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出售塑料麵具的小店臨河,店門正對著一截台階可以下到河邊,隻有當地人才知道,河邊其實還有一條隱蔽的泥土路。

說隱蔽,其實也不過是因為視線的阻隔而已,所以查立民按照便簽條上的路線走在古鎮,並不用擔心被發現。

以吳宏磊的智商,他或許會在最短的時間發現破綻,但到那個時候,查立民已經出古鎮了。

他現在來到一座橋下,河對麵就已不是古鎮的地界,而岸邊,停留了幾艘白日裏供遊客遊玩的烏篷船。

查立民自然而然從口袋掏出了錢。

有錢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小河不寬,隻有一箭之遙,烏篷船橫過來差不多就能走過去,查立民花了五十塊順利抵達。五分鍾後,他走上了市區的馬路。

城市的感覺又回來了。樣式死板的居民樓立在兩旁。這些居民樓的沿街一層很多都改建成了門麵,看標牌有鋁合窗加工點、五金店、賣盒飯、小型超市,等等等等。它們大部分已經關了門,隻夾雜著一兩家蘭州拉麵之類的二十四小時店還在營業。

路燈昏黃,馬路遠遠的延伸出去,幾輛車飛速呼嘯而過。查立民辨明方向,開始跋涉。

身後傳來了隆隆聲,查立民不是近視眼,很遠就看清那是輛公交,以及公交頂上的路線號。4號公交車,沒錯,正是他要搭乘的那輛。

查立民加快腳步朝著前方路邊的公交車站跑去。

他和公交車同時到達了站點。

查立民迅速了掃了一眼車內,車上很空,隻坐了五六個人,他努力讓掃視隱蔽,但很快發現多此一舉,乘客中沒有可疑的人。估計都是些上完中班的人,很疲憊,要麽眯著眼打盹,要麽呆呆的看著窗外。

廣播裏播報著站名,查立民抬頭看路線圖,心裏在計算著站數。遠方出現了一座高樓,高樓牆上的景觀燈在黑夜裏尤為顯眼。查立民知道那就是目的地——西河大廈——這座城市最高的樓。

七八分鍾後,公交車放慢了速度。車駛進站台,嘎吱一聲停靠在了路邊。查立民走到後門。這一站隻有他一個人下車。車在身後轟轟而去,把他留在了異鄉街頭。查立民站定,前方是個遮雨棚,棚下有個長條椅子,椅子頂頭坐著一個女人。

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麽多年來查立民幻想過很多次與林春園重新邂逅的場景:也許是傍晚,她敲響自家的房門;亦或在重回校園的路上,和她不期而遇;又或者毫無征兆的在路邊相遇;再差,林春園因為失憶或者身體欠恙正在某個小城的療養院療養;總而言之,都充滿了戲劇性的可能。唯一沒有想到事隔多年之後,他們竟然如此平淡無奇的出現在彼此的對麵。

坐在椅子上的正是那個讓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她抬頭看了一眼查立民,就像是昨天剛剛會麵,又像是情侶,甚至是夫妻,熟絡的連寒暄都可以省去。她就這樣把頭重新低了下去,憐愛的撫摸著手中的繈褓。

她還帶著一個孩子?

林春園低著頭往側邊挪了挪,這意思仿佛是讓查立民坐過去。

到了這一刻,查立民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激動。他有滿肚子的話要說,話都口邊卻又失語——沒準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他深呼一口氣,走過去安然的坐在她的身邊。

孩子不哭也不鬧,查立民看了眼,隨即嚇了一跳,他狐疑的盯著林春園,這詫異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天、天氣慢慢轉涼了。”林春園輕聲的說著,這語氣好似是在嘮家常。

“是——是啊,馬上就要到深秋了,夜晚風起的時候,會讓人感到寒意。”

“要、要多穿點衣服。”林春園自言自語道,“你,你——一切都還順利吧。”

“順利。”查立民點點頭,“你說話——怎麽怪怪的。”

林春園換了一隻手抱孩子,沒有回答查立民的提問,“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你剛剛坐的那輛是末班車。”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來,可能是命中注定吧。”

林春園歎了一口氣,“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她站起身來,“陪我去吃點東西吧,我肚子餓了。”

街對麵有家沙縣小吃,現在還開著。

林春園沒有征詢查立民的意見,踱步向著馬路對麵走去。

進了小吃店,兩人坐在靠門的桌子前,查立民問“你要吃什麽?”

“吃碗小餛飩就行了,”林春園咧著嘴不好意思的笑,“錢已經全花光了,你請我吧。”

查立民點點頭,仔細打量著十年後的初戀情人,心中的疑惑愈來愈濃。

老板把小餛飩端了上來,查立民為自己要了一瓶可樂,一邊吮吸,一邊看著林春園喝餛飩。餛飩很燙,在兩人之間隔了一道騰騰霧氣。她果真餓了,試了一下溫度都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很快餛飩被吃了精光。林春園打著飽嗝,有點羞澀的說了句謝謝,“我一天沒吃飯了。”

查立民不動聲色的看著對方,心中的懷疑卻快要把他折磨瘋了,“接下來去哪?”

林春園笑意微漾,“不著急,你跟著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可以,”查立民屏住呼吸,“可是你總得告訴我——為什麽你要冒充林春園吧?”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雖然過了十年,容顏轉變,沒人能保持青春,可一個人固有的生理乃至行為特征,卻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眼前的這女人像極了林春園,可查立民知道,她不是林春園。

查立民以為她會解釋狡辯,她卻什麽也沒說。店門外一輛卡車飛馳而過,深夜裏驚心動魄。林春園望著門口發呆的看了一會兒,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這語氣就好像查立民肯定會跟上來一樣。

查立民皺皺眉,他似乎別無選擇。

沿著大街東行,前方河西大廈的雙子樓,像兩個巨大的衛士,威嚴莊重的屹立在街角,查立民不用問,也知道他們就是去往那裏。

會發生什麽事兒,查立民也是有預感的。這次又是誰?“林春園”為什麽要帶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目睹這個過程?這背後又隱藏著什麽陰謀?真正的林春園在哪呢?

查立民緊緊跟隨著她,所有問題的答案,現在就隻剩下眼前唯一的這條線索了。

河西大廈是座商業大樓,南北兩棟遙相呼應,和飛洲國際大廈幾乎一模一樣。其1到8層為購物中心,各類服裝、飾品、化妝等品牌專賣店排列其中。8層往上,為辦公用樓,匯集了眾多公司。電梯上顯示,樓高一共19層,但因為當地人忌諱,不設13層,所以隻有18層樓。這個時間點,商廈已經關閉,雖然看不見巡邏的保安人員,但也無法從緊閉的大門進入。

大樓西側倒是有個出入口,那裏有直接電梯,直達8層以上的辦公區域,可是大堂裏燈火通明,三四個值班人員正坐在門邊的沙發上抽煙聊天。想要不被發現進入大樓是不可能的。

正當查立民揣測“林春園”接下去用什麽計策的時候,她卻拐了一個彎,繞進了大樓前的綠化帶。順著綠化帶往前走,一個斜坡出現在眼前。那是大廈地下車庫的入口。入口旁設有門崗,裏麵隻坐了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男人正低頭閱讀報紙。

“林春園”沒有冒這個險。她再次偏離了主幹道,帶著查立民踏上了路邊的泥土小徑。小徑呈弧線,卻輕而易舉的從門崗的後麵,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了車庫,顯然,“林春園”事先做過功課。

停車庫很空曠,空曠的查立民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有回聲暴露行蹤。“林春園”熟門熟路,從空著車位間穿行,走進一個安全門,跨過台階,來到電梯前。查立民小跑著跟上去,和林春園並肩進入。

查立民站在右側靠電梯按鍵的位置,“林春園”正準備按樓層,卻被查立民搶先了一步,他不假思索的按了最高層,“林春園”一愣,然後微微一笑,看來兩人的默契已經初步達成了。

電梯平穩向上,很快到達了頂層。出電梯的時候,查立民側身一滑,差點一個趔趄摔倒。他本能的抬起胳膊扶牆,卻摸到了濕漉漉的牆壁。電梯門口有一灘水,原來大廈的頂層正在刷牆,工人們大概加夜班剛剛結束,所以留下的“殘局”恰好讓查立民差點栽跟頭。

“小心點!”林春園忍不住輕聲叫了起來,她把手中的孩子抱了更緊了。

“沒事。”查立民蹭了一手的石灰,“你看著點地,滑。”

“林春園”摟住孩子,踮著腳尖如履薄冰跨過水漬,到了樓梯口,確認安全了,才得以放鬆。

兩個人繼續順著電梯走了半截,到達了天台的門口。

天台照例沒有鎖,推開門,他們已經站上了這座城市的製高點。滿天星鬥,今天天氣還不算,大概是為了迎接他們的到來,晚風居然也停了,站在高處,絲毫沒有感覺到寒意。

如果是和林春園約會該有多好,查立民暗想。他知道,眼前的她,把自己帶上此地,絕不是因為談情說愛,接下來將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

暴風雨來臨之前,總是短暫的平靜。

“真——真漂亮!”“林春園”抬頭仰望星空。

“是啊,永恒不變的就是天空了。”

“如果人,人永遠活在美麗中該有多好。”“林春園”垂下頭,撫摸著手中的孩子,這話像是對孩子說的。

查立民看著發怔,“還回得了頭嗎?”

“林春園”搖搖頭。

“能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林春園”笑笑,指著懷裏的孩子,“他會告訴你的!”

“他?”

“林春園”轉身走向天台的邊緣,“你來。”

查立民趨步跟上,兩個人並排站立。城市盡在眼底,路燈、招牌的霓虹、民居裏的燈火,這些在深夜依然閃爍的光亮,和天上的星星呼應,勾勒出了城市。雖然中間是大塊的黑暗,可是這些光明,正如城市的脈搏,證明它還在呼吸,它正在入眠,明天清晨就會生機勃勃。查立民不由自主的感慨起來,是啊,要是永遠生活在美麗中該有多好。

不,查立民的要求沒那麽高,他隻希望沒有遺憾就好。

“林春園”臉帶歡笑,此情此景下,如此的安靜祥和。誰能想象得到,就在不久前,她剛剛殺死了一個成年的男人,而今天,他們正在等待下一個受害者。

他會是誰呢?

查立民意欲開口問詢,“林春園”卻把食指豎在了嘴前。兩個人安靜而又詭異的等待著事件的發生。

他們看著對麵的天台,不知道等了多久,受害者依然沒有出現。遠處,卻有閃爍的警燈在馬路上亮著。查立民有不祥的預感。

“我們在等什麽?”

“林春園”保持微笑,始終不發一言。

警車疾馳而來,一排排停在了河西大廈的樓下。查立民心中詫異,“警察!”

“我知道。”

“你知道?警察來了,你今天什麽都幹不了了!”

“不,”“林春園”斜過身體,看著查立民,慢慢的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我幹得了。”

“你幹得了?”

“我的時間到了。”“林春園”捋捋自己的發,輕輕的吻了一記嬰兒的額頭,“記住了,你所需要的答案,他全都會告訴你。”

“你到底在說什麽?”

“林春園”搖搖頭,查立民從她的表情中似乎看出了門道,“林春園”轉過身子,將嬰兒塞進了查立民的手中,然後咧開嘴笑著,隨即仰麵倒下,從19層高樓頂部墜落。

意外在一瞬間完成,短的查立民都來不及做出反應,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早就來不及了。他張大嘴瞠目結舌的朝樓下望去,樓下的吳宏磊以同樣的表情,正仰望著那個女人如風箏般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