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人看女人看哪呢?大概每個男人都會有不同的興致吧。

查立民的愛好不算稀奇,但多少有點獨到。

他看的是嘴唇。

唇瓣瑩潤總能生出無限遐思,反之就算是羞花閉月也毫無興趣。隻可惜九年八個月來,還沒一個女人的嘴唇入過法眼,所以話題一轉到婚姻生活,查立民就噤聲了。

這是個中等規模的餐館,位於鬧市區。查立民將杯中啤酒飲盡,放下,然後靠在椅背上安靜的抽煙。

桌上已豎滿了啤酒瓶。左手邊的邢越旻正在滿臉通紅的大聲闊談。

“行了行了,你輕點,這是在大堂,不是包廂。”說話的是張曉陽。他是五個人中最先有孩子的,女兒,今年5歲,席間已無數次看過手表。

“要盡興知道不,你從一開始就歸心似箭,我喝的不爽。”邢越旻將酒杯斟滿,還沒舉起來就撒了一半——他和老婆正鬧離婚,大家都看得出來,邢越旻醉了。

定期參加沒有女性參加的飯局,大概隻有結了婚的男人才熱衷。在座的都是滬東大學的校友,住校時來自同一層樓麵。畢業之後,類似的聚會曾經人員充沛,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最後還堅守原地的隻有他們五位了。

畢業宴席上信誓旦旦的諾言“就算到了八十歲,咱們也要一年一聚”,現如今總是被“哦,真不好意思,我真是忙,咱們保持聯係”之類的客套話敷衍帶過。在張曉陽又一次意欲離座之後,查立民想,剩餘的這幾個還能堅持多久呢?

“我真要走了!”張曉陽麵露慍色。

“你要是現在走了,以後就不是兄弟了。”邢越旻大著舌頭怒斥,他激動的站起身“啪”的一聲碰倒了身後的椅子。隔壁座的顧客再次傳來鄙夷的眼神。一直沉默不語的吳宏磊終於按捺不住,強硬的將他按到椅子上。

吳宏磊以前是校足球隊的,畢業之後,參加了公安大學的考試,成了一名警察。他強健的手臂,像鋼筋一樣牢牢箍住邢越旻,“好了,再抽一根煙,我們一起走。”

一米八大個兒的李斌,趕緊彎腰從口袋裏掏出香煙。

煙抽到一半,邢越旻竟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真丟人!”張曉陽輕聲嘟噥了一句。

邢越旻的表情更加痛苦,“我太失敗了!”

“公共場合能不能收斂點,就那點破事,還非得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你不要臉,我們還得要臉。”

“張曉陽!”吳宏磊嗬斥道。

“你讓他說——”邢越旻站起身來,手裏牢牢的握住啤酒瓶。

“你還準備打我,我還不了解你——”張曉陽捋開自己的頭發,額頭上有道疤,“跟城市學院打架,要不是你躲,我會挨這一板磚?”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吳宏磊拳頭重重的砸在飯桌上。

“不是,宏磊,這小子為了女人尋死覓活多少回了,除了撒酒瘋,拖著我們這幫哥們胡攪蠻纏,哪次動真格了?我耳朵老繭都聽出來了。平時也就算了,今天女兒發燒,老婆催了五六個電話——聽他在這扯淡。”張曉陽把臉又轉了回去,“有本事你操刀把你媳婦剁了。”

“行——行——,你看不起我,”邢越旻憋著怒火卻沒有發作,而是像條死蛇又癱回了座位,“現在老婆跑了,工作現在也沒了,我覺得活的,活的——他媽的還不如查立民。”

——沒人料到他會說這話!

邢越旻的失言讓氣氛頓時凝固。劍拔弩張的氛圍被尷尬衝破,所有人都沉默,餘光掃著查立民。

邢越旻的酒被驚醒了一半,“我,我——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事兒。”查立民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柔和的說道。

桌上飯菜已涼,殘羹冷炙上積起了一層薄薄的油脂。

“我來買單吧。”過了一會兒,查立民疲憊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別別,老樣子,AA製。”

“還是我來吧——”

“不不,別壞了規矩。”

“我來買,因為今天——今天是我生日。”查立民笑的很苦澀。

場麵又有點尷尬。

吳宏磊開口破了僵局,“看看,記性真不好,每年暑假開始前最後一天是這小子的生日,哈哈,我們竟然忘了。”

“這叫什麽話,都是老爺們。”查立民隻能再次表示毫不在意——指望幾個男性朋友記住生日,多少有點勉強。

“那,那你別湊份子錢了,這頓算我們請你!”吳宏磊建議道。

“說了我來就我來。”查立民嗓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口氣中帶著不容置疑。對於他來說,也許這頓飯錢是找回尊嚴的最後機會了。

飯店門口,幾個人揮手告別。因為知道晚上要喝酒,所以沒有人開車。李斌和張曉陽扶著搖搖晃晃的邢越旻到對麵打出租,隻剩下吳宏磊和查立民站在街角。

一連過去好幾輛出租都載著人,吳宏磊左右看看,“要不我們走一段?”

查立民點點頭。

“難怪,戲院剛散場。”吳宏磊對著前方的人民大舞台努嘴道。

沿著金陵路往西,穿過浙江路,就看到了蘭生大廈上的大屏幕。漂亮的女主播端坐在主持台前,播報著這個城市令人振奮的消息。上海的夜晚和白晝一樣明亮璀璨,總是能讓孤獨的人更為落寞。

黃燈閃著,兩人加快腳步,踩到斑馬線的一瞬間,信號燈由黃轉紅,他們又同時退回到人行道上。

“再抽一支吧!”趁著紅燈的功夫,吳宏磊掏出煙。

依然無話,他們就這樣沉默的看著路上的行人,口中噴出的煙霧隨風散去。

來回的車穿梭不斷,查立民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常俗的比喻,人生就像十字路口,每一次不同的選擇,會把你帶到完全不同的目的地。

我選擇的是哪條路呢?

查立民不自覺的縮縮脖子。

煙抽到半截,吳宏磊清了清嗓子,眼看前方,像是對著空氣說道,“邢越旻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可你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這麽多年,戀愛也不談一個?”

查立民心咯噔一記,看來還是逃不開這個話題啊。

“局裏同事有個女兒,在外企做行政的,挺漂亮,她爸一直張羅著給女兒找對象,什麽時候你倆見一麵。”

“還是不要了,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連自己都養不活,結婚的事兒還是過兩年再說吧。”查立民找理由搪塞著。

“沒讓你結婚,就是先談談看嘛。”吳宏磊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你工作的事兒,有機會再調調。”

“你也別太放在心上,其實我現在挺好的。”查立民撒了一個謊。

吳宏磊把臉轉了過來,“你就準備一直這樣下去?”他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你覺得你還有人樣嘛!就算不為自己,你也要為父母想想吧!”可是沒一會,又平靜下來,“哎,”吳宏磊歎了一口氣,“問了也是白問。”

查立民苦澀的笑笑。

“就在這等車吧。”紅燈對麵有一輛空車。

“你怎麽走?”吳宏磊問。

“我去坐地鐵,2號線還有。”

“要不我帶你一段?”

“又不順路,何必呢!”

空車在兩人麵前嘎然而止。

“那我走了。”吳宏磊側身進了車,依依不舍的回頭看了眼。

“嗯,走吧,”查立民邊擺手邊笑,“別弄得跟基友似的,電聯。”

看著出租車出了視線,查立民才轉身進入了地下通道。通道連著地鐵入口,他卻選擇另一個岔口又回到了地麵。查立民還不想回家。他站在路邊,看著周圍的夜景。

是啊,吳宏磊問的沒錯,難道真的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往事不禁浮上心頭。

離第一次見到林春園,已經是九年零八個月的事兒了。

那還是在與國貿係足球半決賽之後的聚餐上。

0:1輸掉比賽,是事先誰也沒想到的。

原本的慶功宴變成了興師問罪。在學校門口的火鍋店,流了一身臭汗的男生,與毛冬青帶領的“啦啦隊”,正一邊涮著羊肉,一邊喝著免費的啤酒。

“我先自我檢討,”查立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要不是我犯規,那球也進不了。”

“也不能全怪你。”身為係團支部書記兼班長的毛冬青正聲說道。她是個女漢子,自告奮勇的擔當著保護女生的責任。“啦啦隊”裏的女生們嬌滴滴的以她為中心,圍成一個半圓弧,和男生相對而坐。

“就是就是,對麵的6號是短跑二級運動員,同樣是校隊的,擱著誰都拿他沒法。”吳宏磊也為查立民開脫。他的身邊坐著一個陌生人,說話的時候,還不忘往她的碗裏夾羊肉。

“這是誰啊?”人群中有人起哄,“你女朋友?”

“別鬧,”毛冬青大手一揮,“來,正式介紹介紹,這位是林春園,新聞係的,至於她是不是吳宏磊的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說這話的時候,毛冬青還曖昧的撞了一下林春園的肩頭。

——林春園是毛冬青的朋友,不知什麽機緣巧合被吳宏磊捷足先登了。

“我看在座的,都比吳宏磊強啊,你得好好開開眼。”有人像個好事兒的老娘們,拿吳宏磊開涮。

“就是,就是,我們都不差,趁著還沒上賊船,趕緊調頭。”大夥開始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吳宏磊臉漲的通紅,“別鬧。”

——男人的羞澀和體型無關,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現如今也窘迫的無話可說。

“林春園你說說看,你喜歡誰,不必怕他!”

林春園也局促起來,她的眼神像慌亂的小兔子,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的求救,那一瞬間她竟然看向了查立民。

查立民心中一顫。

“玩笑嘛,哈哈哈。”眾人笑了起來。

吃完飯,查立民和吳宏磊回到宿舍。上樓時查立民有意無意的試探著,“怎麽沒聽你說過林春園的事兒。”

“嗯?哦,你說她啊,我也剛認識一個禮拜。”

“談上了?”

“還沒呢——”吳宏磊有點沮喪,轉眼振作起來,“不過我想快了。”

“嗯!”查立民補充了句“你小子保密工作做得真好”,然後把話題轉出去了。

在那之後,查立民再也沒有見過林春園,但她的影子卻始終在腦海揮之不去。而且越是壓抑,就越似摁下的皮球,一不留神就高高竄出水麵,提醒查立民已墜入相思之苦。

問她喜歡誰的時候,她看我了!這是本能的反應吧,查立民在胡思亂想著,嗨,瞎琢磨什麽呢,隻是玩笑,何必當真!

查立民知道,雖然林春園讓他怦然心動,但也隻能放在心底,絕不可奪人所愛。在他看來,這是原則。

事實呢?

顯然,查立民低估了愛情的魔力。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天就涼了。這是個寒風瑟瑟的晚上,查立民最後一個從自習室出來。

夜已深,校園的林蔭道上空空****,慘白的路燈照在結霜的石板路,清寒湧上來,沁入肺腑,仿佛多吸一口空氣都會結冰。

走在路上,和查立民作伴的隻有影子。

前方有個黑乎乎的高大建築。

那幾年,那棟生物技術大樓也兼著醫學樓的功能。此類性質的大樓,總是校園恐怖靈異事件的發源地。

不是傳說——而是肯定,裏麵肯定有解剖的屍體。它們也許正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內髒已被掏空,殘缺的屍骸被丟在一旁的垃圾桶裏……

越是怕什麽,就越是來什麽。就在查立民接近大樓的時候,前門突然鑽出來一個黑色的影子。查立民寒毛豎了一身,定下神來,才發現是個人影,而且還是女生,穿著一件的黑色的羽絨服,手裏捧著一個小箱子。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林春園。

月暗星疏、樹影婆娑。

那麽晚了不睡覺,從沒燈的生物樓裏鑽出來,還行跡鬼祟,查立民想象不出來她到底是在幹什麽。轉瞬間,林春園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查立民本能的加快腳步,跟了上去。沒走幾步,正當查立民找不著林春園的時候,她突然從樹林子裏跳了出來,站到了麵前,“你跟著我幹嘛?”林春園緊緊的抱住紙箱眼神警惕。

“啊?”

林春園上下打量著查立民,“是你!”

原來是一場誤會,林春園把他當作變態的色情狂了。

“你膽子真大,還敢回來截我,我要真是流氓怎麽辦?”

林春園不好意思的笑笑,手中的箱子裏發出“噗通噗通”的聲音。

“這是什麽?”

林春園把箱子放到了地上,打開。

“貓?”

“嗯!”

“你拿著貓幹嘛?”

林春園搖搖頭,大概是查立民狐疑的表情讓她覺得有必要解釋,“我的。”

查立民蹲下身子,那隻貓抬著頭睜眼無辜望著自己,“它怎麽了?”

林春園的表情憂傷,“它叫花花,它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