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任

平靜的清晨,靳申與往日一樣到丹河邊提水造飯。他沿著熟悉的路線擔著兩個木桶,來來回回在河岸與秦營之間往返了數次。秦軍在長平西岸紮營數十裏,每天早上像靳申這樣到岸邊取水的有百人之多。

靳申是蜀人,被征入伍已經五年了。他原本是一名步卒,因為在一次戰鬥中受了傷,瞎了一隻眼睛,所以由步卒變成了軍中的夥夫。

靳申所在的小隊負責五個營帳的夥食,每天由他挑水裝滿三個大陶缸。他計算過,用兩個木桶要裝滿三個大缸,來回河岸需要二十一次,為了及時將飯煮好,靳申總是第一個起床。

這一天起初沒有什麽特別,靳申將挑回的水倒入大缸,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馬上又擔著空桶往岸邊走去,途中意外地望見了河岸那頭高高揚起的煙塵。

從那一刻開始,長平前線的一切就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靳申呆呆地望著遠處的煙塵,剛開始似乎是在很遙遠的地方,仿佛一團騰空而起的烏雲,裹挾著轟隆的雷鳴聲迅速襲來。當靳申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終於意識到了那些煙塵的意義,突然丟下了肩上挑水的擔子,拔腿朝著岸邊跑去。

由於跑得太急,靳申來不及刹住自己的腳步差一點兒衝進冰涼的河水中。他彎下腰撐著膝蓋大口喘息著,感覺呼吸困難,然而耳朵沒有喪失功能。節奏有序的馬蹄聲震撼著大地和河水,滾滾而來,卻在越來越近的時候減緩了速度。

喘完最後一口氣,靳申直起身子朝河對岸張望。盡管他的右眼瞎了,剩下的左眼視力仍然很好,盡力伸長脖子遠眺,恰好看見了一隊騎兵馳入了飄著趙國旗幟的營壘之中。

剛才的匆匆一瞥假如沒看錯的話,領頭的是一位騎著雪白色駿馬,少年將軍模樣的人。跟在他後麵隨即進入趙軍大營的騎兵數量不在少數,均身背弓弩箭笥,腰配長劍,**馬皆膘肥體壯,隊列嚴整,旗幟井然。靳申朝著他們來的方向望去,那是更東邊的方向。

靳申不由地揣測起來。戰事拖延到現在,最主要的原因是東岸的趙軍嚴守壁壘,龜縮不出。長平守軍中不可能會有一隊騎兵從那個方向過來,況且就他所知,趙國在長平的駐軍,絕大部分是步卒,擔任突襲偵查之職的騎兵僅有數百人。而那一隊騎兵少說也在千人以上。

難道是從邯鄲來的援軍嗎?

當這個想法從腦袋裏冒出來的時候,連靳申自己也吃了一驚。秦軍求戰不得,兩軍隔河對峙已久,這裏與其說是前線,不如說是長平鄉間一處寧靜的河穀。沒有戰鬥,何來援軍?他的一隻眼睛仍死死地盯著對岸的軍營,思慮間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他想起了最近在秦軍士卒間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個傳言:

據說趙國撤換了長平主帥。

靳申也不知道這個關於敵軍主帥的傳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傳播的,他是聽那些來吃飯的士兵們說的。之所以稱它為傳言,是因為這個消息一直沒有得到上麵的正式肯定。反正那些大人即使得到了什麽消息,也沒有義務告訴底下的士兵們。

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靳申那張看起來十分瘦削的臉此時此刻比平時更加嚴肅。

剛才所見的一幕,讓他確認了一件事。

看來,那個傳言是真的了。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也許,這裏將不再平靜。

這麽想的時候,他完好的那一隻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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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在中軍大帳前翻身下馬,饒有興趣地環顧了一下周圍。

大帳前聚集著十幾名將官模樣的人,臉上沒有歡迎的意思,大部分隻冷淡地瞥了趙括和他身後的騎兵一眼就將頭偏向別處去了。

趙括進入營壘之前,已遣先鋒官先行稟報長平守軍,按理說他這個新任主帥到來,營中就算不列隊迎接,反應至少也不是這樣的。他覺得有些有趣,年輕俊朗的臉上浮起招牌式的戲謔笑意。

“廉將軍在大帳中嗎?”他故意大聲問道。

周圍一片沉默。身後的騎兵隊長似乎沉不住氣了,正要有所動作被趙括反手攔住。

“廉將軍在大帳中嗎?”他又將問題重複一遍。

“哼!”不知道是誰發出這樣的聲音。

趙括循著聲音望去,目光鎖定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身材矮胖,大概三十多歲的年紀,撇著嘴似有不滿,眼睛細小,目光中流露出敵意。見趙括盯著他,也毫不避諱地反盯過去。而周圍的人似乎也受到他的影響,紛紛陰沉著臉直盯著趙括。

被眾多缺乏善意的目光包圍著,趙括的笑容反而更加誇張。他不慌不忙地從腰帶中掏出一樣東西舉了起來。

“大王賜予的虎符在此!廉將軍在大帳中嗎?”

見虎符如見君王。雖然表現得有些不情不願,話音剛落,一眾人等還是呼啦啦全跪伏在地。

“回大帥,廉……”有一人正欲回答,被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了。

“老身在帳內,趙將軍請進。”

趙括滿意地收起虎符,掀簾走進了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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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氣急敗壞地騎著他的小馬進入了趙軍大營。他的騎術還算可以,隻是跟趙國精銳的騎兵部隊相比,還差了遠遠一大截。落後的距離與實力差距成正比,何況他的坐騎還是一隻未成年的小馬,因此他被大部隊遠遠甩在最後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事實雖然如此,當事人內心能不能接受卻是另一回事。

作為傳令官,荊軻原本應該緊緊跟在主帥身後。最開始的行程的確是如此,可惜軍隊剛開出邯鄲城,主帥一聲令下,一隊人馬立刻呼嘯而去,沒留給荊軻一點兒反應的時間。徒留下他愣在原地,在前軍揚起的煙塵中劇烈咳嗽著。待煙塵散去,咳嗽停止,他才後知後覺地朝著前方揮舞著拳頭,大聲呼喊著“等等我啊”之類的話。

然而,這些終究是徒勞的,騎兵部隊早已消失在前方,哪裏聽得見他那聲嘶力竭的呼喊。所以,當荊軻和他的小馬出現在長平守軍視野中的時候,他的臉色能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在對方質疑的眼光中,荊軻向守軍亮出傳令官的符印。稍顯稚氣的臉氣鼓鼓的,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進入大營之後就一直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什麽。

那個家夥絕對是故意的!

他一邊腹誹著一邊跳下馬。他並不知道中軍大帳在什麽地方,隻是本能地看見龍煙所在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喂,趙括在哪裏?”他向一個將官模樣的人問道,不想卻招來對方一個冷漠中帶著蔑視的眼神。

“切!什麽態度!”這讓他心中的不爽又升騰了幾分。

他四處張望,想找到跟隨趙括的那一隊騎兵,可惜目之所及都沒有他們的影子。他不知道在趙括進入中軍大帳之後,那隊騎兵就前往另一處的營帳休整了。荊軻是直到出征那天早上才知道原來還有三千騎兵跟著他們一起前往長平。

騎兵是這個時代機動性最強的兵種,培養一個騎兵的成本是各兵種中最高的。因此在整個軍隊中數量不多,不是作戰的主力,裝備弓弩等遠程兵器,常常執行長途奔襲等特殊任務。

趙國人因為地理原因常常與北方遊牧民族接觸,加上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趙國上上下下皆以騎兵為重。重視的結果就是趙國的騎兵實力在七國之中數一數二,可與秦國的騎兵相抗衡。而趙括從邯鄲城中帶出的三千騎兵就是趙國最精銳的騎兵部隊之一,得名於《太公兵法》中的龍韜、虎韜,稱龍虎軍,駐防邯鄲城,直屬於趙王統領。

這次之所以受趙括調遣,是因為他被任命為長平主帥時向王上提出的條件。無論如何要打敗秦國,急切盼望著勝利的趙王也顧不上許多,特意恩準了趙括的請求,將龍虎軍的統領權暫時交給了趙括。

所以說,荊軻被這樣的軍隊遠遠甩在後麵,其實也算不上什麽丟臉的事情。

荊軻沒有找到騎兵,隻能把目光又轉回到剛才態度惡劣的將官身上。既然龍煙在這裏的話,它的主人理應就在附近。他仔細端詳那個將官,是一個矮胖的小眼睛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他的周圍還站著十幾位同樣將官裝扮的人,一群人圍攏成一個小圈子,一直在用荊軻聽不清楚的那種被刻意壓低的音量說著什麽。

“喂,新任主帥在哪裏?我是主帥的傳令官。”也許是有人不知道新任主帥的名字叫做趙括,荊軻這次換了一種問法,並且亮出了傳令官符印。

“小鬼的態度如此無禮,我還以為有什麽來頭,原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傳令官。”說話的還是之前那個矮胖的將官。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簡直跟他那囂張的主子一個樣兒!”矮胖將官旁邊的一個瘦高個兒接著說。

荊軻圓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知道他們口中的主子指的就是趙括。這麽說,那家夥果然是在這裏了。從他們的話中荊軻順便聽出了另一層意思——眼前的將官們似乎對他們的新任主帥感到不滿。

“主子?我荊軻從來不是馬服君府的仆役。雖然我承認那家夥有時候是挺囂張的。另外,他是你們的主帥,無禮的人難道不是你們嗎?”

荊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把馬服君趙括叫做那個家夥也是一種無禮的行為,不假思索地將矛頭朝著對方,斥責的話脫口而出。

幾個將官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輕笑,好像荊軻剛才說了什麽笑話似的。

“我們承認的主帥隻有廉將軍一人而已。”矮胖的男人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荊軻從第一眼開始就很討厭他。大概是他身上沒有屬於軍人特有的那種氣質吧。

“即使是王的任命也不承認嗎?”荊軻對趙國的軍法不甚了解,不知軍中對這種情況是如何處罰的。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無論在哪個國家,不服從王的命令都是會掉腦袋的。

果然,對方收斂了笑意,沉默起來。縱使心有不甘,他們還不至於愚蠢到明目張膽地違反王的命令。那麽,沉默便是最好的回應。

如果他們暗地裏唱反調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鬼,憑什麽來質問我們?

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旁邊中軍大帳的簾門再一次被掀開了。趙國長平守軍的前任和現任主帥友好地手挽著手,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樣從帳內走了出來。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頭戴虎麵鐵胄,一張線條硬朗的國字臉,留著花白一字胡的老將軍看到眼前的一幕,雙眉微蹙,對聚集在大帳前的一眾將官喝到。

剛才在荊軻麵前表現得盛氣淩人的將官們一下子噤若寒蟬,紛紛垂下頭。

荊軻感覺自己得了勝,揚起眉毛朝著那些將官們做了一個誇張的鬼臉。

“……我們是來送送將軍的。”囁嚅了半天,站在矮胖男人身邊的瘦高個兒低聲說道。

“老身不需要你們送行,都散了吧。”老將軍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解散,話落卻見他們站著不動,便提高音量厲聲喝道:

“還不快散了!”

“……是,是!”矮胖的男人先離開隊伍,其他人見狀紛紛散去。

“慢著!”眾人停下腳步,出言製止的卻還是廉將軍。隻見他伸出手臂指著屹立身旁的年輕將軍。

“這位是趙括趙將軍,你們的新任主帥。以後要絕對服從他的命令。”

“……是……”將官們互相傳遞著眼色,回答得有些不情不願。

“再回答一次!”

“是!”

這一聲回答震天動地,老將軍這才揮手讓他們散去了。

“老身管教不嚴,讓趙將軍見笑了。”廉頗側過頭注視著趙括,昔日同僚的兒子,轉眼間已並肩立於戰場之上了。

“不,是晚輩要多謝廉將軍。”

留在原地的荊軻吃了一驚,他竟看到已正式接任長平主帥一職的家夥脫下了鐵胄左手持於腰側,在已經不再是長平主帥的老將軍麵前單膝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俯首行了一個禮。

“哎!老身不敢當,趙將軍請起吧。”廉頗似乎也沒料到趙括的此番舉動,先是愣了一下,才趕緊將趙括扶起來。

當年輕的將軍重新站直,老將軍一雙大手重重地壓在他的肩上,仿佛托付了千斤重擔似的將趙括的肩按得生疼。

他沒有說話,那雙充滿了信任的眼神此刻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一名士兵牽來了老將軍的戰馬,他鬆開了放在年輕將軍身上的手,翻身上馬。

手握韁繩,他調轉馬頭,也許是光線的緣故,五十多歲的將軍臉上多了一絲滄桑。

“老身在邯鄲靜候趙將軍凱旋歸來!”

趙括雙手抱拳,為老將軍送別。

“晚輩定不負將軍所托!”

點了點頭,廉頗極目將趙軍連綿的營帳遠眺了一遍,無數麵趙軍旌旗在營帳上方飄揚著,士卒們的操練之聲不絕於耳。

他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感受著這裏的一切,帶著無盡的眷念,他離開了戰場。

一人一騎最終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荊軻目送著他遠去,說不清緣由,他心中突然對那位老將軍生出了一股敬意。

“比那家夥強多了……”他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啊?你說什麽?”正要進入大帳的趙括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沒什麽。”荊軻笑著跟了上去。

一段短暫的插曲,丹河河穀再度恢複了平靜。長平,跟往日一樣美麗,而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雨卻在悄然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