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的是愛和尊重

王曉傑

從王曉傑春風得意地從清華大學物理係畢業,到他徹底放棄求職,其實時間隻有短短的一個月。然後他每天幾乎連房門都不出,不見任何人,隻在房間裏打遊戲。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時間為他做了證明:“這個人廢了。”

這個從小就優秀、懂事、出類拔萃的人,莫名其妙地廢了。他專攻心理學的表姐說,這是他遲來的叛逆期。被壓抑的叛逆期卷土重來時,會比在該來的年紀爆發得更激烈。

在所有人之中,最痛苦的可能是王曉傑的媽媽。無數個深夜,她被兒子的墮落壓得徹底失眠,砸他的房門,哭喊著、尖叫著:“你是不是想要媽媽死?”

曉傑父親和鄰居們都習慣了這深夜的哀號。

但看起來毫無表情,從不答話,隻坐著玩電腦遊戲和躺著玩手機遊戲的王曉傑知道:他比媽媽更痛苦。

在他玩遊戲超過十二個小時頭痛欲裂的時候,在他隊友都下線了隻剩他自己的時候,在他無所事事、所有遊戲任務都刷完了隻能狂玩消消樂的時候,每分每秒,他都痛不欲生。內心深處,他還有對成功的渴望。老同學們知道他的情況並發來問候時,他知道那裏麵包含著幸災樂禍。他很難睡著,像媽媽一樣失眠。那些夜晚,她撲到他的門上,時而厲聲叫喊,時而痛苦傾訴,雖然那些語言像尖刀,但王曉傑每個字都聽著。他不需要捂起耳朵試圖隔絕這些語言,因為這些語言早就刻到他的心裏了。

王曉傑沒有一分錢收入。搬離這個家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不費事去想。他卻想過去死。死算是給媽媽一個最好的交代嗎?死能說清他心裏的話嗎?

但他知道,即便他自殺,媽媽也隻會比現在幸福一點點而已。

因此,他每天每天地活著。

認識蔣園長,是他表姐介紹的。

表姐在讀心理學研究生,是一個優秀的女孩。原本王曉傑比她優秀得多。比如她全國數學競賽隻能得七十幾名時,王曉傑卻可以得到第三名。

這天,表姐來了,直接闖進他的房間,告訴他在她寫論文的時候采訪老教師,認識了蔣園長。蔣園長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想開辦一家“成人幼兒園”。她說,隻要有一個學生,她就要把這個機構辦起來。

不知為什麽,光是聽到這個名字,王曉傑的心就顫抖了。他放下了手機,頹然地聽表姐說著。她說每個痛苦的大人都可以在那裏變成孩子。從幼兒園的孩子開始,把自己的童年重新過一遍。

王曉傑的眼睛裏逐漸有了光彩,他決定要去。想從媽媽那裏爭取到什麽時,王曉傑習慣說謊。從小太熟練,他編瞎話張口就來:“表姐的研究所招實習生,不給錢,還得交學費,但幹得好有望留在研究所。”

聽到王曉傑終於不再死宅,打算出去學習和工作了,甚至“以後還有可能在研究所裏工作”,曉傑媽媽激動得痛哭了一場。但表姐卻說:“本來問題就出在我姑姑身上,或早或晚都要麵對這個問題的。”

“你不明白,現在坦白,我能去才怪。”

王曉傑“廢了”之後,表姐跟他媽媽談過很多次,但他媽媽最討厭談這些。表姐說的道理再真情實意也沒有用,他媽媽隻聽到一個意思:你做錯了。

王曉傑變成這樣,絕對不會是她的錯。他現在自甘墮落,都是他爸爸的遺傳不好。可遺傳不好又有什麽辦法?兒子已經大了,她再也不能按著他的脖子把他壓在書桌前了。

王曉傑第一天出家門時,她又像往常一樣想開車送他去——就像那短短一個月的麵試,媽媽開著車送他到處跑一樣,也像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不管去哪裏做什麽都有媽媽“看守”似的,王曉傑斷然拒絕。他使用了撒手鐧:“你再送我,我就不去上班了。”曉傑媽媽嚇壞了,話也不敢再多說一句。

他和表姐商量了半天,表姐主張對他媽媽坦白地說要去哪裏,做什麽治療,因為說到底他媽媽才是問題的根源。王曉傑更了解自己的媽媽,直說是絕對不可能的。爭論良久,表姐退讓了:不管怎麽樣,先行動起來走出這個困境再說吧。

就這樣,王曉傑成了“成人幼兒園”的第一個小朋友。

第二個小朋友是一個做自由職業的女孩子。她就喜歡公主娃娃,總是抱著娃娃用電腦寫東西,從不跟王曉傑說話。這樣的環境讓王曉傑覺得特別舒服,他從來也沒有過朋友。後來來的小朋友越來越多了,王曉傑沒有對他們主動說過話,當然也沒有人跟他做朋友。每天放學回到家,他都對自己的媽媽胡說八道,把自己“在研究所做實習生”的故事編得十分完整。也許對普通人來說,這樣過日子簡直要精神分裂,但王曉傑並不怕。他這一輩子都是這麽過來的。

直到有一天,“幼兒園”來了一個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小朋友”。她一進入教室就吸引了王曉傑的注意。當她走到王曉傑最喜歡的“過家家”區域時,他看到她在那裏麵是最自在的。她做“家務”的時候特別熟練,抱起娃娃又特別溫柔,更重要的是,她看起來比現在的王曉傑更緊張和害怕。

膽怯的人總會害怕開朗強悍的人,但遇到比自己還弱的人時,反而擁有了勇氣。王曉傑對許苑說:“能一起玩嗎?”從此之後,許苑成了王曉傑這輩子第一個朋友。

他思考著,自己究竟喜歡許苑哪裏。她是一個全職媽媽,和自己的媽媽一樣。她對待自己的女兒非常嚴厲,也跟自己的媽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錯了,來到這裏,在改了。一天,曉傑對許苑說:“孩子尿褲子啦!”許苑跑來把娃娃抱起來哄著:“寶寶不害怕,尿褲子沒關係的!”

突然,許苑從小朋友的遊戲中跳脫出來,說:“我的元元小時候尿褲子,我每次都把她大罵一頓,不明白她為什麽連尿尿都不會。”

“你後悔嗎?”曉傑問。

“後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時光倒流,能去抱抱我的小元元。”

王曉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的媽媽,正在努力地學習和改正,渴望成為一個溫柔的全新的媽媽。

這一天回到家,他對他媽媽說:“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總尿褲子?”

“怎麽不記得?”他媽媽反而很驚訝王曉傑還能記起那麽久以前的事情,“為了訓練你用馬桶,我把尺子都打斷了。褲子都尿濕了,又得洗,我一天有多累你知道嗎?”

王曉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再尿過褲子了,可他還是感覺到,他媽媽現在很生氣。“原來你不是為我好,你隻是不想洗褲子。因為得洗褲子所以打我,連尺子都打斷了。”王曉傑麵無表情地說。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這些年我為你付出了多少,我連班都不能上,連場電影也不能看,就為了陪著你學習考試,不都是為了你嗎?”

“沒有人要求你這樣做。”王曉傑麵無表情地說。

“你……你現在真是變得一點良心也沒有。那時我們單位組織去海邊玩,大家全去了,隻有我在家監督你複習。你知道別人是怎麽說的嗎?說我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

“我當然記得。”王曉傑冷笑了一下,“因為你沒有去,每天都在用這個來說我。那次我明明考得挺不錯的,你卻比什麽時候都不滿意,因為我沒對得起你的犧牲。”

“本來就是,付出才有回報!我付出了,沒得到回報,不應該生氣嗎?”

“什麽樣的回報才算合適?我已經如你所願考上清華了,你覺得夠了嗎?沒有!你對我說,少得意了,在清華拿個年級第一再回來說話吧。”

“嚴格要求有什麽錯?你考上清華不是應該的嗎?再也沒有像我這樣對孩子上心的媽媽了。你考上清華又有什麽了不起,失業三年,自甘墮落,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一提起這三年,曉傑媽媽又擦起了眼淚。

又來了。王曉傑麵無表情地想。每當他媽媽一不高興就要提起他這輩子的各種“不乖”,簡直是“如數家珍”。現在當然又添了一條,“讓人笑話她三年”。

算了,何苦再聽這些呢?王曉傑又回屋鎖上了門。

一鎖上房門,他就仿佛回到了絕望但懷抱著奇怪的希望的三年。這個房間就是他的洞穴,他就像某種被追趕了一生的野獸似的,躲在這裏。雖然寒冬要來了,總要找些吃的,但餓死也比出去被吃掉的好。

就在這個絕望的時刻,許苑來電話了。

“你幹嗎呢?”

簡單的一句朋友間的問候,使王曉傑從絕望中複活了。許苑問他:“吃飯了嗎?出來玩會兒不?我閨女今天去朋友家住啦。”

許苑說想去蹦床館,看著孩子們在裏麵玩得特別開心,她也想玩。但需要一個人跟她一起去,給她壯膽。兩個人一起去了蹦床館。王曉傑坐在蹦床館的角落裏,看著許苑在裏麵盡情地跳著,也跟著開心起來,站起來加入了許苑的瘋癲。整整跳滿一個小時,王曉傑想:跟朋友在一起太快樂了。如果以後再也不會孤單一人該有多好。

“你有什麽打算?”跳完了,兩個神清氣爽的大人跑去吃凍酸奶,“要不要再找個男朋友?”

“找男朋友幹嗎?我從來沒這麽好過。”許苑笑嗬嗬地說。

“不管你找不找男朋友,我都當你的好朋友,行嗎?”

“當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許苑笑得很甜,是小朋友的那種甜。

“那你願不願意聽聽我小時候的事情?”

每一個進入“成人幼兒園”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問題。王曉傑看起來是一個整潔英俊、聰明平穩的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他應該正在人生最好最好的時候,應該工作,應該戀愛,應該有許許多多朋友。但他都沒有。

“我媽媽懷孕的時候讀了一本書,書上說如果沒有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人類的精英,就是不稱職的父母。我三歲學認字,四歲學英語,剛進小學那年,讀的書都是世界名著。從小參加各種奧數比賽、英語比賽、演講比賽,不拿第一沒臉見人。我還從小就打冰球,看不出來吧?”

“看不出來。”許苑笑著說,他的身體太瘦弱了。

“冰球是我無論怎麽努力都打不好的。我非常討厭冰球,討厭體育競技。但我媽媽說,男孩子必須得學這些。

“我高考是我們省的理科狀元,大學讀的是清華物理係。考上大學之後,我媽把老家的房子和店麵全賣了,舉家搬到北京來,陪著我在這裏讀大學。大學時裏厲害人太多,我媽媽讓我去做學生會主席。”王曉傑笑著攤手,“怎麽可能?”

“老天爺,你也太厲害了!——就算沒當上學生會主席,你也太厲害了!”

王曉傑對許苑的稱讚不置可否。“畢業之後我去麵試了幾次,其中有一個公司是我特別喜歡的,就是去做母嬰雜誌的銷售。那本雜誌我很喜歡,每一篇小文章都很溫暖,也很溫柔。我想那些人一定也都是善良的人。然後你猜怎麽著?”

“你媽媽不同意吧。”她用腳指頭也能猜到。

“我一下子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工作又怎樣?結婚又怎樣?再生一個小孩,又會像我一樣活著。

“我看過一些成功人士的訪談,他們的父母也是非常非常嚴厲,然後他們功成名就時會很感激他們的父母,會覺得小時候受的這些苦都值了。

“這些東西,我媽媽從小就翻來覆去地給我看。她反複對我說你以後就會感謝我。後來我也在想,那些人為什麽看上去那麽好呢?為什麽隻有我這麽慘呢?”

王曉傑不說話了,他盯著桌子思考,許苑也不說話了,靜靜地等著他。

“大概是因為,我不是他們,沒有經曆過他們的人生。我看不到他們在失敗的時候有沒有聽過一句沒關係,在成功的時候有沒有聽過一句你真棒,他們有沒有在發燒的時候得到過一個親吻,有沒有在想要一個朋友的時候聽到過媽媽的鼓勵。”

這番話說得極為傷心,王曉傑的表情卻格外冷漠。當他抬頭看許苑的時候,看到她眼眶裏滿是眼淚。

突然一個念頭闖進了王曉傑的腦中。如果許苑是自己小孩的媽媽,她一定不會再讓孩子這樣活著了。

王曉傑一輩子都在學習。考試、比賽,拿第一。連朋友都沒有交過,更不要提女朋友了。待在房間裏的三年,他終於有機會讀一讀關於愛情的故事,誰知卻看不太懂。為什麽看到一個女人就會心跳,就會緊張?為什麽總想跟另一個人在一起?更奇怪的是,為什麽會那麽痛苦?

跟許苑在一起一點也不痛苦。王曉傑問自己:我有沒有愛上許苑?如果愛上許苑,怎麽才能跟她開始戀愛?

這樣的念頭剛一動,他媽媽似乎有感應似的,第二天“放學”回家時,便問他研究所裏有沒有不錯的女孩。

“有。”王曉傑坦然地回答。

“條件好不好?什麽出身?”

“我不知道,我就覺得她不錯。”

“你去問問。哎,那她長得好看嗎?皮膚好不好,個子高不高?”

這些王曉傑還真沒注意過。他脫口而出:“大概不錯吧,她女兒長得就挺白淨的。”

“女兒?!”

“是啊,跟前夫生的女兒。”

“離過婚的女人?多大歲數?”曉傑媽媽口中的女孩轉眼就變成了“女人”。

“怎麽了?如果是這樣的人,我想跟她結婚不行嗎?”王曉傑已經知道不行了。他不自覺地梗起了脖子。

“你瘋了?!媽媽從小就教育你,要離不三不四的人遠一點。你怎麽一點小事都聽不懂啊!”

王曉傑突然想起小時候有過一個很好的朋友。她是一個小野孩,特會爬樹。在幼兒園裏老師一看不見她就爬到樹上去了。王曉傑特別喜歡跟她一起玩,可沒有玩幾天,他媽媽就找了老師,又找了女孩子的家長,說:“這樣的孩子沒家教,離我們兒子遠一點。”不過對方的家長很快就帶著孩子移民了。

後來他媽媽還質問過他為什麽在冰球隊裏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交到。那時王曉傑麵上不敢冷笑,可心裏早已冷笑了十遍。冰球隊裏那些“品”學兼優的小夥子是怎麽嘲笑他、排擠他的,如果對媽媽說出來,她也一定會覺得是他有問題。

終於輪到許苑了,終於輪到他二十五年來唯一的朋友了。王曉傑突然覺得很害怕。他媽媽的瘋狂隻有他最了解,去找許苑說什麽“你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離我兒子遠一點”這樣的事情,她絕對做得出來。

王曉傑很後悔,她問有沒有好的女孩,直接說全是男的有什麽不好?

接下來,就是十一長假。結束了三年的死宅生活,這是王曉傑“複出”的高光時刻,他雖然一萬個不願意,但太怕麻煩,隻能跟著父母到處去串親戚。怕什麽來什麽,姥姥家的親戚齊聚一堂時,曉傑媽媽立馬扯住他表姐問:“他們研究所有一個離婚帶孩子的女的勾搭曉傑,怎麽回事?”

王曉傑差點瘋了,但表姐扯住了衝過來的他。她緊緊握住王曉傑的手腕,仿佛讓他冷靜,又仿佛要讓他做好準備。

“姑姑,我跟您說實話吧,王曉傑不是去研究所做實習生,而是去一個心理治療機構做治療。”

曉傑表姐這一招真是不負責任,但很奇怪,大概因為此刻王曉傑太憤怒了。他倒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最好把他媽媽也氣得半死。

“什麽……曉傑有什麽心理問題?”

王曉傑直勾勾地盯著他媽媽說:“原生家庭帶來的心理問題。”

曉傑媽媽過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她的眼珠馬上就紅了。“原生家庭什麽問題?咱們家確實經濟上很一般,但有的那點錢都拿來培養你了。我還沒有說你的問題,你倒說起我們來了。我們差你什麽了?差你肉吃了?差你衣裳穿了?”

“差我愛,差我尊重,差我一個道歉。”王曉傑的眼睛也變得血紅了。他胸中翻湧著劇烈的痛苦和怒火,正拚命克製著自己不要崩潰。

“這……這就是你治療的結果?你去的是什麽臭騙子治療機構!哦,我明白了。什麽治療機構,其實隻有一個離婚女人吧?”

“她不是離婚女人,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是我唯一的朋友。是你從我人生中奪走所有的朋友之後,唯一剩下來的朋友。對,這就是我的治療結果,因為我終於可以把這些話對你說出來了。”

房內親戚挺多,聽了他們的爭吵,紛紛安靜旁觀。曉傑媽媽的眼淚如瀑布般奔湧。“我白養你了。我這輩子隻為了你,盼著你長大成人感激我回報我,怎麽就落到你指著我的鼻子罵的這一天?”她悲痛欲絕,哀哭著跌坐在沙發上,“你這是怪小時候媽媽對你太嚴厲?可憐天下父母心哪,曉傑,我的兒子!你小時候多聽話多努力啊,你生病了直發抖還要做題,你以為媽媽不傷心嗎?媽媽比你還難受!比你還痛苦!可媽媽為什麽要你堅持努力,你真的不明白嗎?”

“你比我還難受?確定嗎?我高燒了一周,腰酸得根本起不來床,你逼著我坐在那裏刷題,就因為幼兒園怕我傳染別的孩子不讓我去上學,你怕我落下功課。你冷嗎?你身體劇痛嗎?你絕望嗎?你想著我唯一的媽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嗎?有人辱罵你嗎?有人在你頭疼得眼睛快要看不到的時候還在打你的脖子嗎?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你有強迫症!你不能忍受我一絲一毫地忤逆你,該上學就得去上學,不然你就受不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一次我病得昏倒了,爸爸把我背到醫院去,因為這件事你罵了我十幾年。說我給你添麻煩,說我不爭氣,難道你不欠我一句道歉嗎?”

王曉傑渾身發抖,眼眶仿佛有火在熊熊燃燒。他媽媽坐在那裏淚如泉湧,王曉傑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曉傑,曉傑,這是怎麽啦?”開口的是王曉傑的姥姥。她今年已經七十歲了,身體也不大好。“你怎麽這樣對你媽媽嚷嚷?我們曉傑不是最乖的孩子嗎?”

“真是,我說這麽多年沒見這孩子了,他怎麽變成這樣了!”王曉傑的舅媽也在一邊搭茬。

“曉傑呀,你就是你媽媽的命啊!可不能這樣,看媽媽多傷心啊!”他姥姥越是這樣說,他媽媽越是在一邊哭得肝腸寸斷。

“跟你們有什麽關係……”他表姐很無奈,攔又攔不住。她看到王曉傑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媽媽說:“又開始了,真是唱作俱佳啊。連我少吃一口菜你也要當著別人的麵哭一場,讓別人來訓我。”

“太不像話了,媽媽這麽傷心你的心是鐵做的啊?還不趕緊道歉!”曉傑姥姥氣得發了火,用手來扯他。

“我媽為什麽不道歉?為什麽還要我道歉?從小到大我到底幹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了,總要道歉?”他轉身逼問姥姥,姥姥一把抓緊衣襟,氣得臉色發白。

“胡鬧!!你要把你姥姥氣死?!”他舅舅也衝上來吼。

“別這樣曉傑,好好跟姑姑談……”他表姐也有點慌了。

“媽媽,”王曉傑不再關注旁人,他眼裏隻有哭成一團的媽媽,“我也想好好地跟你談談。但你得講道理。在你講道理之前,我不準備再回家了。”

王曉傑一個人離開了姥姥家。懷著滿腔的憤怒疾步走了兩公裏才清醒過來,說了不能再回家,可是去哪裏呢?他全部家當都在家裏,自己分文沒有,朋友隻有一個。

是啊,我還有一個朋友呢。

他給許苑打電話,雖然手還在抖,卻裝作輕鬆的樣子說:“你幹嗎呢?”

他問許苑能不能在她家暫住一天。王曉傑不諳世事,不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了,沒想到許苑斷然拒絕了:“確實不方便呀!”

正在氣頭上的王曉傑覺得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他氣呼呼地說:“行,那你以後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高高的個子,卻像個被媽媽拋棄,又跟最好的朋友吵架的孩子一樣站在路邊哭了起來。哭完了,還是沒有人來抱抱他、安慰他,領他回家。擦擦眼淚,他還是得找地方住。世界這麽大,他能去的地方卻隻剩下一處了。

“蔣園長,我能不能在‘幼兒園’住一晚上啊?”

“‘幼兒園’沒有床,你來我家吧。”蔣園長說。

看到蔣園長做的麵條時王曉傑才發現自己餓得不行了。光顧著吵架,連飯也沒吃。蔣園長跟他一起吃,吃得喜氣洋洋。“你終於從家裏出來了,我真高興。”

“值得高興嗎?”王曉傑本來非常不安,就像掙脫了捆綁多年的繩索,自由卻無力。聽蔣園長這麽說,他突然安下心來。

“這一步特別關鍵,你走出來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謝謝您收留我。”

“我以前經常收留學生。還有被家裏爸爸家暴的,娘兒倆我一起收留。”

“大善人哪。”王曉傑很敬佩。他又想起許苑,冷酷無情,落井下石,見死不救。想起她,他表情又陰鬱下來。“對了蔣園長,我以後跟許苑不是朋友了。”

“發生啥事了?”

“本來我想去她家借宿一晚上,但她把我拒絕了。”

聽到這句話,蔣園長竟然又開心地笑了。王曉傑不知道她是在開心許苑的進步,有點受傷。“您笑什麽啊?”

“你們倆那麽要好,你比我了解她。沒事,好朋友沒有不鬧別扭的,你需要的是時間。”

這天王曉傑睡在園長家的客房裏。客房布置得特別舒服,他想起這裏可能住過很多很多人。他們都跟自己一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得到了這張床。王曉傑特別累,躺在那裏又好像被溫柔的手捧著,可他卻睡不著。

他想著許苑:好朋友真的沒有不鬧別扭的嗎?鬧別扭很正常,沒關係,會好的嗎?

他也想著他媽媽。大怒時對媽媽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太過分了?媽媽會不會真的很傷心,她一定在家裏哭吧?爸爸從來都不善溝通,媽媽能挺過來嗎?

第二天,王曉傑在“幼兒園”看到許苑,馬上說:“你別過來,我不跟你玩。”

劍拔弩張,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吵完了都氣哼哼地找角落躲著,可說實在的,王曉傑已經不生氣了。他想明白許苑為什麽拒絕了他。他倆一起玩過家家的時候,不是一起對付過晚上跑來的假想敵嗎?他當然應該明白一個女人帶著小孩子,晚上是要鎖好房門,特別注意安全的呀。

“給你一個蘋果派。”他對許苑說,“我給你做的。”

王曉傑不知道的是,他媽媽沒有自己待著,他表姐一直陪著她。一方麵怕她想不開,一方麵也怕她鬧事。但表姐自己還得去上班,於是他媽媽花了一天半時間,終於挖掘出了“幼兒園”的地址。

蔣園長從事幼教一輩子,見過的鬧上門來的家長數不勝數,但這麽大年齡的家長還是頭一回見。當然她也不怕,年齡再大,也還是她教的孩子的媽媽。

“你就是那個離了婚的女人?!”王曉傑的媽媽震怒地對著一臉褶子的蔣園長說。

“我確實是離過婚……”蔣園長納悶地摸了摸花白的頭發。

“你……你比我歲數還大吧?你要不要臉???”

王曉傑聽到熟悉的咆哮聲,衝出教室,慘白著臉扯住他媽媽的手。“走走走,我跟你走,咱們出去說。”

“離了婚能是什麽好人,好好的兒子被你敗壞得離家出走,我去警察局告你!不檢點!”她在兒子手裏掙紮,扭著腦袋尖叫。

王曉傑的媽媽不是沒受過教育的潑婦,但她在為了兒子出來吵架的時候,總是這種不知王法和禮貌為何物的渾蛋模樣。就像她跑去別人的家長那裏說人家孩子沒家教,讓離她兒子遠點似的。

如此蠻橫無理的尖叫聲,教室裏一定人人都聽見了。許苑跑出來,一頭霧水地說:“我聽您說離婚的女人,可能是我……”

王曉傑的媽媽定睛一看,眼前的女人年紀輕得多,長得也白淨,看來是這個。“你是幹嗎的?!我兒子是不是上你家同居去了?”

“啊,他其實是在我家住……”蔣園長尷尬地舉起手說。

“你們……你們……”以她貧乏的想象力,實在搞不清楚這是什麽關係,竟然罵不出什麽話來了。教室裏的“小朋友”全都露出腦袋看,連常年坐著寫稿子的女孩也抱著娃娃出來了。

“你們又是誰?!”

“表姐不是跟你說我在做心理治療嗎?!他們都是來做治療的。”

教室裏的大夥兒都麵露難色地向王曉傑的媽媽打了招呼。

她用憤恨不屑的表情對著大家撇了撇嘴,想看出這些人到底都是什麽神經錯亂的牛鬼蛇神,可他們老老少少,無一不是正經整潔的人。

“這就是你姐說的治療機構?大家專門坐著說自己父母壞話的?都是沒良心的,你們的爸媽——”她指著團成一團的大夥兒罵道,“都不容易!生了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

“請你停止攻擊大家,”蔣園長終於怒了,“要是想了解情況,跟我到會議室來。”

大夥兒都第一次見到蔣園長發火。她沒有像王曉傑的媽媽似的口出惡言,聲音都沒有提高,但她周身熊熊燃燒著不可侵犯的怒火。

王曉傑的媽媽狠狠地瞪了王曉傑和許苑一眼,跟著蔣園長進了屋。

“別偷聽了……”“幼兒園”裏的會議室經過特殊處理,裏麵講話外麵連一點點聲音也聽不到,許苑就這樣對趴在門縫上的王曉傑說。

“我媽可不可怕?”

“可怕,可怕。”許苑忙不迭地點頭。

“她為什麽要來找離了婚的女人?”

“我騙她說我在研究所裏實習,她問我有沒有不錯的女孩,我就把你給說了。”

“我不錯?真的嗎?”許苑還挺高興,沒聽出這話題原本是奔著找對象去的。

“當然了,你又溫柔又聰明,又能幹,還會對別人好,你對孩子也特別好。”

“真的?真的?”自從許苑進入“幼兒園”,發生了那麽多事。離婚後,前夫也來到“幼兒園”,一點一點地改變對待孩子的方式,她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明明白白地誇她對孩子特別好。她感動得有點想哭。

“哇,原來誇你你會這麽高興。”王曉傑說,“可是我媽聽完我誇你,就覺得你不三不四,認為我來這裏是被你勾引的,所以想來抓你。”

“勾引?阿姨還以為咱們倆在談戀愛嗎?”

“她是這麽以為的。其實我也想過,如果你能當我女朋友,咱們一定會過得很開心。”

人生的第一次表白,王曉傑毫不猶豫地說出口,又放鬆又隨意,就像一個玩遊戲的建議。許苑聽了哈哈直笑:“那可不行,咱們不是朋友嘛。”

王曉傑聽她這樣說,突然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他雖然不知道愛是什麽模樣,但他此刻心裏卻很清楚:對許苑的喜愛,跟愛情沒有關係。她隻是他珍貴的朋友罷了。

“我就怕她找你鬧,因為她覺得你是我的壞朋友。”王曉傑真誠地說。

“沒事,我不怕。我陪你在這裏等著。”

等了好一陣子,蔣園長打開門對王曉傑說:“進來跟媽媽談談吧。”

看到王曉傑關上房門,他媽媽脖子立刻變得緊繃,眼眶卻通紅。王曉傑知道,現在隻剩下他們倆了。媽媽不再表演,這是她真實的模樣。

“從前有一個媽媽,她溺愛自己的孩子。孩子小時候偷針線她不管,長大了偷了錢財,要被處死。他說媽媽你再抱抱我吧,就在擁抱的時候一口就把媽媽的肉咬下來一大塊。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個故事,我聽了得有一千遍了,媽媽。”王曉傑冷靜地說。

“你小時候,如果我由著你玩,隨便寵你,你現在就一事無成,一定會埋怨我。我嚴格要求,才把你送進清華,你應該感激我。王曉傑,你應該感激我!!”

“我不想感激你,媽媽。”他輕聲說,“我隻想愛你。”

王曉傑的媽媽愣住了。

“我想從你那裏學會愛,我想看到你擁抱我,接納我。也想看到你愛我的朋友,愛我的爸爸。這樣我也能學會愛別人,愛一個心愛的女孩,愛我們的家,愛你。”

王曉傑的媽媽脖子軟了下來,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平靜的兒子——那天他激動又生氣地控訴了那麽多,她一點也不服。可現在他這樣輕聲細語的說著的話,她卻仿佛聽進去了。

“媽媽,你知道嗎?我說你不接納我,其實你也從來沒有接納過你自己。你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你為了讓我變得更好、更成功,對我做的一切都隻是在表演和扣帽子。我尿了褲子,給你添了麻煩,你大可以告訴我你很累。可你卻對我說我是一個無能的孩子,不爭氣,沒本事。表姐告訴你,我的心理出現了問題,你對我的教育是錯的,其實你心裏很害怕吧?覺得害怕是沒關係的,做錯了也沒關係的。就像現在,你大可以告訴我:我離開了家,你會想我,擔心我究竟在外麵遇到了什麽樣的人,而不是諷刺我被帶壞,沒良心。”

王曉傑的媽媽怔怔地看著兒子在問:“我離開家兩天了,你想我嗎,媽媽?”

她終於落下了眼淚。是真實的心酸,真實的眼淚,也是真實的委屈。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她說覺得害怕沒關係,做錯了事也沒關係,而這話卻是從被她打罵、從不體諒、沒有誇獎過一次,更不要說什麽沒關係的兒子口中說出來的。

她突然覺得,伴隨了自己太多年的焦慮和不安,有了一個安放的位置。

“你這孩子。”她嗔怪地盯著坐在對麵、高高大大,強忍著眼淚的孩子,看到他顫抖著望著自己。她第一次看到了孩子眼中的恐懼。自己平時說了什麽,讓孩子這麽害怕?

她擦了一下眼淚,把種種難聽的話、責怪的話都咽了下去。她說:“媽媽這兩天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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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製欲和打壓欲並不來自愛,而是來自他人的不安全感。遭受過度控製時,往往會被冠以愛的名義,明明是自己受到傷害卻又感到自責。區分愛與控製,不要自責。

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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