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王克的秘密(上)

如果人生有顏色,大學以前,許鳶的人生是多彩的。

顧川輕叩大理石桌麵,口吻淡淡。“你有一個叛逆的弟弟,和睦的父母。你的成績很好,眾星拱月。你來自藝術世家,非常有錢。但是後來你的父親名聲臭了,除了抄襲以外,還有各種花邊緋聞和吸毒劣跡。

你的母親憤而出走,杳無音信。你的父親說自己是冤枉的,始作俑者是你的母親,但沒有證據。你的父親從高高的樓上墜下,死了。”

如果人生有顏色,在那以後,許鳶的人生是灰色的。

她記得非常清楚,那年家外有一條長長的街道,往來行人稀少。金色的法國梧桐葉凋零,鋪滿長街。父親從樓上墜下,成了滿目金黃裏最妍麗的紅。

她想追他回來,可是長車慢慢駛向了遠方,她怎麽追也追不到。沒有人相信她的父親。

“他已經瘋了。瘋子的話不可信。那些針管和照片,錄像明明白白,若不是死了還要被送進警察局。”

“可憐兩個小孩子,有這樣一對父母,尤其是他們爸爸,敗類,玷汙了藝術家的稱呼……”

“對於你爸爸這件事情,請問你們有什麽看法嗎?”

“看看看,這就是那個變態的女兒和兒子。父母都那樣,孩子會是什麽好東西……”

“你們怎麽不跟你爸爸一起死啊……”

周圍什麽聲音都有。無一例外不是唾棄和鄙夷。有的甚至是謾罵,巴不得把他們的人生攪成一攤渾水。許鳶保護著陶海逸,獨自麵對無數的閃光燈。

那些詰責,詛咒,奚落,嘲諷通通戳向她,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難道父母有罪,就要怪在孩子身上嗎?她不明白其中的邏輯。

更有甚者想要衝上來,撕扯她的衣服,把最髒最惡心的東西潑給她,讓她以最難堪的樣子暴露在人前。任何能夠讓他們活不下去的事情,看客永遠不嫌麻煩。

她哆哆縮縮地躲回家裏,看著滿屋子的畫布。那些她和父親曾經愛不釋手,引以為傲的東西。如今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厲鬼,扭曲得可怕。

它們從畫布裏鑽出來,從繪本裏鑽出來,從素描紙,水粉紙,水彩紙,油畫紙,宣紙裏鑽出來,從電腦,平板裏鑽出來……

許鳶看著看著,大腦放空,陡然暈了過去。

她醒來以後,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整整三天。等到人群散去,等到陶海逸處理完所有的事情,一把撞開她的房間。

她向來不知道陶海逸會這麽凶。他把她揪起來,勒令她去洗澡,勒令她吃飯,勒令她睡覺。

也不知道這個弟弟為了這件事情多久沒有合眼,但是她呆呆地像個木偶,不吃也不動。他隻能把她抱上床,輕聲安慰她。

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圓,她靠在陶海逸的懷裏,木木地過了一夜。就是那一夜過後,她再也畫不了畫。看見畫布泛惡心,拿起畫筆腦子就一片空白。

她很害怕,害怕會像父親一樣,成為人人唾棄的人。她很害怕正視這一段經曆。

所謂的親戚在他們最無助的時候瓜分了他們的財產,將他們趕出了生活多年的房子。許鳶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讓自己喘不過氣的小洋樓,反而鬆了一口氣。

“海逸,沒有人會憐憫我們,知道嗎?”她那時仿佛悟出了一個真諦,“以後遇到任何事情,我會把你放在第一位。你也會這樣對待姐姐,是不是?”

陶海逸已經比她高了,她這樣說,好像小孩子教導長輩。陶海逸揉了揉她的頭發,淡淡一笑:“姐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們背起行囊,離開了這座城市,將往事拋在腦後。許鳶不想再畫畫了,但是她什麽都不會,身材又嬌小,不得不去做最普通的活。

端茶倒水擦桌子發傳單,洗衣做飯接私活。也這麽半死不活地過了一段時間,直到陶海逸上了重點大學。在陶海逸的鼓勵下,她慢慢開始畫畫。然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績平平。

也就這樣混日子。

她不喜歡跟外人接觸,改頭換麵,就是希望被人忘記。她隻是想著脫離父母的名聲,在這個城市好好活下去而已。

顧川一下又一下敲擊桌麵,過了幾分鍾,終於停下來。“你沒有想過把失去的奪回來嗎?比如屬於你們的遺產,老房子,還有求證你父親的清白?”

許鳶握著咖啡杯的手在發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曾聽過這樣一句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很多人喜歡報複,沉迷在過去的事情裏不能自拔。其實真的討厭它,隻會想著擺脫與它的關係。

“於我而言,最想要的不是看到仇人哭,而是怎樣不讓那件事再傷害自己。父母的錯誤加在孩子身上,他們的想法是錯誤的,但我不能企圖改變他們垃圾的思想,隻有離得遠遠的。我希望他們奪走房子,甚至把那些畫全部砸爛,把所有有關過往的東西弄得稀碎。都可以。我沒什麽想要抱怨的。

“離開那裏的時候,我覺得一身輕鬆。以後遇到了什麽事情,哪怕是不好的,我都會站在弟弟這邊。因為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重演了。”

很多人喜歡複仇,想要把敵人踩在腳下狠狠羞辱。那一刻他覺得快活。許鳶沒有那麽大的心。因為她更害怕父親的事情是真的。既然傷口已經結痂了,何必再扒開,讓它再流血化膿折磨自己?

顧川不說話。

他突然理解為什麽許鳶會放棄自己而選擇救陶海逸。她受過的傷害會變成利刺,倒豎起來保護她和她在乎的人。那時候的她,當然更在乎陶海逸。

顧川默了半日,終於吐出一句:“你在逃避。”得罪他以後,她每每想的都是不要再見他。而曾經的事情,她也是想著遠遠離開。

許鳶悶悶道:“我逃避還是不逃避,與你有什麽關係?好了,秘密交換完了,我要去找王克了。”

顧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確實,與我沒什麽關係。”他起身,搶在許鳶麵前走出去。“回醫院的話,我送你吧。”

有免費司機,許鳶當然不會拒絕。她跟上顧川,欣然道:“好。”

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見過王克了。也不知道此刻他是被拴著還是又跑出來鬧事。顧川這邊跟領導交代了一下,便要送許鳶過去。許鳶看著漂亮的小洋樓越來越遠,莫名有些懷念。

說到底她還是喜歡清淨的,受不了醫院那個變態的氛圍。回去匆匆打卡,許鳶跑到310室,發現這間病房的防護措施又重了幾道。

太可怕了。

許鳶從門外往裏瞟了眼,王克好端端躺在**看書。他手上戴著一個銀色鐐銬,細長又結實的鏈子一端扣在**,桎錮他的活動。

確定他不能動彈,許鳶才放心地打開門走進去。顧川跟在她身後,算作保駕護航。

聽到響動,王克慢慢抬起頭。他沒有想到進來的是兩個人,眉頭微微一蹙。

“怎麽,一個人對付不了我,找了一個人格分裂的做幫手?你還是省省心吧,說不定用不著我動手,他就先把你殺了。”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許鳶白了他一眼,走過去,挑釁似的握住鐵鏈,放在掌心仔細瞧。

“來醫院的時候,我想了很多事情。據說你有一個很賢惠的妻子,你們很恩愛。但是你言談之間對女人厭惡得很,所以我想,所謂的恩愛隻是表麵現象吧。哪有人會很愛自己的妻子,卻把她殺了,而且對女人如此厭惡呢?”

許鳶湊近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居高臨下。“你有秘密,瞞著我們。”

王克的表情變了又變:“白癡。”他突然一把掐住許鳶細弱的脖子,惡狠狠道:“現在我就要擰斷你的脖子。”

顧川當即取出一把匕首抵住王克的咽喉:“你若傷她一分,我讓你加倍還來。”一抵一掐間,房間的溫度陡然降到冰點。許鳶感覺掐著他脖子的手慢慢放鬆了,連忙掙脫他,後退兩步不停咳嗽。

“你……你為什麽會討厭女人?是你的妻子不好嗎?”好好的女孩子嫁給他,居然枉死他手。她恨不能現在就送他入獄,而不是在這裏想方設法治療他。

王克沒抓住許鳶,聽她這麽問,情緒立刻激動起來:“你懂什麽!左拉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你們不要妄圖汙蔑她!”

“……”許鳶以為他真的會謾罵,沒想到言辭間充滿維護。“既然好,為什麽要殺她?你知不知道投她的父母把她養大多不容易!她這樣年輕,她根本不想死!”

王克的情緒更加激動,鐵鏈因為他的暴躁而發出刺耳的聲音:“不,她該死……她該死……不,她最好……她最好……”

他反反複複交替這樣的碎碎念,仿佛進入了一種著魔的狀態。許鳶不明所以,與顧川麵麵相覷。

“怎麽回事?……”她朝他眼神示意。

顧川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