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點

臨淄的稷下學宮,占地麵積廣闊,高屋大宅鱗次櫛比,對初入稷下的人來說,要一次走遍學宮幾乎是不可能的。學宮的東南西北各有一座門,其中東西北三麵為石闕門,不具備“門”的實際功能,隻有象征意義。東西兩門高五丈,東門石闕上刻日,西門石闕上刻月。而北門高七丈,石闕上刻兩條無角的螭(chī)龍,為稷下學宮的正門,從北門往外一條大道通向臨淄大城的稷門,稷下之名便來源於此。

學宮四門之中唯有南門,是真正具有開閉功能的門。同樣高七丈,石門木扉,左右門柱上刻一對有角的虯龍。南門往外也有一條大道,直通臨淄王城的西南門,路程不過三裏。凡齊王召見,稷下先生們就是從這條道路進入王宮。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齊王派遣使者從這條路進入稷下,谘詢各種意見。稷下的兵家位於稷下南門附近,並不是出於偶然,正是基於傳遞軍情的快速與便利。除了以上所述的兩種情況,稷下的南門平時從不開啟。另一方麵,除了王城內的人,其他人也無法通過南門進入稷下。

牛山位於臨淄城以南,要從牛山到達稷下,最快捷的路線是從臨淄大城的南門即鹿門進入,順著貫通南北的莊大道往北,再轉西從稷門出臨淄大城,然後由稷下學宮北門而入。稷下的儒家,就位於學宮的北門附近。

此時此刻,鹿門的司門像往日一樣站在城樓上眺望天際。落日餘暉眷顧著臨淄城的最後一個角落。黑暗正毫不留情地擴張著自己的地盤,很快,連那一個小小的角落也將被無情地吞噬。

作為臨淄大城最宏偉的一座城門,三個門道要求同時關閉。門吏們分立於城門巨大的門扉之後,隻等門樓上一聲鼓響,他們便會齊心合力推動門扉,直到三個門道都完全關閉為止。

在鹿門的城樓之上放置著一麵巨大的牛皮鼓,當落日完全隱沒在地平線之下時,司門就會下令鼓手敲響大鼓,聲聞整個臨淄城。鼓響三十下,一是提醒城外的人城門即將關閉,二是提醒城內的人做好入夜準備。從第一響門吏們開始關閉城門,到第三十響三道門全部合攏。而臨淄城的其餘十二座城門,也會隨著鹿門的鼓聲一同關閉。一旦遇到下雨或者沒有太陽的陰天,臨淄王城內掌管觀星計時的馮相氏將會根據宮中設置的刻漏將關閉城門的時間及時傳遞給鹿門司門。一旦城門關閉,禁止任何人再出入城門。除非手中持有王的令牌,否則就隻有等到第二日雞鳴之時。

鹿門的司門剛升任這個職位不久。盡管不到而立之年,司門做事卻相當的老練且盡職盡責。每日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提前下令擊鼓;當然,延遲的情況也是從未有過的。

如果沒有那一列飛奔入城的戎車車隊的話,這一天對鹿門的司門來說,本應該和往日的每一天一樣,沒有什麽特別。然而,總有一些事情會突如其來地打破人們早已習慣的日常。作為連接著臨淄城內最繁華的莊大道的鹿門司門,算得上見過世麵的人了。車隊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一個原因是為首的那輛車上的八字胡男人他恰好認識,對方是稷下學宮的祭酒大人荀卿的家宰,昨日他們有過一麵之緣。另一個原因,是那車隊後還緊緊跟著一個人呢。不,準確的說是兩個人,其中一個背著另一個,竟能夠一路跟上前麵疾馳的馬車,其耐力和速度可想而知,如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

在裝飾華麗的車隊入城後不久,又相繼有一白一黑兩匹馬通過了鹿門。如兩團旋風,前後呼嘯著穿過城門,轉眼間就沒影兒了。由於速度實在是太快,司門隻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兩匹馬上都騎著兩個人。

“天馬天馬!”

最開始,是一些在莊大道上玩耍的孩子看見飛馳而過的白馬發出陣陣帶著豔慕的驚呼聲,引得臨街的商家旅客們紛紛從商鋪客棧中跑出來看熱鬧。當白馬消失在道路的盡頭,人們尚處於新奇的議論中時,又一匹與之不相伯仲的黑馬從臨淄城外衝了進來,從而在莊大道上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因為那兩匹馬實在是太耀眼了,連一向看慣大場麵的齊都臨淄的百姓們都不得不嘖嘖稱奇。日暮時分,除了這一係列不同尋常的事件外,鹿門的司門還注意到一些斷斷續續地從城外跑進來的人。他們似乎都是從同一個方向而來,並且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

聯想到昨日鹿門貼出的告示,八字胡的男人,以及站立於戎車之上明顯是宮廷衛士裝扮的人,鹿門的司門並不難猜到一係列不尋常事件的答案。

看來今晚上又有一些新鮮的話題可以拿來與妻子分享了。

他如是想到。

太陽又沉下去一分,馬上就要入夜了。

坐在沒有馬鞍的馬背上,李斯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騎馬一直不是李斯的強項。在稷下,其實有專門教授騎術的課程,甚至連相馬術也可以學到。不過,李斯從來沒覺得自己需要掌握這些技能。閑暇的日子,他寧願呆在稷下的守藏室內看上一整日的書。但凡是涉及到體力的項目,他的態度一向十分明確——能避則避。然而,這次似乎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了。

“毛兄!”

雄渾低沉的鼓聲從身後傳來。城門開始關閉了!

兩人一馬終於趕在日落前進入了臨淄城,假如不能及時出城的話,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

毛淵弓著腰,上身半俯在馬背上,他雙目緊盯前方,心無雜念,眼前隻有一條路,心中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出城!出城!

咚!咚!咚!咚……

伴隨著一聲聲富有節奏的擊鼓聲,稷門的門吏們吆喝著號子齊力從城門內側推動兩扇巨大的裹鐵木質門扉,就在門扉即將合攏之際,一道黑影卷著狂風突然從稷門殘留的縫隙中一晃而過。門吏們全都愣在當場,待反應過來,眼前哪裏還尋得到那黑影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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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所創立的儒家,至今分裂為八個門派,活動的區域都集中在稷下的北門附近。各個派別分別有各自的學堂,授課互不幹預,保持著集中而又獨立的格局。同為儒家一脈的八個門派,在稷下活動範圍有所交疊的地方隻有兩處。一處為祭堂,堂內列天地君親師之位,無論儒家哪派弟子,皆拜此五者。一處為杏壇,各派輪流使用此地公開講學。稷下儒家的杏壇,得名於孔子講學論經之地,雖名曰壇,實際上是一座單簷四麵歇山頂的亭子,亭子的周圍遍植杏樹,前麵是一片廣闊的空地,可同時坐五百人。

按照稷下儒家的規矩,儒家之首由八個門派共同推舉儒門中最富聲望之人擔任,而現今的儒家掌門即八派中荀派的創始人荀況,同時,他也是整個稷下之首——擔任學宮祭酒一職。每當荀子在杏壇講學,杏壇前的空地總是座無虛席,一眼望去,基本上全都是外生。因為儒家的荀子並沒有招收正式的弟子。在沒有荀子講學的日子裏,杏壇內的傳經授道之聲也是絡繹不絕,出入大多儒服儒冠。而今日的杏壇,卻罕見地闖進了一批乘著戎車而來的帶甲之士。

這批帶甲之士皆手持火把分列於杏壇之前,唯中間留出一條道路通向杏壇。盡管夜幕已經降臨,武士手中的火把將杏壇周圍照得一片通明。而在身穿紅絲髹(xiū)漆皮甲的武士之中,有幾人顯得特別顯眼。一位腰掛佩劍,上穿窄袖衣下著胡褲的年輕人,一位紫色絲質深衣,麵色蒼白的少年,他們是跟在戎車之後第一組到達杏壇的人。一位腰係五彩絲線香囊,眉目疏朗的成年男子,一位年紀大約十歲,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小孩,二人共乘一匹白馬而來,到達的時間僅僅比第一組慢了片刻而已。

四人站立的位置,地上有一條用白灰畫出的直線,隻要跨過這一條線即表示順利到達終點。白線之後二十步的距離,就是杏壇的台階。台階右側站立著宮廷衛士長,而左側正是荀子的家宰陳章。今晚的杏壇,三麵均掛起了黑色的帷帳,內部沒有特意點上燈,憑借著壇外的火光,模糊可見其中坐著一人,陰影下看不清麵貌輪廓。從種種跡象來看,杏壇內坐著的這個人,十有八九就是稷下之首的荀子了。

按照陳章之前在牛山洞穴的出口所說,荀子在杏壇等待的是最先到達杏壇的三組人。目前已經到了兩組,不知第三組的名額會被哪兩人奪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引頸期盼著最後的結果。

在火把的光亮照不到的遠處,出現了兩個小點,漸漸朝著光明所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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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借著千裏馬之力,李斯毛淵沿途已經超越了不少競爭者。李斯清楚地記得,一路上他們甩在身後的共有十二人。這意味著他們的前麵還有三組人。因為並沒有看到師難、馬適的身影,李斯揣度他們或許已經到達了杏壇。兩人剛剛穿過了稷下的北門,儒家的杏壇就在眼前,但不知他們是否還來得及。毛淵用腳踢著馬肚,那馬頗有靈性,似乎也知道終點在即,甩開四蹄盡全力狂奔。

杏壇前方的空地,眾人等來了第三組的受驗者。兩人皆筋疲力盡,滿身塵土,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朝著那一條象征著終點的白線一步步挪動。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兩人是一路奔跑過來的,體力的消耗已達到極限,之所以現在還能繼續向前,全憑著頑強的求勝意識。

兩人艱難地行到一半,其中一人終於體力不支,倒在地上劇烈地嘔吐起來。然而,也究竟沒有嘔出什麽東西,那是身體瀕臨崩潰而出現的幹嘔症狀。他的同伴搖搖晃晃,看起來好不到哪裏去。不過兩人似乎都沒有放棄。勉強站著的那個將肩膀借給同伴,扶著他重新站起來,站起來的瞬間兩個人都踉蹌了幾步,感覺兩人都快要倒下去的時候,結果卻奇跡般地站住了。一個人放棄的話,另一個人也會被迫放棄,因此無論如何必須要兩個人一起到達終點,或許是抱著那樣的想法,兩個人竟然一步一步越來越接近杏壇前的那一條白線。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最後的一組名額將要落到這兩人頭上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局勢出現了意外的變化。

從後趕上來的兩人騎在一匹黑馬上,那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從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的一刻便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站在人群中的馬適轉頭看向道路另一側的紫衣貴族,盡管隻是短暫的一瞬間,他仍然捕捉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

馬適帶著頗有些玩味的心情繼續看向前方,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朋友能贏,不過,現實情況好像並不是太樂觀。

前麵大半時辰的時間都用在了“馬”上,剩下不多的時間能追趕到這種地步已經算是相當了不起的了。馬適盡管嘴上抱怨,不過他也明白,多虧那孩子的重量,自己所騎的白馬才能以更快的速度到達終點。現在,兩兩攙扶的兩人離那條白線隻有兩三步的距離,而後麵的兩人由於之前拉開的距離太大,縱使奮起直追似乎還是差那麽一點兒。

難道真的趕不及了嗎?

李斯知道,身下的黑馬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可是……

如果不跟著馬適走,僅憑自己的腳力,是無論如何趕不及城門關閉之前返回稷下的。敗,是注定的。而跟著馬適走,或許還可以賭一賭。當初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做出決定。馬適說過,要跟著他走沒有那麽容易。他的路,進則通達大道,退則萬劫不複。要麽大勝,要麽大敗,押的是實力。事實的確如他所說,若沒有實力,隻會落得既得不到馬而時間又白白流走的最糟糕的處境,不僅敗而且是大敗。然而毛淵證明了他有那樣的實力,是他馴服了烈馬,兩人才能追趕至這一步。那麽,自己要如何證明自己的實力呢?

李斯,如今你還有什麽辦法?

馬適雙手抱胸,期待地望著前方眼看要失敗的兩位朋友。

隻有一步之遙。步履瞞珊的兩人距離終點隻有一步之遙。

輸了嗎?與終點尚還有數丈距離的黑馬背上,毛淵覺得無可奈何的脫力感占據了全身,他閉上了雙眼。

“不,還沒有輸啊!”

李斯扯下頭上的木笄,用盡全力紮在了馬的屁股上。隻聽一聲長長的嘶鳴,那黑馬受痛竟然一躍蹦出數丈,在所有人的錯愕中,黑馬馱著毛淵和李斯率先衝過了終點。

也因為剛才那突然的一跳,李斯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待從馬上下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早上起得匆忙,沒有像平時那樣綁上頭巾,隻是簡單地用一根木笄固定發髻,因為拔下了木笄,長發披散,蒼白的臉上甚至還粘著幾縷淩亂的發絲。在講究儀容的儒家看來,這披頭散發的一幅模樣毫無體統可言。連李斯自己也認為,如果以如此狼狽的樣子去拜見儒家掌門,好不容易到手的最後一組名額被取消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啪!啪 !啪!”不料從亭子內傳出了掌聲,然後是一位老者的聲音,“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