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兵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遠處的營帳中傳來士兵們慷慨激昂的歌聲,靳申坐在一棵枯死的樹下,倚靠著樹幹,一隻眼睛不知望著何方,隻是嘴中念念有詞。

“靳申俯首大拜問候,母親無恙否?申無恙。戰事曠日彌久,申不得歸,敢問家中諸事無恙否?小弟乙無恙否?天氣漸熱,去歲母親所寄夏衣已殘破,望母再寄夏衣一件。若蜀中布貴,可徒遣錢五百,申自在軍中為衣……”

丹河後方的光狼城設有軍市,拿著錢去那裏買布也未嚐不可。靳申專心想著家信的內容,沒有注意到一個人影的靠近。

“啊?我還以為兄長也在隨著他們唱無衣呢!”

靳申知道來人口中說的“他們”指的是那些出戰歸來的將士們,而他不過是個瞎了眼的夥夫,有什麽資格跟著唱呢?

盡管靳申不以為然,他還是偏了偏頭,斜著一隻眼睛將視線轉向聲音來處。因為隻有一隻健康的眼睛,視野免不了有些狹窄,別人目不斜視就能看見的東西他可能要偏頭才能看見。

不遠處的篝火堆中發出劈劈啪啪燃燒樹枝的聲音,在這樣一個無月的夜晚清晰地傳到靳申的耳中,反倒襯得那些高昂的軍歌聲成了飄渺在遠處的背景音。

出現在眼中的是一個外貌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年,瘦弱單薄,仿佛風吹便要倒似的,秀氣的眉眼間帶著些稚氣。

靳申立刻認出了來人。當初因為太過羸弱才被分來做夥夫的新兵,似乎在家中備受父母兄姊寵愛,以至於連基本的燒火造飯也總是做不好,常常引來伍長王喜的責罵。

“你是哪裏人?”

“呃?嗯……嗯……小的是巴郡人。”因為生不起火急得快哭了的新兵突然被老兵問話,顯得有些驚慌,他躊躇了一下才答道。

“巴郡嗎?說起來巴郡的丹砂倒是很有名。”一隻眼的老兵以這樣一句話結束了兩人之間簡短的對話,他拿過新兵手中的吹火筒,幫忙把火生了起來。

想來這便是兩人之間最初的對話了。靳申後來才知道那少年叫做相夷。

靳申是蜀郡人,與相夷一樣都不是關中人。幾十年前秦將司馬錯滅了西南邊陲的巴蜀二國,改設郡縣。

靳申雖然生來就是秦人,但從故老鄉裏那裏多多少少聽聞一些以前的事,心裏也曾經計較過自己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秦人。隻是後來長大了,反倒不計較了。

在這紛紛擾擾的亂世中,國家的興亡更替如同日落月升一樣常見得不值一提。想當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人人都是周人,如今倒要把什麽秦人、趙人、燕人統統分得清清楚楚,豈不可笑?

一旦想通了,靳申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秦人的身份,他像其他所有的秦人一樣到了十七歲便去傅籍,服兵役,或許立功加爵,或許埋骨荒草,假如沒什麽意外,到六十歲的時候兵役期滿,回到家鄉懷抱嬰兒頤養天年,這樣的人生也算得上是亂世中平凡的圓滿了。

坐在地上的靳申仰視著突然在他的視線中出現的相夷,原本腦中正斟酌著的家信字詞,被打斷思路後就再也尋不回來了。

秦國以吏為師,靳申曾經跟著郡治的官吏學習文字以及律法,寫家信不是什麽問題。不僅僅是他,軍中多半士兵都有識字的能力。他剛開始習字的時候,總是因為寫錯了字或者內容需要修改,反複用刀刮去木簡重新再寫。後來為了避免這種情況,靳申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當他想寫什麽東西的時候,會先在腦海中把內容想好,之後才提筆寫下來。

不知道為何,最近他想寫的這封家信,總是無法順利地進展下去。

歎了一口氣,靳申聳聳肩膀坐直身體,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相夷坐下,他並不想一直仰著頭和他說話。

“呃……我是不是……是不是打擾兄長寫家信了?”相夷坐下後才後知後覺地說道,臉上帶著局促的神情。

“是的。”

靳申毫不掩飾的回答使少年的臉色徒然一變,白中泛青,瞪著眼回望著靳申。

“哈哈……不過也沒什麽。我並不介意。”靳申輕鬆地笑了笑,那笑容光明磊落,少年知他當真不介意,一顆不安的心便也平靜了下來。

最初靳申見他做事笨拙的樣子便不由地聯想起自己那位未及弱冠的幼弟,於是有意無意地幫襯著他。一來二去,兩人關係漸漸變得熟絡起來,相夷對靳申更以兄長相稱,而靳申也把他當作親弟弟一樣對待。

靳申的親弟弟叫做乙,征兵那年乙剛到傅籍的年齡,而靳申剛剛向同裏的一位姑娘家下了聘禮,隻等著一個吉日迎娶。根據秦國的律法,成婚後靳申就要分家與父母別居。恰在那個時候,征兵令到了。因為靳申尚未成婚別居,他們兄弟二人隻需要一人服役就可以了。靳申自然將弟弟留在了家裏。

相夷的情況則有些不同,相夷的上麵還有兩位兄長和一位阿姊,兄已婚、姊已嫁,隻相夷還同老父母住在一起,因此已滿十七歲的相夷無可避免地在被征之列。

現下兩人並肩而坐,不約而同地望著前方三四十步遠的那堆篝火。紅色的火焰跳動著,照出篝火周圍一圈人的臉孔,有高談闊論的,有竊竊私語的,有側耳傾聽的,有但笑不語的。

“我聽說韓卒的劍戟,皆是出於冥山、棠谿、墨陽、合伯這些地方,每一件都製作精良,是無不多得的利器。韓國的勁弩,有十二石之力,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殺人六百步之外。還有諸如七屬之犀甲,鐵臂脛之類,無不具備。”

“哦~”周圍一陣豔羨的慨歎聲。

“嘖,韓卒裝備如此精良,還不是照樣不是我們秦人的對手!”

“哈哈哈,那倒是!”又是一陣哄笑聲。

靳申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用手指摳了摳耳朵。

“他們還在談論今日出戰的事兒?”

“嗯,聊得正起勁兒呢!”相夷點了點頭,他剛才一直在那邊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

長平的平靜已經持續很久了,他們這群夥夫除了做好軍中的一日兩餐,大抵時間還算得上清閑。而清閑過了頭,便有些無所事事的嫌疑。

今日發生了這許多事,猶如一顆石子投入水中,也難怪大夥兒聚在一起扯上幾句了。

由主帥王齕率步卒一萬親自前往趙營搦戰本身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而一直龜縮在壁壘中的趙軍一反常態地應戰了,這又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以一萬秦卒對戰八千趙人,竟然沒有取勝,更是出人意料!

秦兵撤兵回營後,戰鬥的細節就在軍中傳開了。而那隊援軍的來曆,也在後來斥候傳來的消息中證實了身份——原上黨郡的韓軍——在馮亭降趙後改換了一下趙的旗幟而已。

正是由於那支奇兵的到來,使秦對趙一邊倒的攻勢被暫時壓製住了。混戰之際,王齕下令撤退。不過就結果來看,秦軍雖沒有勝,卻也沒有敗。回營後事情一傳開,整個軍營之內,士氣反而高漲,那遠處營帳中不斷傳來的軍歌聲就是一個明證。

原因無他,不管是避而不戰的趙軍,還是消失了兩年多的原上黨韓軍,如今既然敢正麵與秦作戰,那即意味著秦離勝利不遠了。

長久壓抑的嗜血本性被今日一戰重新喚醒。磨尖了爪牙,引頸期盼著。

大秦的將士無所畏懼。假如這世界上還有他們畏懼的東西……

他們唯一怕的,就是無人敢於他們對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虎狼之血,沸騰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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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們兩個!躲在那邊做甚?快過來!老爺子開講啦!”伍長王喜回頭招呼著靳申和相夷。

王喜口中的老爺子是三伍的一名關中老兵,今年五十八歲。秦軍五人為一伍,五十人為一屯。關中老兵是他們這一屯的夥夫中年齡最長的,因此大夥兒也常稱他老爺子。

這關中老兵前前後後共服了五次兵役,短的四五月即回,長的五六年不見鄉人,大大小小參戰不下百次,累積建有軍功,得不更之爵,又蒙賜些田宅,生活還算過得去。

這次盡管在被征之列,但因年老,被分來做個夥夫,倒用不著披堅執銳上陣殺敵了。這一屯之中,大大小小年齒皆不及他,日常閑暇得便,聚在一起常聽他講些往歲故事、軍中舊聞。

“就來就來。”相夷畢竟年輕,就愛聽老兵講些傳奇,聽伍長那麽一說,也不知老爺子又要講些什麽,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立刻一邊回應著一邊站了起來。

靳申見此也沒個奈何,拍拍屁股,兩人回到了圍著篝火的一圈人裏。

也許是剛才對韓卒的討論勾起了關中老兵一些遙遠的回憶。他想起了自己人生第一次戰鬥便是與精銳韓卒對陣。

“當時我才二十多歲,第一次接到征兵令,辭了父母,到了軍中報到,沒過幾日就奔赴前線。你們猜,我們是往哪裏去?”關中老兵賣個關子,見大家猜不出,才頗為得意地娓娓道來。

“是韓國的重要關塞伊闕啊。”

“伊闕是什麽樣子?”聽眾中最年輕的相夷問道。

“伊闕地勢險要,伊水從此間流過,兩側青山相對,猶如巨大門闕,故而稱之為伊闕。伊闕隘口狹小,易守難攻,在那裏等著我們的是韓魏周二十四萬聯軍,主將是魏國名將公孫喜。”

“那我們的主將是誰?”提問的又是相夷。

“小子!這你還不知嗎?是我們大秦第一將武安君白起啊!”不等關中老兵回答,伍長王喜搶白道。

老兵笑著點了點頭。

“正是正是。不過那時武安君還不是武安君,他那時才剛剛升為左更呢。最開始他也並非主將,是穰侯在大王麵前推薦他,他才接替了向壽出任主將。”

“然後呢?”

“小子莫急,聽我慢慢說。當時秦軍的兵力不及敵軍的一半,持有強弓勁弩、精銳裝備的韓卒據守關隘在前,近二十萬魏軍倚勢在後,要勝他們可不容易啊。”老兵說著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回憶著某些場景。

“那一日我記得很清楚,早上起了些霧,三百步之外看不分明。屯長突然通知我們出戰,說是有命令要我們正麵攻打守關韓卒,勢要決死取下關隘。說來也怪,即是決戰,卻隻點出兩萬兵卒,由副將胡陽指揮著,又不知主帥在何方。

出發前,屯長又令我們多多準備旌旗飄帶。到了戰場,大霧還未散去,卻又不戰,停在關隘外與韓卒相距甚遠,隻命我等搖起旌旗飄帶,大聲呐喊叫殺,將足跺地,直震得沙塵漫天、地動山搖,又將軍鼓擂得山響,仿佛大軍傾巢而出。

那韓卒不知我們隻有兩萬兵卒,霧中見漫天旌旗飄帶,又聞殺聲震天,以為是秦主力大軍攻來。他雖兵精力強,奈人數不濟,也不敢擅出與我軍大戰,隻架起那十二石的蹶(juě)張,弓弩齊發,刹那間鋪天蓋地箭如雨下。”

相夷不由地握緊了拳頭,仿佛身處險境冒著箭雨的是他自己一般。他屏息靜氣,全神貫注地聽著老兵講訴三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