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放猖

放猖,說起來是一件很邪門的事。

放猖的猖,就是五猖,據說是陰間的五個鬼將,專掌陰司五方五路陰兵的。

我小時候在縣城裏看到的目連戲,開頭就是放猖。我印象裏是先有一個人在戲台上又唱又跳,唱的曲調和跳的動作都很古怪,戲台後麵就不斷地敲鑼,這時太陽已經漸漸下山了,戲台前麵燒著香,點的是三盞燒銅絲的油燈,燒出來的火是綠的,照得戲台也是綠幽幽的,煙霧嫋繞。我看到煙裏有很多人影子在戲台上爬來爬去,就跟我奶奶說:“戲台上有好多人哇。”

我奶奶聽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巴。但是旁邊的人已經聽到了,都說:“陰兵出來了,這個小孩看到了。”

我還沒來得及問我奶奶陰兵是什麽,就看到煙霧裏突然衝出來一張靛青色的臉,四顆獠牙露在外麵,猛地對我張開嘴,噴出一口火焰。

我嚇得大哭起來。我奶奶趕緊把我抱到一邊。我遠遠看到戲台上的五猖,身上穿著鎧甲,肩上插著金翎,臉上戴著赤、青、黃、黑、白五種顏色的臉殼子,樣子都很猙獰,在滿是煙霧的戲台上跑來跑去,一邊跑一邊從嘴裏噴出各種顏色的火來,還不斷搖晃手裏拿著的響叉(一種頂上套了鐵環的鐵叉),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跟台後的鑼鼓聲混在一起,聽得人透不過氣來。

五猖跑了一陣之後,就跑到台下來,在戲台前麵站成一排。據說他們要從第一場戲站到最後一場戲,目連戲演幾天他們就要站幾天,當中不能吃喝也不能說話。我看到五猖跑下台的時候就被我奶奶給抱走了,後麵的戲不讓看了,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再後來我就聽說很多人都在說,放猖把那家人家的惡婆婆給放倒了。

我那時候還小,去問我的奶奶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奶奶不肯說,我就去問小叔叔。我的小叔叔說,放猖其實是一種驅邪的法子,五猖帶的陰兵(有些地方叫猖兵)放出來之後,就會去每一戶人家拉魂,把那些躲在人家裏的小鬼都拉出來,拉去當陰兵。但是五猖是被人放出來的,就會聽人驅使,如果放猖的人有壞心,讓猖兵去拉活人的魂,那就是害人了。

小叔叔說,那個戲班子應該是看那家婆婆太惡,為了懲治她,就讓猖兵把她的魂給拉走了。他們是好心,要幫那個被逼死的媳婦出氣。但有些壞心的戲班子趁著唱戲的機會,放猖去拉活人的魂,卻是為了訛錢,不給錢不收猖。活人沒了魂就會生病,就跟那個婆婆一樣,身體動不了,神誌不清,怎麽治也治不好,家裏人就隻好去求戲班子收猖,遇到壞心的戲班子就會漫天要價,甚至提出一些很過分的要求。

這也是為什麽人們一提到放猖,都很忌諱。

那幾個賴子一看到戲箱子裏的五猖臉殼子,就趕緊把戲箱子給交出來了。他們是怕得罪了戲班子,放猖來拉他們的魂。那幾戶人家態度雖然客氣,但堅決不讓戲班子在村裏住下,而且連神符都給退了,也是怕戲班子會在村子裏放猖訛錢。

我弄明白了為什麽這個村的人要趕戲班子走,心裏就有些生氣。心想這不是欲加之罪嗎?人家會放猖,又不代表人家要害你,要是這個戲班子是靠放猖訛錢的,何必還那麽辛苦去演什麽觀音得道,演一場還得賠上一隻活雞?

村裏來了不少人,也不靠近,就遠遠地把戲班子的勃勃車給圍著。一個像是村幹部的人出來說:“都什麽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都散了,散了!”

又對戲班子說:“你們別想在這裏搞事,也別想拿你們的那套來威脅人,我信馬列思想,不吃你們那套。你們趁早走,還能找個地方住。”

我一聽,這不是扯白嗎?農村不比城鎮,還有招待所住。這是在山裏,出了村就是荒郊野嶺。這些人不讓我們在村裏過夜,我們就根本沒得地方住了。我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心裏著急,看著這些人趕瘟神一樣的嘴臉,就忍不住要跟他們理論起來。

倒是戲班子的人都很淡定,或許是這種事他們遇見得多了,已經習慣了,倒都反過來勸我算了。老頭指揮人把戲箱子什麽的搬到勃勃車上。村裏的人看到戲班子要走了,臉上的表情都鬆快了不少,但還是不放心,跟防賊似的,站在家門口把我們給遠遠地望著,一直望到我們出村,還三三兩兩地站在那裏,嘴裏嘰嘰咕咕。

出村之後都是土路,天色暗了看不清,勃勃車很難走。過了馬橋,再往前就是孩兒崗了。那是個亂葬崗,太平天國打仗,新中國成立前山裏鬧匪,幾個匪幫火拚,死了的人都是埋在這個山坳裏的,因為那個年頭常有當娘的來死人堆裏翻找自家兒子,那邊山裏的烏鴉叫起來都是“兒哇,兒哇”的,所以叫作孩兒崗。

戲班子過了馬橋之後就不走了,找了塊避風的地方,老樣子用塑料布圍了個棚子,就打算過夜了。

我這幾天跟戲班子混得熟了,知道他們是從梅山那邊過來的,戲班子裏的人基本上都姓鄧,老頭叫鄧五豐,算是班主,那個拿衣服給我穿的年輕人叫鄧福星,是老頭的兒子。扮觀音的是戲班子裏唯一的女人,叫鄧六月,是老頭的親妹妹,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我頭回看到她卸了妝的老臉簡直嚇一跳,跟台上那個俊俏的觀音完全就是兩個人。那個扮童子的其實是個侏儒,是她的夥計(沒結婚但在一起搭伴過日子的男女)。還有一個叫鄧八尺的琴師,是老頭的弟弟,今年過五十歲,是戲班子裏除了鄧福星之外,年紀最小的一個了。

戲班子生火燒水。鄧六月做飯,給演觀音得道時割脖子放血的死雞褪毛。鄧老頭走過去,把鍋子揭開看了一眼,又從袋子裏多抓一把米進去,說:“多一張嘴吃飯,不興叫人餓著。”

我聽了心裏一暖。

幾個男人圍著火抽煙。鄧福星比我小兩歲,長得很是白淨,說話也斯文,聽說我是大學生,還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就一直找我聊天,問我有沒有去過天安門。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離家最遠就是去安化念中學那會兒,後來沒考上大學,就回家了。鄧老頭晚年得子,把他疼愛得很,不叫他跟著戲班子學戲,也不許他出去打工,叫他隻管讀書,重新再考。這次跟戲班子出來,還是他求著老頭的。

鄧福星說:“要不是拐子心思不在學戲上,我爹這次還不肯帶我出來囉。”

我才知道原來在鹽皂村跑掉的那個鄧拐子是鄧福星的堂哥。老頭想把本事傳給鄧拐子,但是鄧拐子嫌苦,賺不到錢,一直不情不願的,那回讓他跳吊吊,他原本就不樂意,跟老頭爭了幾句,一生氣就索性跑了,留了個字條,據說去打工了。

我心想這也正常,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哪個想學唱戲的,尤其還是目連戲。

鄧老頭說:“我今年六十八歲,鄧家的苦目連要斷在我手裏了。”

鄧福星說:“爹,我跟你學麽。”

鄧老頭說:“你好好念你的書。”

鄧福星說:“我不是那塊料,都考了三年了還沒考上。”

鄧老頭說:“你也不是學這個的料。你不比拐子,你學我的本事是要吃苦的。”

鄧福星說:“爹,我不怕苦。”

鄧老頭說:“你還不如他適合,他能看見的東西你看不見。”

鄧福星看到老頭指著我,吃了一驚,看著我,眼神居然有些嫉恨。

我低下頭去,擺弄手腕上的大羅馬表,避開鄧福星的視線,走到了一旁去。

鄧福星壓低聲音說:“爹,你的本事又不傳外人。”

鄧老頭說:“那倒是。”

鄧福星說:“那你就教我唄。”

鄧老頭說:“你真想入這個行當?苦目連不比別的戲,別人有事請你去唱戲的時候殷勤,沒事的時候見到你就繞道走,把你當瘟神一樣躲著,你願意?”

鄧福星說:“那是他們怕你的本事。我就要學這個本事。再說了……”

鄧福星看了我一眼,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聽不見他說什麽,隻聽見鄧老頭最後歎了口氣,說:“那個事沒個準的,倒是你,學了就不能後悔了。”

鄧福星看老頭答應了,臉上高興得很,也不再找我說話了,吃完飯之後,就早早地睡了。

我也學著戲班子的人,進了棚子之後拿塊塑料布把自己給緊緊地裹住,和衣躺在泥地上。棚子沒有頂,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星,冷風一吹,塑料布就嘩啦嘩啦地響,吵得很。戲班子的人倒是習慣,很快就都睡著了,就連鄧福星都打起了鼾。

我睡不著,就胡思亂想。我過去一直覺得自己過得苦,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比我更苦。可我就想不明白了,這個戲班子的日子過得那麽苦,為什麽鄧福星還想是一心學戲?我跟著這個戲班子,想偷偷學本事,是想要對付五老爺和白師爺,鄧福星求著他爹學本事,又是圖啥?難道他是想學會了放猖好去害人訛錢?可我跟他說了幾天的話,覺得他也不像是有這種壞心眼的人。

算了算了,我連自己的事都沒琢磨清楚,還去琢磨別人的事幹什麽。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到下半夜,被小話皮子刨我頭皮給刨醒過來。

這小畜生的翅膀已經養好了,不肯再吃我喂它的米,我就放它自己去找吃的。起先我還拿繩子拴著它,後來看它已經把我腦袋當成了窩,自己會回來,我也就不拴它了。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飛回來的。

我怕小話皮子興起,半夜裏來一段《貴妃醉酒》,把戲班子的人都給吵醒了,就連忙支起身子,一把捂住腦袋,把小話皮子給捏在手心裏,卻見棚子裏靜悄悄的,連打鼾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一陣風吹過,幾塊扔在地上的塑料布卷成一團,嘩嘩作響。

我猛地坐起身來,棚子裏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整個戲班子的人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