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征

夜色沉沉,已是深夜,偌大的馬服君府邸,大片區域滅了燈,陷入一片寂靜的幽暗中。唯有一兩處地方尚透出點點燈光,表明府中還有少數人沒有睡下。看起來似乎與往常沒有分別的夜晚,卻微妙地散發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異常。

透出光亮的地方是府中的祭堂,假如有人從那裏經過的話,一定會詫異於這樣的深夜竟還有人逗留在祭堂內。

不大不小的空間內,整齊地擺放著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個人跪在下方,將雙手舉過頭頂,虔誠地抬頭注視著祖宗的牌位,然後緩慢而恭謹地俯下身,雙手拜伏在地,一邊叩頭一邊念念有詞。過一會兒,又抬起頭來重複剛才的動作。如此循環反複,不知重複了多少遍。

燈盞中的動物油脂燃燒著,發出細微的哧哧聲。之前滿盞的油不知不覺間去了大半,植物纖維搓成的燈芯歪歪斜斜地插在淺淺的那一層油中,仿佛一個疲憊至極的人倚靠著燈沿無力地癱坐著。

時間的流逝消無聲息而又如此漫長,以至於那個人站起的時候,竟因為雙腿酸軟疼痛而險些栽倒在地。暖色的燈光下,之前埋在陰影中的人臉漸漸清晰起來。盡管額頭上有淡淡的淤青,鬢角垂下幾縷因叩拜而稍顯淩亂的發絲,卻始終難以掩蓋那高貴端莊的氣質。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馬服君府的老夫人,趙王新晉任免的長平主帥趙括的母親。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緣故,老夫人的臉部的表情相應地顯得比平時更加溫柔。她的眼中蘊含著某種複雜的情緒,目光輕輕地停留在正前方的一塊牌位上。那上麵寫著她亡夫的姓名。

“夫君,括兒他明天就要出征了……”

她對著牌位低聲說道,末了深深地歎一口氣,注視著那塊牌位陷入沉默。

隻有在這裏,她才能毫無顧慮地將她的不安與憂慮表現出來。這種不安與憂慮說不清楚因由,源自於她身為一位母親的直覺。她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私的人,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都不用踏上戰場。不過,她知道這終歸隻是她一廂情願的私念。夫君馳騁沙場多年,從未敗績,上賜爵位,乃一代名將,而括兒自幼隨父學習兵法,在天資上麵甚至超越了他的父親。正如誰也無法阻止黃河東流入海,繼承了馬服之名的兒子,注定了要踏上征程。

作為一介婦人,能力有限,唯有在出征前夜,獨自在祭堂內默默為兒子祈禱。

決定了兒子命運、家族命運、國家命運的一戰,如此沉重卻義不容辭。長夜無眠,她已有所覺悟。

老夫人將目光從亡夫的牌位上移開,落到擺放著祭品的案桌上。那裏除了普通的祭酒、祭肉之外,橫列著一把光彩奪目的長劍。

說它光彩奪目,是因為寶劍的劍鞘為銅鍍金,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劍鞘中段雕刻著兩隻相對而立的怪獸圖案,其狀如馬,白身黑尾,頭上有一獨角,長著老虎一般鋒利的爪子,不知究竟是何物,然而栩栩如生,神態傳神。為了在金色背景中突顯怪獸之形,匠人在刻線中填充了大漆,彩繪出圖案。正因為經過了這樣的加工,整個劍鞘仿佛藝術品般精美,使人根本無法將它與殺人的兵器聯係在一起。

老夫人將劍從祭案上取下,小心地抽出寶劍,一點一點從劍鞘中泄出的銀色光芒與劍鞘的柔和金色不同,透著攝人的寒意,出鞘的刹那直把空氣中的溫度都吸走了似的,不,或許連人的魂魄都一並被吸走了吧。

出鞘之劍長三尺三寸,吹毛斷發,萬中無一,乃她的夫君生前隨身所佩之劍。

她對劍不甚了解,從夫君處聽聞,此劍用天上墜落的隕鐵熔煉鑄造而成,據說蘊含著某種神力,可佑人不受兵燹之害。他的夫君鍾愛此劍,臨終之時囑托要將它隨葬。然事不如願,從人在清點隨葬品時竟疏忽大意遺落了此劍,待發現之時大葬已畢。或許是寶劍有靈,不願深埋於地吧。

當初知道寶劍並未隨葬之後,括兒曾向她殷殷懇求。

“既然如此,母親不如將此劍贈與孩兒吧。我想父親在天之靈,應不會反對……”

“不孝逆子!你父親的遺言何曾提過將寶劍傳世!”

她記得那時她狠狠地訓斥了他。從那之後,括兒便再未提及過此事。

身為一個母親,她何嚐不知兒子的心思。他如同他的父親一樣,鍾情於這把寶劍。她想夫君其實也是知道的。不知為何夫君卻不願將寶劍傳世。想到此劍畢竟是亡夫的心愛之物,她將寶劍供於祭堂內夫君的靈前。

老夫人將寶劍入鞘,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上麵的圖案。夫君生前很少說到這把劍的事情。她至今也不知金色劍鞘上那對獨角的怪獸叫做什麽。

罷了,事到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再度望向亡夫的牌位,眼中含著隱隱的愧疚之情。她將寶劍緊緊地握在手中,似乎心中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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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服君府,深夜中仍透出燈光的不僅僅是祭堂一處。

書房內。

一個年輕人托腮伏案,雙目緊閉。不過他並沒有睡著,微微顫動的睫毛表明主人意識清醒,隻是閉目養神。

看來,今夜無眠的也不僅是老夫人一人。

年輕人的旁邊,用木架支著整套的鐵質甲胄,甲片細密,堅而不拙,做工考究,一看就知出自於宮廷。這是先王賞賜給原馬服君趙奢的物品,現在則是屬於繼承了父親爵位的趙奢之子趙括。

他從未穿上過父親的這一套鎧甲,而明天他將穿著它出征。

出征前夜,長平的新任主帥來到了父親曾使用過的書房中。這裏一直保留著他熟悉的裝飾陳設。幼年時,他在這裏習讀兵書,成年後他仍然喜歡待在這裏。

他的父親是趙國的大將,公務繁忙,在他的記憶中,自己與父親單獨相處的時間並不多。而有限的相處中,大部分是在這個書房內,他誦讀著兵書,父親在一旁默默地坐著,偶然評論幾句。

自父親去世之後,他就去了齊國的稷下。三年後回國,曾經放滿了兵書的地方被他用來放置各種交易質劑、地契、賬本等。雖然用途變了,有一點倒是沒有變,那便是這間屋子給他的感覺。

無論何時,隻要在這裏坐一會兒,心情總是能放鬆下來。

今夜,他又到這裏放鬆來了。而與往常不同的是,對父親的思念從未像此時此刻那般強烈。

他仿佛睡了,思緒卻飛回了某一年的那一個午後。

陽光剛剛好,照了一半在書房內。一位少年站在陽光下,麵朝著隱沒在陰影中的魁梧男人。

少年看不清男人的表情,然而他那時所說的話卻深深地鐫刻在少年的腦海之中。

“……知勝有五,第一條便是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為父患之所在,乃天才的將領,誤以為天下無敵手矣。括兒,為父如今已經沒什麽可教你的了,隻有一句話,你要切記……”

自信的笑容還掛在少年的臉上,眼中的神情卻是全神貫注的。他仔細聆聽著父親的教誨。

“括兒今後若帶兵出征,其餘皆不足為懼。唯秦之武安君白起,遇則避之,萬萬不可與戰。”

“為什麽?!父親,你難道不相信括兒的能力嗎?”

白起的名字他自然是聽聞過的,但他並不認為對方有多麽可怕。最重要的是,他無比崇敬的父親似乎並不認為他是那個什麽白起的對手。

“知子莫若父,括兒的才能,為父自然是知道的。凡世間人物,以才能分之,自下而上為四類:蠢才,庸才,人才,天才。最上之天才,又可分為上中下三等。

“昔日田忌與齊王賽馬,以上馬對上馬、中馬對中馬、下馬對下馬,田忌不能勝。後采用孫臏之計,田忌以下馬對王之上馬,中馬對下馬、上馬對中馬,勝之。

“同為天才之上上者,吾兒近神,則白起成神。吾兒之才,當屬於田忌之上馬,而白起之才,則為齊王之上馬者。近神者不戰成神者,故孫臏不以田忌之上馬與齊王之上馬戰。

“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避而不戰,不可稱之為怯,此乃為勝之道。”

“那若是父親遇到白起,您會避開嗎?”年輕氣盛的少年仍舊是有些不服氣,在他的意識中,這天下沒有一人會是他父親的對手。

“會的。”

幹脆利落的回答讓少年一下子泄了氣,他無法置信地看著他的父親,尚顯稚嫩的臉上滿是失望。

或許是為了安慰兒子,陰影中的魁梧男子走近少年,現在陽光也灑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威嚴父親,此刻眼中卻出乎意料地蘊含著溫情。

他厚重的大手撫摸著兒子的頭。

“為將者,最可怕的是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勇者,敢於承認自己能力的不足;智者,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不敗的將軍,智勇雙全。”

頭上所能感受到的是透過那隻大手傳遞過來的慈愛,趙括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樣的父親。

“括兒,能力越大,肩負的責任就越重,將來王上或許會將大任托付於你。荷國之重,一旦兵敗,個人身死是小,亡國之罪如何擔待得起?為父要你在此起誓,今後無論什麽情況,絕不可與白起為戰。”

說這話的時候,他退後一步,恢複了平日嚴父的形象。他鄭重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幾乎是用命令的語氣。

少年看起來似乎仍有些不甘心,撇了撇嘴。但最後他還是舉起右手起誓。

“趙括對天發誓,不與白起為戰。若違背誓言,當身敗名裂,死於萬箭之下,葬身荒草之間,永世不得翻身!”

趙奢心中一緊,盡管是他要求兒子起誓,但他沒有料到他竟會立下如此重誓。他抬起手想說點什麽,手舉到一半卻又放下了。他蹙著眉頭,最終隻歎了一口氣。

“……為父累了,你先退下吧。”

“是。”少年順從地退出了房間。離開前,他瞥見父親支手托腮伏在案上,臉上有著化不開的愁雲。

他已經如父親所願起誓了,不知為何父親還是憂慮的模樣。

趙括緩緩地睜開眼睛,微微轉頭看向一側,印入眼簾的是父親的甲胄,靜靜地放置在書房內。

那時的他還有些懵懵懂懂,而如今他已經能夠理解父親那一日的良苦用心。

兵書不在於讀了多少,而在於是否能將它運用得出神入化。在這一點上,他承認秦國的白起是一個相當可怕的對手。

“避而不戰,不可稱之為怯,此乃為勝之道。”

當日父親的話,猶在耳邊。

如果可以的話,他其實很想和白起較量一番,但地點絕不是長平。賭上了趙國命運的一戰,他深知自己沒有輸的餘地,無論如何,他隻能贏。

秦趙兩國相持長平已久,雙方都陷入了一個消耗的大泥潭。王上之所以會讓他這個沒有實戰經驗的小將代替經驗豐富的廉頗老將軍,正是因為他主張與秦決戰。趙國急於尋求一個快速結束戰爭的對策,想必秦國也在等待合適的時機。趙國換將的消息一定會傳到秦國,那時秦國將如何應對?也會換將嗎?如果換將,會換何人為將?將所有因素納入考慮,在他決定出手之時,一切已在他的計劃之中。

這個計劃,有四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第一人,秦武安君白起。

為了取得絕對的勝利,也為了當日對父親的誓言,他必須要排除掉這個最大的障礙——使白起不為秦之主將。為此,他做足了前戲,不僅請出了平原君、藺相國相配合,甚至央求母親陪他演了一場戲,一場專門演給秦國君臣看的一出戲。

第二人,趙寵臣郭參。

郭參,一個朝野皆知的佞臣,唯趙王不知。當初父親打算除掉他,卻被藺相國製止了。如今他正是那顆絕佳的棋子。要知道站在明處的老虎,不及藏在暗處的惡犬危險啊。

“識途老驥卸馬鞍,小駒蹄響金殿前。君王若用馬服子,將士征戰不能還。”流言是他讓平原君傳播出去的。

“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話是他請藺相國在王上探病時說的。

“父子異心,願王勿遣。”信是他懇求母親寫的。

乘著一陣風兒,他的無能之名恐怕要越過國界,越傳越遠了吧。

這麽想著的時候,趙括的嘴角,掛起了自嘲似地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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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縷晨光從窗外照射進來,趙括已經穿戴好了甲胄。

他靜靜地坐在案前,案上的竹簡上有著未幹的墨跡。

等待天明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地拿起筆在竹簡上寫了起來。一夜未眠,他的精神反而更加亢奮,毫不困倦。

“少主,該啟程了。”伴著輕微的敲門聲,書房外適時地響起了相室王全的聲音。

“哦,好的。”他站起身,往屋外走去。就在開門的一刹那,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這間無比熟悉的書房。不知為何,心中一股強烈的眷戀感和不舍襲來,或許是為了壓抑下這種異樣的感覺,他快速打開了房門。

他愣了一下,門外除了王全,母親竟然也在。她的懷中抱著一把散發著金色光輝的劍,劍鞘上獨角似馬的怪獸張著嘴,似乎正在對天長嘯。

屋內,竹簡上留下了一行行剛勁的字跡。末尾的一行字,寫得比其他字稍大,一眼望去,最是顯眼。

“能而示之不能。”

六個大字,正是出自於《孫子兵法·始計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