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冰炭同器9

蔡琰的姊姊喚做蔡玨,和蔡琰相比,雖有六七分像,但精氣神卻差了許多。劉毅在家宴上見著時,她風塵仆仆,一臉疲憊。倒是其夫羊衟生得相貌堂堂。席間,蔡邕介紹劉毅時,羊衟也隻是淡淡的回禮。顯然不願與其深交。

見他一臉漠然的樣子,劉毅也不會自找沒趣。這一餐飯吃得甚是沉悶,還好有曹操調劑氣氛,不時插科打諢,才不至於冷場。

飯畢,劉毅告辭。曹操也一同跟了出來:“興漢,羊兄愛僧分明,這喜怒形於色的毛病。我也說過多次,就是不得改。他如此這般,倒不是對你有成見,主因還是董公。”

劉毅心下一歎。羊衟緣何如此,他其實早有預料。他苦笑道:“曹兄也不用寬慰小子,凡事有因必有果。主公進京後,所作所為,確實不得人心。羊先生那是真性情,小子雖無海納百川之量,但也不至於為此記恨於他。”

兩人並肩從蔡府內走了出來。街麵上,行人仍然很多,一派繁華。遠遠的,呂布仍帶著一大群人守在街口。這兒是出入要道,呂布守了一天,到現在都未曾走。也算盡忠職守了。

曹孟德走出來後,曹洪帶著一大群禁衛跟了出來,十分紮眼。走到路口時,其中一個守衛提著杆長槍走過來,鼻孔朝天:“各位將軍,此路不通。”

除了中央南北二軍外,按製,戍衛是不能入京的。京都洛陽,以前在這些邊防戍衛眼中,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如今卻三番五次的被他們光顧,這就如一群強盜進入了大戶人家,就算礙於丁原規定,不能如西涼一番趁機劫掠,但撒撒氣,顯示下優越感卻是人之常情。

這兵丁大是無禮,態度驕橫。想起蔡邕剛才的話,劉毅心下感慨。指了指周圍道:“他人走得,為何我等又走不得?”

那守衛槍交左手,右手也朝著劉毅方向:“那隻是普通人家。我家將軍說了,凡帶甲之士,倶都不準出行。”

帶甲之士不得出行?也就是說,城內其他勢力都被限製了。曹孟德領著一大堆人窩在蔡府內,多半也緣於此。

正待再爭辯幾句,猛覺有人在拉自己衣袖,回首一看,正是曹孟德。其後曹洪等人,也是一臉憤憤然。看他們的樣子,先前肯定吃過虧。否則的話,曹C也不會打退堂鼓了。

正鼓噪間,呂布帶著幾個人走了過來,他看了劉毅一眼,又轉向曹C的:“怎麽,爾等可是不服,如今找來了幫手。是要來來試試某的拳頭硬否?”

劉毅指了指身後的曹洪等人:“呂將軍,他們可都是禁衛,有巡守。衛護皇宮之責。洛陽大漢之都,天子腳下。你這樣做,可有越俎代庖之嫌。”

呂布手中長戟一橫,哈哈一笑:“越俎代庖,董卓做得可少了?劉將軍,你是在給某講笑話麽?老子說不行,就是不行。你待怎的?”

劉毅心頭有怒火燃起,正待再正爭辯幾句。這時有個青年將領站出來,對呂布道:“奉先,可否聽我一言。”

呂布轉頭看著他,口氣也和緩了些:“哦。文遠何事?”

他稱這人文遠?看來就是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張遼了。劉毅不由多看了一眼。張遼留著短須,麵相清臒。和其他人相比,體型並不占優勢。但一雙眼睛卻極有神,一看就是個有主見的。

張遼附耳呂布,隻說了幾句。後者就連連點頭,然後對屬下一揮手:“好,就依文遠所說,放他們走。”

一眾人終於得行,走了一段路,曹C見劉毅始終不吭聲,苦笑道:“興漢,可是在怪曹某臨陣退縮?”

劉毅站住了,回頭望了一眼。遠方,呂布和張遼帶著一大群兵,遙遙地盯著這邊,兩人不時說上幾句,顯然對他們這群人,仍不大放心。他有些答非所問的道:“曹兄,你說得對。就算西涼兵退,丁原進駐洛陽,局勢不見得就會好上一些。”

“對呀,”曹孟德也站住了:“孟老曾言,人性本善。其實曹某不以為然,竊以為人性本惡才是大道至理。西涼兵虎狼之師,並州兵何嚐不是。要讓他們放下屠刀,無異癡心妄想。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建立一個完善的製度,以求製衡。束爪牙以牢籠,執刀柄以懾世。如此,則漢室可興也。”

劉毅暗自點頭,曹孟德其後大權獨攬,挾天子以令諸侯。有此念頭,倒不奇怪。他追問道:“那麽曹兄以為,如何才能達到製衡。”

曹孟德想了想,半晌才道:“興漢可知,曹某的出身,其實並不算好。世人沒沒提及,也多以挖苦諷刺居多。”

曹孟德出身官宦世家,祖父曹騰是漢末十常侍之一,其父曹騰是夏侯氏過繼過去的養子。太監之子,說起來確實不大光彩。其實不光是現代,在漢代士人階層,也並不受人待見。不過藏否先祖,總是有些不敬,曹孟德此時提及,斷不會無的放矢。他看著曹孟德,靜待下文。

“打小的時候,家父沒少給我講些宮帷趣事。天子尿床、逃學、痘瘡等等,事無巨細,我都有所耳聞。時間長了,也就有些麻木。”曹C仰首望天,似在自言自語:“天意,天意。何謂天意?其實天意這東西,是最不可捉摸的。”

這兩句話看似沒頭沒腦,聽著也不連貫,但劉毅稍一思忖,心下了然。夏書《尚書·召誥》就有夏服天命的記載,從那時起,君權神授的說法,在統治者有心推動下,日漸成型,最後形成了一套完善的理論製度。至少在民間,君權神授早已深入人心。

但曹孟德卻是個另類,他從小耳濡目染,聽的多是皇家糗事,如此一來,對皇權能有多少敬畏?其實自周開始,皇權就幾經波折。到了漢末,幼帝也是換了一茬又一茬,朝政被外戚宦官輪流把持,國事一團糜爛。而君權天授的權威性,也早被現實碾壓成泥。

這東西糊弄下老百姓可以,對士族階層來說,早就可有可無了。稍有點常識的人都明白,皇帝這生物,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聖物。頂多是個運氣好點的人,坐在了人人仰望的位置上。剖開那些神化的麵紗。天子,其實也就一個普通人,他也會死,會被人糊弄,有自己喜好。甚至被人陷害,早夭。

但這些話,畢竟有些大逆不道。心裏明白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曹孟德長吐一口氣,接著道:“而天意難測,又不能宣諸於口。就算是天子,也是肉眼凡胎,那能得窺全貌.以致奸逆蒙蔽聖聽。甚而欺天子年幼,借機生事者,也是大有人在。所以,將江山社稷的安穩,寄於一人,終究是不妥。”

聽他如此說,劉毅心頭一動:“那以曹兄之意,是要限製君權,伸展相權了?”

曹孟德點了點頭,補充道:“其實所謂相權,那也不單指一人,可由多人組成,共同定奪。皇帝隻有決策權,而無擬事權。如此一來,就算天子有個好歹,社稷也能正常運轉,不至於亂套。”

曹孟德的主張,就是後世內閣製度的雛形。不過這東西有利有弊,也不是全無缺點。但相較於當下的三公九卿製度,確是一大進步,他能有此等超前想法,的確不凡。

劉毅想了想道:“毅一介武夫,對治國之道也是一知半解。但囫圇吞棗,也能明白個大概。曹兄所言,雖有幾分道理,但要達成,遇到的阻力怕不會小。”

“囫圇吞棗,”曹阿瞞喃喃,似在咀嚼這個詞:“興漢這個詞用得好。不過,知難而行,方為大丈夫。這天下事,若都是畏首畏尾,則萬事皆不可為了。”

劉毅不語。心頭卻在打著轉,想著史上曹C的所作所為,他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其實人人皆可成書,每個人站在自身立場上,都有一番道理。緣何對錯?譬如董卓,亦或是呂布。“不知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大抵也是此意了。隻是後人跳出窠臼,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曹阿瞞看了沉默不語的劉毅一眼,突的自嘲一笑:“哈,曹某一介裨將,守門小吏,卻在這裏大放厥詞,盡說些不著調的話。倒讓興漢笑話了。”

劉毅回過神來,看著曹阿瞞。神情卻是罕見的認真:“不,曹兄所言,在毅看來,可謂字字珠璣,俱為至理。可知難而進,固為君子所為。但道阻險長,行錯一步,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還忘曹兄將來,不可忘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