯的手臂下不堪一擊……

有鄰居聽到呼叫聲報了警,警察趕到後,將滯留現場的汪大勇抓走了。

至於汪大勇的妻子和兒子,一傷一死。

與此同時,在審訊過程中,辦案民警發現汪大勇的精神狀態不正常,他不為傷害妻子和兒子而悔恨,反而感覺很痛快。

在接下來的專業鑒定中,醫生確定汪大勇的精神出現了問題。

自從有了兒子之後,他就偏執地認為兒子搶走了妻子對於他的關愛和關注,對於兒子產生了憎惡之心,這種憎惡沒有及時疏導,越壓越深,加之夫妻二人長時間缺乏交流溝通,也沒有**,導致汪大勇的精神出現了問題。

另外,每天在屠宰廠工作,麵對各種屍體和視覺刺激,又無形中惡化了汪大勇的精神狀態,直至病發,釀成傷妻殺子的慘劇。

汪大勇被關進了離屠宰廠很遠的精神病院。

雖然進行了治療,但是效果並不明顯。

汪大勇會害怕很多小東西,他會叫它們滾開,然後嚷嚷著抱妻子睡覺,或者和豬肉睡。

汪大勇不知道,他的妻子也住在這家精神病院。

他被關進來不久,妻子也來了,每天晚上,她都會抱著一個枕頭,來回搖晃著,念叨著:“乖寶寶,睡覺了……”

所有人,包括汪大勇的親人,鄰居和工友,都認為他患上了精神病。

隻是沒人知道,每天深夜,熄燈之後,汪大勇都會坐在窗前,默默看著外麵,月光落在他的臉上,映出嘴角一抹淺淺的悲傷。

沒錯,他騙過了所有人,包括警察和媒體,醫生和儀器。

他殺掉了那個孩子,也報複了妻子。

隻是讓那個藏在暗處的男人逃掉了。

接著,嘴角的悲傷化作了無盡的冷漠。

他再次回想到那天的體檢,回想到他拿到男科體檢單子的瞬間,回想到猶如晴天霹靂的六個字。

在“精液分析化驗單”一欄上赫然寫著:先天性無精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