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閉門鼓敲過,華燈漸熄,喧鬧的城市慢慢陷入沉寂。

雲來客棧最為偏僻的客房迎來了今年的第一位客人公蠣。他躺在一張簡陋的竹席上,在黑暗中悠然自得地搖晃著二郎腿,支著耳朵聽著牆外的動靜。

這間客房隔壁便是前朝巨富石崇的金穀園,不過已經破敗多年,雖依稀可看出當年的奢華,但早已風光不再。公蠣住在這裏,自然不是為了欣賞金穀園的夜色,而是因為他無意發現的一個秘密:隔壁園子深處裏竟然隱藏著一個民間教坊,兩個性格暴躁的肥碩中年女人帶著十二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女子在此習練舞蹈器樂。

金穀園廢棄多年,花草綠籬瘋長,樹木密不透風,周邊居民竟然無一察覺。也隻有公蠣,憑借非同常人的嗅覺和聽力,察覺到這個秘密。

當然,公蠣是一條小水蛇。為了一窺少女香閨,他露出了原形——身長不足一丈,蛇頭碧青,橄欖色的身體上布滿均勻細膩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微光。

公蠣倒沒什麽壞心,不過是無所事事加上年少好色而已。試想,有機會偷窺下女孩兒的飲食起居,每晚嗅著女孩兒特有的體香、聽著她們的嬌笑聲入眠,實為人生一大樂事,自然無人能抵擋**。

今晚也是如此。萬籟俱寂之時,公蠣探出舌尖,分辨著空氣中的脂粉香味。十二個女孩兒每人都有不同的氣味,有的濃鬱,有的清冽,有的像花香,有的是果香;有一個總是滿身的汗味,不知道是不是多日沒洗澡了;還有一個有些狐臭,公蠣最不喜歡……

正在一個個探尋,並想象自己左擁右抱的**情景,公蠣突然發現女孩兒少了一個。公蠣最喜歡的那個,有著丁香花一樣味道的女孩兒,今晚似乎不在。

在洛水“洞府”的石壁上,有一株野生的丁香,每年初夏,便開出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香氣四溢。及至仲夏,尚未枯萎的花瓣兒隨風落在水麵和堤岸上,猶如鋪上一層花氈。公蠣常常銜起那些帶著芬芳的花瓣,將原本簡陋汙濁的洞府裝飾得詩情畫意,或在午後的樹蔭下,吐著泡泡追逐水草間的那一抹紫色,簡單而快樂。

公蠣曾幾次午夜潛入金穀園偷窺,但他生性膽小,視力又差,隻敢遠遠觀望,始終沒看清她的模樣。但是公蠣心中認定,她一定溫柔善良、貌若天仙,因為隻要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公蠣便覺得身心愉悅,天地澄澈,仿佛一切汙濁凡俗之氣**然無存。

三更鼓敲響,公蠣將身體盤曲起來,伸長脖子去探尋丁香女孩兒的味道,卻嗅不到任何氣息。

遵循世人的生活規律,不得以異能投機取巧,是得道的非人混跡塵世約定俗成的規矩。可是公蠣實在忍不住了。他如今已經身無分文,過了今晚便不能住雲來客棧,若就此再也見不到那群小美人兒,實在不甘心。

打定主意,公蠣溜下床,忽然傳來一聲嬌呼,聲音雖小,卻十分清晰。公蠣心神一陣激**,躍上房梁,從後牆的天窗鑽了出去。

月光如水,撒在金穀園角落一處寬闊的下沉式圓形場地上。據說這裏是當年石崇招待密友時的舞池,如今漢白玉鋪就的地麵已經斑駁風化,裂紋遍布,周圍十二個雕刻精致的小型燈塔隻有三個還勉強保持著原樣,其餘的已經成為一堆亂石。而對麵的供客人觀景的飛簷亭台已經塌了半邊,殘破的琉璃瓦微微反光,在月影下如同一個巨大怪獸的牙齒。

這是女孩兒夜間練功的地方,但今晚卻空無一人。對麵有一個下麵架空的簡易竹樓,是用來日常起居的,此時飄出些香甜滑膩的味道。公蠣不由大喜,提起全身心的力量,如同一片羽毛劃過舞池冰冷的地麵。

女孩兒們的低呼聲越來越清晰,似乎有人在哭泣,空氣中傳遞著一種恐懼和絕望的氣息,公蠣突然感覺到一陣不安,身上的鱗片聳了起來,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身後隱藏在濃密竹林的小徑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公蠣連忙鑽入草叢。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過來。前麵一個身材清瘦的,在舞池邊緣站定,看著竹房,沙啞著聲音道:“怎麽樣了?”他的臉上竟然戴了一個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麵具,看起來很是滑稽,而且聲音非常怪異,聽起來像捏著嗓子說話一般。

後麵高個子男子躬身道:“都在。”

清瘦男子道:“她們還好吧?”

高個子遲疑道:“似乎覺察到了點什麽,有些不安。劉媽正在安撫。”

公蠣仍沒探尋到丁香花女孩兒的氣息,心裏巴望著兩人趕緊離開。

清瘦男子凝望了片刻,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高個子:“盡快處理,免得發生變故。”一個小東西被不小心帶了出來,骨碌碌滾進草叢,落在公蠣的腳邊。

原來是一顆精致的紅色珍珠,有拇指大小。公蠣一眼便斷定這顆血珠品質上乘,價值不菲,遂一口叼了來,據為己有。

兩人四下尋找。清瘦男子見草叢濃密,擺手道:“算了,明天再找。快到子時三刻了,你們手腳要麻利點。”

高個子笑道:“您放心,保證萬無一失。”恭送清瘦男子走了,轉身去輕叩竹樓的房門。

公蠣很討厭他身上濃重的鬆香氣味,屏住呼吸跟在他身後,潛入房角草叢中。

房門開了,一個濃妝豔抹的高壯婦人探出頭來,朝周圍看了看,滿麵焦急地俯在男子耳邊說了句什麽,一把拉他進去,隨即關上了房門,差點夾到公蠣的腦袋。

公蠣繞到房屋後麵,擠進牆麵的縫隙裏,勉強可以看到裏麵的情景,身體卻留在外麵。

屋裏的景象果然**,十一個女孩兒並排躺在小**,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皆是一襲薄若蟬翼的紅色貼身舞衣,露出圓滾滾的肩頭和手臂,豐腴的身體玲瓏有致,煞是喜人,倒是那些未經刷漆的柏木床板,白森森的甚是煞風景。

公蠣的眼神掠過一排高聳的胸脯,早忘記了那個丁香女孩。男子清點了一番,皺眉道:“少了一個?”婦人拍著最裏麵那個空著的柏木小床,恨恨道:“放心,她走不遠,已派人找去了。”

男子盯著牆麵掛著的沙漏,煩躁道:“算了,先打理好這些再說。”

沙漏上端的沙子終於一粒不剩。男子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將裏麵的粉末緩緩抖在蠟燭的火焰上,爆出一些亮晶晶的火星。兩人忙掩住口鼻,公蠣正陶醉地嗅著女孩兒的香味,看著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帶著點嬰兒肥的女孩兒,一隻白嫩的小手垂落下來,手腕上係著一條金絲線,上麵掛著一個小鈴鐺,膚若凝脂,指如柔荑,恨不得舌頭伸過去舔一舔。

正意**著,突然間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頓時渾身酥軟,心神俱醉,極是舒服,不由得迷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公蠣醒了過來,將嘴角長長的涎水吸回肚子裏,才想起今晚的正事兒:專門來看美人兒,怎麽就睡著了呢。

桌上的蠟燭即將燃盡,隻剩下一點點的燈頭歪在蠟油中,眼看便要熄滅。白色小床仍是一個挨著一個,上麵蓋著大紅的被子,但極其安靜,連女孩兒們的呼吸聲也聽不到。

公蠣的鼻子似乎有些失靈,什麽味道也嗅不到。本想撤了,卻見那男子和婦人已經不在,對麵的門大開著,公蠣一陣心癢,飛快掙出縫隙,恢複人身,從大門走了進去。

既然恢複了人形,這燈光總是要的,雖然公蠣覺得沒有燈光看得更清楚。

公蠣拿出抽屜的蠟燭趁著沒滅的燈頭點上,房間裏頓時亮了起來。

他躡手躡腳走到那個位於角落、有些嬰兒肥的女孩兒床前。

鮮紅的被子連頭帶臉地蒙著,隻在被頭露出一頭青絲。公蠣激動得心怦怦直跳,小聲念叨道:“好妹子,你別生氣,我決不褻瀆了你,我隻是想看看你睡著的樣子……”一邊慢慢揭開了被子。

被子下,竟然是一具穿著紅色舞衣的完整骨架,但是顱骨被打碎,留下許多骨頭碎片。

公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嚇得慌忙蓋上,奪門而出。走到門口,又覺得蹊蹺,回身戰戰兢兢將其他被子也揭開了看。

十一個小床,全是女子骸骨,骸骨上還裹著紅色的舞衣,顱骨要麽是碎的,要麽有一個拳頭大的洞,像是用什麽工具砸的。

公蠣幾乎傻了,愣怔了半晌,又去揭開第一個看到的那具——骸骨的左手手腕上,一條精心編織的金絲線係著一個小鈴鐺,原本蔥段般的手指變成了森森指骨,平靜地放在腿骨旁邊。

公蠣忘了自己身為人形,“嗷”一聲大叫,一頭朝著竹樓的縫隙鑽去,撞得竹樓一陣搖晃,腦袋碰得生疼,轉而恢複原形,箭一般地逃走了。

第二天開門鼓一敲,公蠣便紅著一雙小眼睛急匆匆結賬,跌跌撞撞離開了雲來客棧,再也不願想起昨晚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