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士

李斯打開精巧的四連方螭紋木窗,夜晚涼爽的空氣讓他的頭腦一瞬間清醒了過來,他的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紅暈,口鼻間還殘留著醉人的酒香,然而一雙眼睛卻是清明透徹的。

樓下的小倌兒熱情地招呼著幾位進門的客人,一位身著華服的胖子被兩名仆人扶著上了馬車,而另外一輛馬車才剛剛在門口停下來。

這裏是臨淄城一處高檔酒樓,位於一條叫做“莊”的道路旁。這是一條貫通臨淄大城南北的大道,道路的寬度足足可以並列六輛馬車。沿著這條大道幾乎全部是高級的商鋪,出售價值不菲的商品或服務。白天,這裏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夜晚,這裏歌舞升平,觥籌交錯,流連其間的不是貴族卿相就是大商巨賈。繁華,熱鬧,是李斯對“莊”這條大道的印象,而現在他又多了一個印象,那就是極度的奢華。

李斯所處的房間是酒樓二樓朝向大道的包間。剛走進房間的時候,他就注意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味,那是從南方的海上運過來的名貴香料燃燒時發出的香味。用的時候隻需要一點點放入熏爐中,隨著熏煙嫋嫋上升,香味便沁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這種香味清淡含蓄,卻可維持數月不散。

毛淵和李斯隔著一方純黑色的漆案在席上相對坐下,李斯環顧著房間裏的擺設,毛淵將手中一直提著的青銅卣放在漆案上,朝著站立一旁的小二吩咐道:

“牛、羊、豬、狗、鵝、魚,給大爺各上一盤!”

腰間掛著青銅劍的高大男子完全沒有詢問同伴的意見,一味地點了肉食。這也難怪,住在下寮的稷下生,平日裏連油星兒都不曾見過,一旦有不用顧忌錢袋的時候,怎能不敞開肚子吃個痛快?

這麽說著的毛淵將一大袋子錢扔到了案上,小二似乎是見慣了這種場麵,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隻是迅速朝青銅卣瞄了一眼,然後用一種慣常的語氣說道:

“小的馬上去準備,二位請先等著。”

毛淵揮了揮手,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朝著小二的背影喊了一聲,

“再給爺兩個上好的酒杯!”

“是。”小二的回答伴隨著走下樓的腳步聲飄過來。

毛淵雙手抱頭,隨意地往後一倒,整個人仰躺在竹席之上,喉嚨裏滿意地嘟噥著,“美好的一天。”

今天確實是美好的一天。毛淵贏了稷下學宮的箭術比賽,獲得了楚國三至寶之一的絕世美酒“絕飲”——就在他一路提著從外麵帶進酒樓的那個青銅卣裏。當然,如果沒有李斯的幫助,他一個人是無法贏得獎品的。

好酒須得好菜配,於是毛淵帶著李斯到了這裏。李斯是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然而毛淵可不是第一次。在稷下三年,他也結交了幾個非富即貴的朋友,跟著他們出入過這些地方兩三次,所以他熟門熟路地直接上了二樓的包間。這裏的價格他很清楚,平日裏手氣好和人玩六博也有贏不少錢的時候,但是那些錢和這裏的消費一比,簡直屬於小打小鬧的程度了。

雖說,毛淵並不完全了解他那位來自楚國的舍友,但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僅僅用“絕飲”來說服李斯幫忙,他不一定會答應。但如果再加上一個更重要的籌碼呢?他把自己押到了一個賭注上。而他確信,李斯一定會對這個賭注感興趣。事實證明,他毛淵不僅是一個好賭之徒,而且是一個善賭之人。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這次真是贏大發了。言下之意,不光是指“絕飲“,還有足足能讓他維持衣食無憂的體麵生活半年以上的金錢收入,這筆可觀的收入也是他和李斯出現在這個高檔酒樓的原因。

就在毛淵與小二說話的時候,李斯懷著一種好奇心將整個房間環顧了一周。他的注意力首先被放置在他們坐席一側的屏風吸引住了。

長方形的屏風框架,是與他麵前的純黑色髹漆木案一樣的材料和顏色,看得出來是一套的。屏風的座足,是兩個半**上身的男性青銅跽坐人像,雙手向上托舉著木質的框架,從人像那奇怪的發飾上,李斯推測,製作屏風的匠人大概是從戰爭中被俘的夷人那裏獲取了創作的靈感。

屏風的木框上蒙著一整幅的絹帛,其上彩繪宴飲樂舞圖。圖的左下角描繪的是忙碌的庖廚,雙手前伸翻烤著炭盆上的羊腿,旁邊兩個仆人模樣的人正端著已經烤好的肉往外走。在庖廚的上麵,屏麵的左上角則是寬袍大袖的宴會主人,端坐於榻席之上,舉杯暢飲。主人的前方,是兩列相對而坐的賓客,前方放置著酒尊、豆、簋以及耳杯。上列賓客的後方,是一位敲打著編鍾的侍女。畫的正中,兩位身著紫紅色長裙的女子輕擺腰肢翩翩起舞。

李斯將屏風細細欣賞一番,又將目光移到了離他最近的那座連枝燈上。

燈的底座是鑄造成起伏的山巒形狀的金屬圓盤,山巒間淺浮雕著兩組虎噬鹿的圖案,從山巒的最中央聳立起一棵大樹,即是六尺高的燈柱。大樹繁茂,向四周伸展著枝椏,每一根枝椏上都托著一個淺碟型的燈盤,盤中間插著灌滿了油脂的燈燭,散發著動物油脂燃燒時特有的香味。從下到上,九條樹枝圍繞著樹幹高低交錯,燈影相疊。而在大樹的頂端,立著一隻三足鳥,鳥嘴裏銜著一個同樣的燈盞。

李斯明白過來,這是象征著扶桑十日的燈具。他完全被這華麗的連枝燈震撼住了——整座燈通體鎏金,在燭光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蘭膏明燭,華鐙錯些。”出身於平民之家的李斯,此時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屈原詩句中描繪的景象。而更讓李斯感到吃驚的是,房間裏相同的燈具竟然有四座之多,仿佛真的是日照當空,將屋裏照得宛如白晝。

這就是屬於富貴者的奢華嗎?李斯的心中湧起一股無法言明的興奮感,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由地握緊了一些。

小二很快將菜上齊了,離開的時候還細心地將包間的門關上。純黑色漆案上擺放著六道精心烹調的肉食,在毛淵和李斯眼中無異於難得的豪華大餐,再配上世間極品的醇美佳釀,那種美食帶來的滿足和愜意,恐怕連宮中的齊王也未必如此享受過。

兩人大快朵頤,酣暢痛飲,閑聊稷下的各種奇聞軼事。酒過數巡,盤中漸空,提梁卣裏的酒已去大半,毛淵歪倒在席上,醉夢沉沉,一隻手卻還緊緊握著空了的酒杯。李斯一手扶額支在案上,眯著眼睛小寐,看來也是醉了。

房間從喧囂又回複到最初的寧靜,直到李斯慢慢站起來,打開了靠著莊大道的那扇木窗,樓下迎來送往的熱鬧隨著夜風飄進了屋子。席上的大個子翻了個身,麵朝著屏風那一側繼續他的美夢了。李斯的醉意褪去了不少,他本來喝的就不多。

天上黑漆漆的,沒有月亮。從窗外望去的臨淄城完全看不出輪廓,城市的絕大部分都隱沒在黑暗中。夜晚的臨淄城,隻有三個地方可以稱為燈火通明。一是眼前的這條莊大道,仿佛白玉帶向南延伸。一是叫做“嶽”的裏坊,是臨淄另一個可以與莊相提並論的繁華區域。最後一個地方就在李斯視線的左側,隔著很遠的距離也能一眼辨認出來——高地之上的齊國王城。

李斯所在的位置無法看到稷門。盡管如此,他仍然朝大概的那個方向望去。他的思緒隨著視線遊移,假如視線能越過稷門,那些不熟悉臨淄的外鄉人一定會嚇一跳的——城外並不是想象中的漆黑一片。鍾愛夜讀的稷下學子把燈油錢視作必須的花費,況且學宮內公共區域的照明,仍舊是由國家財政來支付的。基於這些原因,稷下學宮雖稱不上燈火通明,但也算得上星光點點。

學宮的寮舍管理向來自由,方便了部分貧寒學子借用公共區域的照明通宵達旦地勤學苦讀。今天毛淵走出學宮時,已做好了夜不歸宿的打算,他要大肆慶祝一番。學宮沒有查寢製度,寮生即使夜不歸宿也沒有什麽。相對地,學宮在授課方麵有著極其嚴格的點卯製度。一旦寮生預約了某派某師的授課,則一定要按時出席。同一門課若出現三次點卯不在的情況將視同自動放棄求學資格,被強製驅逐出稷下。

毛淵近來一直沒有預約什麽課程,李斯則是剛剛結束陰陽家的授課,接下來要選擇哪一學派哪位老師他還沒有想好。即使明天宿醉不起也沒有什麽關係,李斯這麽想著,不自覺地甩了兩下腦袋。

身形頎長的年輕人仍舊望著窗外,隻是目光並沒有凝聚在某一個具體的點上,他的思緒又飄回了黃昏時分的那個地下賭點。

“師難?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看到大胡子翻出的那塊寫著名字的木簡,毛淵隨口接了一句。

“你認識的人?”李斯一把抓住同伴的袖子,用一種近乎逼問的語氣問。

毛淵嚇了一跳,他從沒見過李斯這個樣子。在他的印象中,這個聰明的楚國人一向是冷靜內斂的。

“那個,我就是覺得有點耳熟,或許我見過……不過你也知道,在稷下我見到過那麽多人,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哈哈……”

毛淵摸了摸腦袋,看著李斯迅速冷下去的眸子,他最後隻能幹笑兩聲以緩解尷尬的氣氛。

結果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

李斯並不是一個大驚小怪的人,他之所以在意自然有他的道理。以“絕飲”為獎品的箭術比賽,整個稷下押對了結果的除了他和毛淵,另外就隻有這位叫做師難的人。據說,他正是在毛淵要求換弓的時候來押注的,在那種情況下押了看起來完全沒有勝算的毛淵,並且是重金押注。一鎰黃金!那個人如果不是一位有錢無腦的公子哥,那麽就是……

“好香好香!就是這裏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李斯的思緒。他從窗戶邊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有一個人,當然不是還倒在席上呼呼大睡的毛淵,也不是之前來過的小二,是一位從未見過的人。

大概是自己推門進來的吧?李斯想起小二出去的時候確實將房間的門關上了。他的臉上沒有顯露絲毫驚訝的神色,隻是站在原地,定定地注視著闖入者。而被注視的一方似乎完全沒有身為闖入者的自覺,他徑直走到漆案邊,弓下腰,像一隻機敏的野狗伸著脖子在那裏嗅了嗅,然後,幾乎是手舞足蹈地發出了一聲歡呼,“好酒好酒!”

聽到這句話,李斯先是一怔,然後了然地輕笑。他剛才打開了房間的窗戶,沒想到絕飲的香味卻引來了一位好酒之徒。

那是一位老人家,仿佛是從風雪夜裏走進酒樓避寒的客人,臉上被“凍”得通紅,須發上全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這層雪牢牢地沾在他的頭發、眉毛、胡須上,縱使主人一陣狂亂地手舞足蹈也絲毫沒有抖落零星半點。在這間灑滿橘黃色燈光的屋子裏,老人家須發上的雪白染上了一層暖色,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揮灑出碎片般的金色流光。這時若有人借著燈光細看老人家的臉,恐怕會立刻心生疑慮——或許不是老人家吧?通紅的臉是自然的氣色紅潤,皮膚光滑富有彈性,竟是一張少年般的年輕麵孔。

李斯心中暗暗驚訝,他想這絕不是一位普通的人物,又細細將他的衣著打量一番。是極其普通甚至可以稱得上破舊的服裝,布料的顏色暗淡,整體給人的感覺是髒兮兮的,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漿洗過了,以至於塵土掩蓋了布料本身的顏色。本來毛淵與李斯的衣著在酒樓奢華的包間裏已顯得格格不入的寒酸,然而這位不速之客的行頭則幾乎可以用“乞丐”二字來形容了。李斯微微低頭,想不通他究竟是如何繞過樓下的小倌兒偷偷溜進來的。

另一邊,闖入者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在席上坐下,就是剛才李斯坐的那個位置——他可不管李斯是怎麽想的。然後自作主張地拿起案上的一雙雕花木箸,顯然也是李斯用過的那一雙,旁若無人地敲打起青銅的酒杯,一邊敲著一邊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

“千裏之馬兮食糟糠,賢良之士兮待君王。

伯樂終不來兮病磨旁,君王終不來兮死陋巷。

待君王兮待君王,君王胡不來兮醉朝堂。

醉朝堂兮醉朝堂,儀狄之酒兮十裏香。”

就在他剛開始唱頭兩句的時候,李斯便已經聽出來了,這是以儀狄之酒為題的楚國歌謠。他趕緊上前,向著對方恭敬地鞠了一躬,“請先生賜教。”

“先生稱不上,賜教更不敢當,某不過是對這裏的酒感興趣罷了……楚國的儀狄酒,別名叫做絕飲,是嗎?”

對方說話的時候,視線完全沒有投向李斯,隻是專注地盯著案上的青銅卣,一副陶醉的模樣。末尾細若無聲的兩個字,沒有詢問的意味,更像是一種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喃喃自語。

“先生好眼力。假如不嫌棄的話,小生這就叫人再備一隻……”

“不用了,某就用這現成的!”沒等李斯將酒杯二字說出口,老人家已伸手拿起案上李斯用過的那隻杯子,將青銅卣裏的黃色**倒出,然後一飲而盡。

“哈哈哈,某今日終於知絕飲之味。妙矣,不虛齊國之行。”說罷,他第一次正眼看向站在一旁仍舊保持著恭敬之姿的年輕人,緩緩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斯心中大驚,更覺得麵前人非同尋常,他強壓下疑惑,試探道:

“先生怎知小生名姓?”

“某不僅知你名姓,還知道你是楚國上蔡人,十五歲時接替父職任上蔡官倉的管理員,任職兩年便辭差離鄉,到齊國稷下遊學。”

看著麵前的年輕人眼睛越睜越大,老人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伸出右手食指,蘸著杯裏的殘酒,在黑色的漆案上比劃著。

“楚國李斯,某知你過去,自然也知你未來。某現在就贈你兩個字,就當作是絕飲的回禮。”

隨著老人手指的動作,兩個字漸漸成形。這大概是世上僅有的兩個用“絕飲”書寫的文字。或許是為了配合“絕飲”這種珍貴的書寫材料,書寫者采用了特殊的字體。誇張成鳥的形象的筆畫,或被故意拖長,或在轉折處點綴鳥頭、鳥爪,跟齊國規矩的篆文大相徑庭。李斯對這樣的文字並不感到陌生,盡管齊國並不多見,在南方卻是十分流行的裝飾文字——鳥篆文。

寫罷兩字,老人又從衣襟中掏出一樣東西塞到了李斯的手裏,然後指了指躺在竹席一側的毛淵。

“這是給那個年輕人的回禮。”

李斯還在琢磨那兩個字的意思,回神的時候,老人已經起身離席,正要跨出門去,他急忙上前幾步,“敢問先生尊姓?”

“某一介流浪方士,不足掛齒。”說完大笑著揚長而去。

李斯將手掌攤開,掌心裏是一塊拇指粗細、打磨成條形印章狀的墨玉石。他另一隻手拿起石頭翻轉著細看,發現底部打磨光滑的一麵似乎還刻著字。

拿到燈下,原來是一個陰刻的“梟”字。

年輕人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逝,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困惑。他想不明白手中石頭的含義,更想不通贈給自己的那兩個字對他的命運究竟意味著什麽。

漆案上,部分字跡已經淡去了,並且很快就會完全消失,不過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仍能夠輕鬆地辨出其字形——上下兩字,分別是一個目字一個門字。

目門。

此時此刻,齊國都城臨淄的一間高檔酒樓,一位不足弱冠的年輕人倚靠在二樓包間的木門邊陷入了沉思。多年以後,當他真正明白那兩個字的含義之時,名叫命運的大網已經裹挾著他卷入滾滾的曆史洪流之中,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