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上午,老夫人來取焚心香。婉娘和文清去買盛花露的瓶子,還沒有回來。

沫兒讓了茶,請老夫人稍等一會兒。

老夫人一看到沫兒,就眉開眼笑道:“好孩子,我帶果子給你啦。”吩咐春草將兩包糕點拿過來,並一把將沫兒摟在懷裏,歎道:“我一見這孩子就覺得親。老家哪裏的?”

沫兒溫順地答道:“汝陽縣。”

老夫人摩挲著他的小臉,歎氣道:“要是我的孩子,可舍不得這麽小就送來做學徒。”

沫兒鼻子一酸,道:“我沒有爹娘。”

春草打開油紙,一包牡丹餅,一包桂花糕。老夫人拿起一塊牡丹餅遞給沫兒,慈愛地笑道:“這是全福樓的,剛出鍋,快嚐嚐。”

全福樓的糕點果然名不虛傳,入口鬆軟,豆沙的香味和牡丹花香融合在一起,甜而不膩,香滑可口。沫兒吃著,見春草站在旁邊,遂拿起一塊桂花糕,遞給春草。

春草似乎有些緊張,搖手道:“我不吃。”推讓之間,桂花糕掉在了地上。

沫兒一見,便想去拿了掃帚來掃,卻見春草盯著地上的桂花糕,瑟瑟發抖,突然跪倒在地,一聲不響地朝老夫人不住磕頭。

沫兒十分驚訝,伸手去拉,她卻死活不肯起來。

老夫人和藹笑道:“春草,一塊桂花糕罷了,你這樣子成什麽話?快起來吧。”又笑著對沫兒道:“好孩子,春草要是有你一半機靈就好了。”

這時隻聽婉娘笑道:“讓夫人久等了!”和文清走了進來。

春草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淌了一臉,慌忙用衣袖拭了,戰戰兢兢站了起來。

沫兒遞給文清一塊牡丹餅。婉娘笑道:“煩請老夫人再等一會兒,婉娘這就去取香粉。”轉身上樓。

一會兒,端著一杯香茶下來了,笑嗬嗬道:“請老夫人品一下婉娘的新茶。”不料走著突然腳下一滑,一聲驚呼,身子前傾,直直地將一杯茶全部潑在了春草身上。

婉娘連聲道歉,沫兒和文清也趕緊找了幹淨的棉布來幫著擦拭,隻見春草的右臂全濕了。

婉娘懊悔道:“有沒有燙到?都怪我不小心,要不然你先換了我的衣服罷?”

春草怯生生道:“沒有燙到,不用了。”

老夫人笑道:“不要緊,大熱天的,一會兒就幹了。”

婉娘賠了禮,道:“這衣袖濕漉漉的,也不舒服,要不先把袖子卷起來吧。”說著不等春草答話,徑直將春草右臂的衣服擼到肘部。

春草的小臂,幾乎沒一塊好肉,黑色、紫色,烏青、紅色,各種顏色都有,圓形的疤點有大有小,一個摞著一個,像是香頭燙的;小臂中部,布滿了深深的指甲印、牙印和針孔;有一片針孔密集的地方似乎是新紮的,還往外滲著血水;小臂下麵,有一條長長的暗紅色疤痕,像蚯蚓一樣扭曲著盤在臂上。

老夫人敏捷地撲過來,飛快地把春草的衣袖放下,訕笑道:“你看你這孩子,茶灑了,又不算什麽,還要老板娘親自替你整理。以後可別做傻事了,沒事不許掐自己的胳膊。”春草低頭應了一聲,站到老夫人身後。

在一旁發呆的沫兒突然轉身跑開。

婉娘笑道:“老夫人可真是體恤下人。我這兩個小童,可被我使喚得團團轉呢。”

老夫人道:“都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到了我這裏,我不疼她還有誰疼她?”說著滿臉慈愛地回頭看了看春草,春草顫抖了一下,擠出一個笑容。

婉娘將焚心香交給老夫人,老夫人便帶著春草告辭了。

送走了老夫人,婉娘回到中堂,卻看到沫兒正在亂發脾氣,嗷嗷叫著對著文清又踢又打。文清衣衫淩亂,不僅不躲,還伸出雙臂護著不讓他磕到桌角上。

婉娘喝道:“沫兒你做什麽?”

沫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最恨人家騙我!”跑去將桌上放著的牡丹餅和桂花糕抱起來丟到街上,然後捶胸頓足,涕淚齊流,隻差沒在地上打滾兒了。

文清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看著,時不時幫他抹抹眼淚鼻涕。

婉娘歎道:“傻孩子。”伸手拉了沫兒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沫兒猶自抽泣得哽咽難言。

婉娘道:“她騙你什麽了?”

沫兒一時語塞,這衛老夫人似乎確實沒騙他什麽,上次走時隨口說了句“帶果子”的客氣話,這次也確實帶了來。

文清遞了條濕帕子來,沫兒將自己的大花臉使勁搓了一番,終於不哭了,但嘴巴噘得老高,悶悶不樂。

黃三過來叫婉娘去看胭脂的成色,剩下文清陪著沫兒。

文清看沫兒無精打采,便竭盡腦汁找話說:“沫兒,我今天和婉娘去買了很多漂亮的小罐子,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沫兒悶著頭不做聲。

“我在街上看見兩隻狗兒打架。”文清道。

沫兒還不做聲。

“街口新開了一家羊湯館,叫溢香園。”

沫兒嗯了一聲。

“我看到一個胡人牽了一隻小猴,小猴會拉車。”

沫兒又不出聲了。

文清徹底找不到話說了,隻圍著沫兒焦急地轉來轉去。

沫兒歎了口氣道:“別轉了,你把我都繞眼花了。”

文清看沫兒開口了,興奮得漲紅了臉,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隻叫了聲:“沫兒!”

沫兒哼哼道:“不用擔心。我想明白了。婉娘說得對,她沒騙我,隻是我自己不靈光,被她的慈眉善目蒙蔽了。”

婉娘笑著走了過來,道:“哭完了?”

沫兒站起身,道:“當初你說要答應我三件事,王掌櫃的算一件,如今我想求你第二件。”

婉娘歎氣道:“先打住!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究竟值不值。”

沫兒悶悶道:“我想好了。春草跟著她,早晚得給她折磨死。”說罷,恨恨地道:“我最恨這種麵慈心狠的人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文清疑惑道:“恨便恨了,你哭得這麽傷心做什麽?”

沫兒大聲道:“她騙我想起了我娘和方怡師太……”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自然不會知道沫兒在外流浪乞討的艱辛。沫兒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著偎在母親溫暖懷抱裏的滋味,雖然他連自己的娘是誰都不知道。

其實還有一件事兒,讓沫兒印象至深。沉默了一會兒,沫兒說道:“去年冬天我在白沙乞討,天氣很冷,街上沒一個人,我就到村裏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想碰碰運氣。這戶人家的婦人被稱為活菩薩,最喜歡幫助別人。去了之後,看見這位人稱‘活菩薩’的婦人正將吃剩的冷饅頭喂狗,便伸手問她討。她朝四周看了看,打量了我幾眼,我原本以為她不肯,哪知她極其慈愛地說,真可憐,大冷天的,就給你吧。我心想遇到了好人,心裏覺得暖暖的。卻見她給旁邊一個書童使了個眼色,並對我說道:‘我給你夾點菜來。’”

文清聽得全神貫注,插嘴道:“這個婦人可真是個好人。然後呢?”

沫兒瞪他一眼,道:“等過會兒,書童出來了,遞給我一個雪白的饅頭,笑得很鬼祟,那婦人也在旁邊掩了口不住地笑。”

“我當時餓極了,也沒多想,抓起饅頭一口咬了下去。”說著小臉兒變得烏青,拳頭握得緊緊的,牙齒哢哢作響。

文清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怎麽了?他們的饅頭不好吃嗎?”

“哼!”沫兒的眼睛噴出火來,“饅頭倒是好的,可是他們將饅頭中間夾了塊狗屎!”

“那婦人和書童看我伏在地上嘔吐,在旁邊哈哈大笑,但看到一個人走來,那婦人立馬變了顏色,拉我起來,和顏悅色地問我有沒有事,並責罵書童,說不準欺負孩子。街上的人一走不見,她卻叫書童放狗咬我。我氣得要死,也沒辦法,隻好逃了。”

文清也氣得胸口起伏,罵道:“這些人真是太可惡了!要是我,我就拚了命和他打一架,死了算了。”

婉娘道:“別提這些傷心的事了。”

沫兒卻道:“哼,我沫兒哪是這麽好欺負的?那個冬天我就不走了,就住在村邊的麥秸垛裏。討來的饅頭隻要是整個的,我就不吃攢下來。還天天去找蟾衣、挖山藥,賣給鄰村的郎中,攢了八文錢。本來打算去買老鼠藥的,後來在山上找到了一把野生的巴豆,我就用錢去買了一塊肉,把巴豆搗碎了和肉一起夾在饅頭裏,丟給了他家的狗,結果他們家的狗拉肚子拉得走不動路,沒幾天就奄奄一息啦。然後我開始撿各種各樣的豬屎狗屎,並找機會,隻要那婦人單獨出門,我一定丟她狗屎,有時還故意撞上去,把狗屎抹在她的衣服上,再轉身逃開。還有一次,她剛下馬車,站在門口,我躲在樹上,將一塊狗屎正好摔在她臉上。村裏人不明就裏,還都替這婦人叫屈,說好人沒好報,丟狗屎的人應該被凍死。”

文清聽得入迷,鼓掌道:“沫兒真是又聰明又能幹。那後來呢?”

沫兒道:“哪還有後來?後來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了。她壞難道我也跟她學不成?不過他們家狗也跟著遭殃啦。所以就走了。”

“從此就對這種假善人恨之入骨了,對不對?”婉娘笑道,“沫兒年紀雖小,比起好多大人來,可要明理得多了。好了,我答應你,救春草。我去找老夫人買了她來。”

沫兒轉問文清:“你剛才說看到一個猴子拉車,是怎麽樣的?”

文清囁喏道:“就是……小猴子拉了一輛小車。”

沫兒道:“說具體一點。”

文清道:“小猴子穿著衣服,拉了一輛小車。”

沫兒道:“它怎麽拉的?”

文清道:“像人一樣。”

沫兒頓足叫道:“氣死我了!你比那衛老夫人還要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