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翡翠串(一)
據胖頭講,是他把公蠣背回來的。沒想到公蠣看著幹瘦,卻沉重得很。無知覺的人真是如同一條死蛇一般拖拉不動,累得他腰都快要斷了。
胖頭說這一番話時,就站在公蠣的床頭。要擱往常,公蠣早已一巴掌呼過去了,可是這兩日,公蠣一直都像胖頭形容的一樣,像一條死了的“長蟲”[1],渾身軟塌塌的,睜著眼睛瞪著房梁,間或眼珠一輪,證明還未死透。
蘇青被殺一案,因事實清楚、凶手明確,又有多名目擊證人,官府很快便結案了。王婆因故意殺人罪被收監,蘇青屍首被蘇媚領回掩埋,而王家唯一周全的王俊賢不知所蹤,據說他可能因至親犯罪而被取消秋闈考試資格。
蘇青留在當鋪的那件衣服,至今胖頭提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日他背了公蠣回來不久,便發現,早上尚且光彩奪目的錦鱗袍,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堆破布爛絮,一文不值,連汪三財也驚訝萬分,隻說是眼拙,這筆生意看走眼了。
公蠣隱約猜到,蘇青確非常人,她應是洛水裏一尾得道的青額鯉魚,因愛上書生王俊賢,舍了這一身靈力,布衣荊釵以求陪他白頭到老,卻不曾想到,純真的感情終歸抵不過柴米油鹽的消磨,尋常的婆媳摩擦竟然能夠釀成血案。這件錦鱗袍,便是蘇青靈力的凝結,蘇青一死,靈力消散,衣服自然也廢了。
公蠣第一次麵對同族死亡。他從來沒有如此難受過,像是將心放在油鍋裏煎,比起以前曾經的饑腸轆轆、吃苦受累要痛苦千萬倍,卻不能對任何人講。他越發弄不懂這些凡人了,明明三個都是好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結局?
他曾側麵同胖頭打聽過畢岸對蘇青之死的反應。胖頭說,畢岸同往常一樣,雖然震驚,但並沒像公蠣這樣要死不活的,依舊早出晚歸,不知忙些什麽。
公蠣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無所事事,每日裏心事重重,悶頭不響,隻要畢岸在家,他便躲在屋裏裝睡,堅決不同畢岸照麵;蘇媚那裏,他也未再踏入一次,唯恐聽到蘇青的名字。
這日一早,胖頭興衝衝地來了公蠣房間,連拖帶拽非要他嚐嚐自己新作的點心。
公蠣見畢岸等人皆不在家,自己也著實在**躺夠了,便來到前麵中堂坐著,咬著硬的像骨頭一樣、被胖頭稱為“焦餅”的點心,無精打采。
小妖突然在門口探頭探腦。胖頭過去獻殷勤:“小妖姑娘有何事?”
小妖用小指點點萎靡不振的公蠣,小聲道:“還沒好啊?”公蠣一聽到小妖的聲音,馬上閉眼裝睡。
胖頭愁眉苦臉道:“嗯。”
小妖拿出一個東西塞給胖頭,老氣橫秋地吩咐道:“這是嚇丟了魂了。把這些掛上,保準就好了。”說完還不忘丟一個鄙視的眼神給公蠣,“切,多大個人了,還會丟魂!”
胖頭連聲感謝,回來便窸窸窣窣往公蠣的脖子上掛東西。公蠣睜眼一看,原來叮叮當當不三不四一大串,有紙製的平安符,拇指大的小葫蘆,劣質青玉製成的菩薩,甚至還有一小串半扁不圓的桃木珠子。
公蠣看一個,胖頭就點頭介紹一個:這個是白馬寺求回來的,那個是求西直門的道長給畫的……桃木珠子卻是胖頭自己刻的。
公蠣哭笑不得,正要一把扯掉,突然見一位中年男子抱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一遍遍打量當鋪的設置,長久不語。
胖頭忙讓了進來,道:“客官可有要幫忙的?”
這位男子衣著普通,表情愁苦,滿臉的汗道子,看著牆壁上的贖當條文,愣了半晌,方道:“先看看。”
小女孩掙紮著下來,嘟起嘴巴道:“爹爹,我渴啦。”她不過六七歲,肥嘟嘟的小臉,大大的眼睛,長得珠圓玉潤,十分可愛。
胖頭忙倒了一杯水來,遞給她,小女孩卻端給了男子,道:“爹爹先喝。”男子的眼神頓時溫柔許多,抿了一下,道:“妞妞喝。”
公蠣忍不住催道:“你當什麽東西?”
男子手在懷裏摸了半日,拿出一串精致的翡翠玉串來。這串珠子顆大飽滿,通體晶瑩翠綠,不帶一點兒雜色,也無一絲裂紋瑕疵,淡淡光澤中透出冰冷的寒意,實為難得一見的上品。
公蠣瞬間忘了蘇青之事,小眼睛光芒四射。男子艱難道:“就是這串兒珠子……唉,要不是妞妞她……我可真舍不得……”
公蠣眉開眼笑,忙站起來又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道:“不急不急,您慢慢說。”
男子輕輕撫弄著小女孩的頭發,低聲道:“我當一百兩銀子。”
胖頭的嘴巴一下子張大。公蠣朝他連連使眼色,讓他叫汪三財去,嘴裏道:“我先驗驗貨。”拿了托盤放在桌上。
男子十分不舍,摩挲了半日,將珠子放進托盤。
當鋪行業規矩,凡是貴重或易碎物品,不允許人手相遞,雙方取用都必須通過放在平穩桌麵上的托盤。這麽做一是為了避免人手傳遞時失手跌落當物,二是出現跌落時好區分責任。
公蠣第一次見如此水色的翡翠,心中暗暗豔羨,臉上卻不動聲色,信口說道:“這珠串質地咋一看還行,細看裏麵有點狀雜質。最高六十兩,多了便不值了。”
小女孩撲閃著一雙大眼睛,乖乖地依偎在男子的懷中玩弄他的衣角。男子急道:“八十兩!”
沒想到輕輕鬆鬆就還下去二十兩,公蠣大喜,皺眉道:“七十兩!”
男子歎了一口氣,看向懷中恬靜的小女孩,搖頭道:“算了,不當了……”
話音未落,小女孩突然抱住了頭,叫道:“爹爹,我頭好痛……”接著便牙關緊咬,五官扭曲,身體上下左右翻滾扭動,疼得不能自持。男子跳了起來,飛快掏出一條手絹塞在小女孩嘴裏,唯恐她不小心咬到舌頭,然後緊緊地抱住她,免得她翻滾著亂撞。
公蠣嚇了一跳。過了足有一盞茶工夫,小女孩才漸漸恢複過來,有氣無力地伏在男子的肩膀上。
男子溫柔地拍著她的背部,在當鋪裏繞著圈子晃悠,直到小女孩閉上眼睛睡著。
公蠣跟在後麵,小聲問道:“您這翡翠串,當還是不當?”
男子抹一把頭上的汗珠,堅決道:“當!”連價也不還,簽了當票,拿了銀子便走。
等汪三財和胖頭回來,男子早已不見。汪三財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連連誇讚公蠣精明能幹,會做生意,這串珠子才付七十兩,連個零頭都不夠。
經這麽個喜事一衝,公蠣心中的煩悶稍減,不再糾結於偷吃醃肉致使蘇青慘死一事,中午吃了一大碗飯,胖頭很是高興。
不料天剛擦黑,男子又回來了,卻是來贖當。他一改上午的頹廢愁苦,滿麵喜色。
公蠣好不容易做了這麽一單生意,心裏極不情願。隻是當鋪規定,有十二個時辰的猶豫期,如今十二個時辰未到,男子有權選擇當或不當。
胖頭將翡翠串捧出來。男子欣喜萬分,歸還了早上取走的七十兩銀子,小心翼翼地將翡翠串裝進一個白色錦囊裏。
公蠣眼巴巴地看著,見男子轉身欲走,忍不住提醒道:“你不給女兒治病了?”
男子倒也忠厚,嘿嘿地笑,道:“阿彌陀佛,我這是遇上好人了。”
原來這男子名叫劉江,就住背街的竹青巷,妻子去年病逝,隻留下他和女兒妞妞,依靠手編草席勉強度日。他家祖上曾經到驃國做玉器生意,這串翡翠珠子便是他祖母的遺物,一直不舍得變賣,一心指望等女兒大了給她做嫁妝。
三個多月前,妞妞家裏玩耍,不小心絆到地上篾好的竹條,將耳朵後麵劃破了一道一指長的口子,滲出一些小血珠。因並不嚴重,劉江也不在意,隨便糊了些草藥,也未帶去郎中處瞧瞧。
口子很快便好了,隻是耳後留下一個指甲大的扁扁的小包塊,並不明顯。但從此之後,妞妞開始叫頭疼,先還能明確指出是耳後的包塊在痛,又過了幾日,一疼起來便滿地打滾,以頭撞牆,而且發作的越來越頻繁。劉江帶著孩子四處尋醫,城南城北的郎中都瞧遍了,有的胡亂開些藥吃,有些直接告知回去等死,隻有一兩個口碑不錯的老郎中說,孩子耳後長了瘤子,而且是長在頭骨裏,如今吃藥也隻是緩解,除了等死,別無他法。
劉江愛女如命,自然不肯,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城東有個薛神醫專治疑難雜症,但診金昂貴,今日早上,便當了祖傳的翡翠串,打算做最後一搏。
公蠣插嘴道:“薛神醫是不是長著六根手指頭?”
公蠣在洛水修煉之時,曾聽同伴提起,說城東有一個薛神醫,特征是左手長著六根手指頭,懂一些道家法術,常以神醫之名行鬼神之事,碰上這個人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他做了手腳、毀了道行。所以公蠣在洛陽城中遊玩時,很少去城東片區。
劉江搖搖頭,道:“薛神醫兩手好好的,都是五根手指,同公子說的不是一個人。”
公蠣鬆了一口氣,又疑惑道:“阿貓阿狗都能叫神醫,你可別被坑了。”
劉江惶恐道:“可不敢亂說,薛神醫人很好的……我今日帶妞妞去了,他一分診金都不收,還說以後妞妞的治療包在他身上,不用我花一分錢。”
公蠣嘀咕道:“他有這麽好?”自己覬覦劉江的翡翠串,便揣測薛神醫肯定也是如此想法,便是自己不能得,也決不能便宜了他。想到這裏,忙命胖頭搬凳子倒茶,留劉江多坐會兒。
劉江心裏高興,話便多了些,歡天喜地道:“可不是呢。別人都說他脾氣怪要價高,我專門當了傳家寶籌錢,誰知道他善人善心,分文不取。哎呀,謝天謝地,我這真是祖上積德了,人家不收我可不能不給,我想著這串兒珠子雖然抵不了診金,但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
胖頭隨口道:“您女兒呢,怎麽不帶著一起來?”
劉江道:“薛神醫說,這種病需要多花些時日,而且各種藥材煎起來十分麻煩,恐怕有什麽差池,他說最好在他的醫館住上幾天。我回家收拾些衣物,陪孩子一起住。”
公蠣半信半疑,提醒道:“你小心被他騙了,耽誤了孩子的病情。”
劉江拚命搖頭:“不可能,薛神醫對我家妞妞如同親孫女一般。而且薛神醫說了,這個病不是什麽大問題,極有可能治好。我不多留了,今日真是不好意思,白白折騰了你們一回。”說完樂嗬嗬走了。
胖頭讚道:“薛神醫還真是個好人!”
公蠣卻滿腹狐疑:“無親無故一個老油子,對一個貧民之女這麽好,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