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 訟

午後,不知從哪裏飄來一大片烏雲,籠罩在臨淄城上空,刹那間,整座城都暗了下來,伴隨著飛沙走石,雷聲滾滾,路上的行人紛紛加快腳步,趁著暴雨未下,趕緊尋一個避雨的地方。

臨淄大城西南的稷門外,屬於稷下學宮的廣大區域,聚集了諸子百家各學派的先生以及來自各國的求學者。這個時間點,學宮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學堂或者寮舍,中央廣場上的辯論比賽也因為天氣的原因提前結束了。放眼望去,偌大的地方空空****,零零星星有人奔跑而過。

一個小個子匆匆忙忙地從北邊過來,他的右邊腋下夾著一卷竹簡,或許是因為那卷竹簡的關係,小個子的身體左右搖晃著,顯得有一些狼狽。他低著頭隻顧趕路,不想卻與來人迎麵撞上,竹簡啪地掉到了地上,小個子本人也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幸好被來人一把扶住。他連聲道歉加道謝,等抬起頭來看清來人的臉時,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對方是一個長相清俊身形頎長的年輕人,不足弱冠之年,一身平民的裝扮,素色白衣上隻有衣襟和袖口處有一圈簡單的花紋。年輕人彎腰把地上已經攤開的竹簡撿了起來,“哦?鄧析子的《竹刑》,實在少見呢。”說著,他將竹簡遞還給小個子。

小個子仿佛沒聽見對方說的話,對遞過來的竹簡既不伸手接也不答話,隻愣愣地盯著麵前的年輕人。

年輕人被盯得有些奇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發現並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正當他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對方卻先一步說話了,“你是李斯吧?”

李斯臉上露出了更加疑惑的神情,他確定自己並不認識眼前的小個子。

小個子知道自己問得唐突,趕緊解釋道:“那日宋相子舉辦的競射比賽,我也在場觀看。不過我是躲在廣場北麵的石晷後看的。”小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

李斯終於想起來,那日頻繁地望向日晷的時候,他隱約看到一個小小的模糊身影,原來真的沒有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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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而下,天地瞬間淹沒在一片朦朧水霧中。青書關好門窗,在一片昏暗中招呼著李斯坐下。兩人肩背以及袖子處沾著水漬,頭發也有些濕漉漉的,看得出來淋了一點兒雨,幸好稷下的中寮就在附近,兩人一路疾跑,趕在被淋成落湯雞之前回到了青書的寮舍。

稍微擦拭了一番,聽雨聲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李斯索性與青書聊了起來。

“方才見你手中的竹簡正是鄧析子所著《竹刑》,莫非青書是在稷下學習刑律嗎?”

“不是,我是名家的弟子。”

“原來如此,鄧析子雖然以訴訟聞名於世,但他巧舌如簧、精於詭辯,名家弟子學習他的著作自是合情合理。”

“這麽說,李斯是讀過他的著作了?”

李斯搖頭。

“不曾讀過。隻是聽過他的傳聞,尤其是對他的兩可之說印象深刻。”

李斯口中的兩可之說,對身為名家弟子的青書來說並不陌生。

據記載,有一年渭河發大水,淹死了鄭國的一位富商。有一人打撈起富商的屍體,待富商的親人前去贖買之時,趁機提出一個高得離譜的價格。富商的親屬不願支付過高的贖屍費用,遂求助於當時以替人訴訟聞名的鄧析。鄧析寬慰道,不用著急,打撈者除了把屍體賣給你們沒有別處可賣。富商家屬聞言安心而歸,不再著急找打撈者贖買屍體。打撈者眼看期望要落空,亦請鄧析相助。鄧析便又說道,不用著急,那家人除了到你這裏來買屍體,沒有別處可以買的了,於是打撈者亦欣喜而歸。

此鄧析所持兩可之說,與名家先生公孫龍子的“白馬非馬”“離堅白”一起,都屬於經典的詭辯範例。不過,除了名家弟子,稷下清楚鄧析的兩可之說的人其實並不多。

“李斯,你如果拜師名家的話,一定會很快升入上寮。”

在競射中見識過李斯辯才的青書,說這句話完全是有感而發。

青書是魏國上郡人,到稷下已經有四年多了。他是名家的弟子,向公孫龍子學習辯論之術。剛入名家的時候,他也曾連贏過十幾場辯論比賽,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隻是如今再難有那樣的輝煌。稷下人才輩出,後生可畏。在名家,如果想從中寮升入上寮,必須連贏二十場辯論,青書努力了四年,最好的成績還是保持在初入稷下時的十六連勝,為此,青書很是苦惱。除此之外,今天他又多了一件煩心事,就因為趕路時想著這件事,他才一頭撞到了李斯身上。

“哎,”青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假如我能有師難或者你一半的才華,就不會這般煩惱了……”青書垂著頭,自言自語,沒有看到李斯的表情陡然一變。

“什麽?”

“啊?沒什麽……不好意思,我剛剛在想自己的事情。”青書苦笑著回應。

“不是!你剛才是不是說了師難這兩個字?”

當青書的喃喃細語傳到李斯的耳朵裏,他的心髒狂跳了幾下。師難這個名字,出現在競射的押注名冊上,整個稷下押對了那場競射結果的,除了他和毛淵,就隻有這位名叫師難的人。自那之後,他便一直對這個人耿耿於懷。李斯沒有特意去打聽他的消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人會再度出現。隻是,他沒有想到會這麽快。意外地從青書口中聽到師難的名字,李斯急切地向青書確認,連音量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

青書吞了吞口水,似乎終於反應過來李斯所問的事情。

“原來是問師難啊,李斯你認識他?”

“不,我不認識他。我隻聽過他的名字……難道是你們名家的人嗎?”李斯不由地揣測起來。

“我們名家可留不住師難這樣的大人物,”青書話中有話,“況且,就算他想要拜師名家,恐怕先生也不敢收他。”

“此話怎講?”

“你才來稷下四個多月,難怪不知道了。師難比你早入稷下三個月,這半年多來一直沒有拜師,隻以外生的身份到各家各派去聽課。他每聽完一家的授課,離開前必定會將一塊木板懸掛於學堂之上。那木板上全是他針對那個派別的學術觀點進行的辯難,其言辭之犀利,批駁之無情,論證之嚴密,句句直擊要害,通篇滴水不漏,看得各家先生啞口無言,辯無可辯。到後來,隻要是在預約名冊上看到他的名字,諸子無不感到頭疼。甚至一些小的學派為了避開他不得不暫停授課。”

李斯點了點頭,他一雙漆黑的眸子閃著某種捉摸不透的光芒。

“師難的辯才,連稷下先生都難以招架,因此,學宮中有不少人在私下稱呼他為辯王,”青書如今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將他知道的一股腦兒地倒出來,“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傳言,說他被稱為辯王的原因是由於他在一場辯論中打敗了稷下的前任辯王。而這個傳言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是他在整個辯論過程中,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

在看到李斯吃驚的表情後,青書滿意地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傳言是千真萬確的,”稍微停頓了一下,青書喝了一大口水後又接著說道,“因為,那位被打敗的前任辯王正是名家的首席弟子。我的那位師兄每逢辯論,戰無不勝,從無敗績,卻不想輸給了當時剛入稷下的師難,羞愧難當,第二天就收拾包裹離開了稷下。”

“世上竟真有這樣的奇事?”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用箭隻拉弓就能把天上的飛鳥射下來,這樣的奇事魏國的更羸能夠做到。不發一言而在辯論中擊敗強勁的對手,這樣的奇事自然也有可能做到。”

“更羸能夠不用箭隻拉弓就能把天上的飛鳥射下來,是因為那是隻驚弓之鳥。師難能夠不發一言就贏得辯論,又是因為什麽呢?”

青書作勢要回答,卻突然閉了口。他想起了自己眼下的煩心事兒,他原本以為,要解決那件棘手的事情恐怕隻有硬著頭皮去拜托辯王師難,可如今的情況……

他看了看眼前的李斯。

稷下除了師難,或許還有一個人具有那樣的能力呢。

“個中緣由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個條件。”

“哦?”李斯微微偏著頭,眼神示意青書繼續講下去。

“其實有一場訴訟想要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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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臨淄市集的南麵,一排排店鋪排列整齊,縱橫有致,店鋪的占地麵積一致,裝飾統一,來自各地的商家們在市集官吏的管理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交易活動。

這一片區專門出售價格高昂的奇珍異寶。玉器,青銅器,金銀首飾等奢侈品以及來自南方的犀角,名貴香料;西方的虎骨、錦雞羽毛;北方的千裏馬,白狐裘;東方海中產的珍珠、螺鈿,玲琅滿目,應有盡有。到這一區來的人,不是出自大富之家,就是專為貴族采購的家仆。假如兩者皆不是,那十有八九不是來購物而是要去胥師那裏的。

胥師是管理市場的官吏之一,負責將市場的法規禁令張榜公布並進行糾察,凡是發現違反禁令的,情節十分嚴重而違反國家刑律的則移送司法機關,其餘大的案件由市場的最高長官司市來處理,小的案件則由胥師自行審理和處罰。胥師的辦公處“次”,設在市場的南麵,插著紅色旌旗的建築物在一排排售賣高檔貨物的白色店鋪中顯得十分醒目。

作為臨淄這座商業繁榮的大都市的胥師,公孫牙一日之中總沒有清閑的時刻。最忙碌的時候,甚至連續聽訟十幾起,以至於最後口幹舌燥不能言語的地步。盡管如此,他從沒有敷衍過任何一場訴訟,始終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使每一個判決都做到有理有據,準確無誤。

此時此刻,公孫牙像往常一樣端坐在“次”的大堂上,而審理案子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順利。其實,這是一件並不難斷的案子,臨淄本地人氏蔡吉昨日在市集上買了兩斤肉糜,肉糜是用馬肉和羊肉混合做成的,當時市集上羊肉每斤四十錢,馬肉每斤二十錢,販肉者稱他的肉糜是一半羊肉一半馬肉,每斤售賣三十錢。蔡吉認為羊肉價格太高,不如買肉糜,如此既吃到了羊肉又可省下一筆錢。待蔡吉買了肉糜回家,卻被其妻大罵了一通。蔡吉之妻說肉糜顏色過於紅潤,怕是大半的馬肉,羊肉隻有少許,讓蔡吉去把錢要回來。蔡吉一向懼內,隻能再到市場上找販肉者理論,哪知對方拒不退錢,蔡吉一氣之下便將販肉者告到了胥師那裏。

蔡吉狀告的人名叫青棠,是專在臨淄市集販肉的魏國上郡人氏。公孫牙收到蔡吉的訴狀後立刻展開了調查,並且很快就查到,青棠昨日所賣的肉糜確實存在問題,並不是青棠所宣稱的由一半馬肉一半羊肉混合而成。青棠底下的一位夥計出來作證,說昨日的肉糜是他早上殺了一匹馬和一隻羊後做成的。而公孫牙也在青棠的肉鋪裏發現了售賣肉糜的招牌,寫著“馬羊半之,每斤三十錢”,以及尚未處理的馬骨和羊骨,那些骨頭組合起來正好是一匹馬一隻羊。

一匹馬的重量比羊大得多,混合在一起自然是馬多羊少。到這一步,案子本身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接下來胥師要做的本該是宣判結果並且對青棠采取相應的處罰。根據市場針對商人的十二條禁令的內容,青棠犯了“偽飾”這一條,而對商人偽飾的處罰是在市場中遊街示眾一圈,並且罰銅十斤。

如果順利發展下去的話……公叔牙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事實上,案件的審理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波折。青棠請來了一位年輕人替他訴訟,那位年輕人上堂後第一句便語驚四座,“青棠無罪。”

公叔牙低頭瞥了瞥了年輕人遞上來的名刺,上麵寫著“魏國上郡 稷下名家弟子 青書”三行字。當看到稷下名家這幾個字時,公叔牙冷笑了一聲。 他平生最厭惡一種人,就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顛倒黑白欺世盜名之輩。

“此案人證物證皆在,青棠出售的肉糜並不是他本人所宣稱的一半馬肉一半羊肉,而是馬肉占了多半,市場上馬肉賤羊肉貴,青棠判偽飾之罪,無可非議。”

“那麽,小生敢問大人,市場禁令中關於偽飾的定義是如何的?”

“所謂偽飾,便是出售名不副實的商品,以欺騙的手段獲取不正當的利益。”

“誠如大人所說,小生如今更加敢確信,青棠並無觸犯禁令的行為。”

公叔牙眯起眼睛細細打量立於堂前的年輕人,小個子,瘦削單薄,神情恭敬,不像是一位狂妄亂語的人。

“你可知道,如若拿不出合理的解釋,按照法令,訟者與原告要一並接收處罰。”

“小生知道,請容小生解釋。”

青書拍拍手,立刻有兩位大漢抬著一個半人高的陶缸進來。

大漢將陶缸放在地上又轉身出去了。

青書詢問站在旁邊作為原告的蔡吉,“當日你購買肉糜的時候,店鋪的肉糜是不是盛放在一個陶缸裏?就像這種?”

蔡吉走近細看,是市場上常見的那種普通的陶缸,粗砂紅陶,肩部刻著一圈水渦紋。

“是的,就是這種陶缸。”

“你買肉糜的時候看見幾個陶缸?”

“一個。”

“請大人再召證人王三。”

王三是青棠的夥計,因為私吞肉鋪的剩肉被青棠趕走,正是他作證肉鋪出售的肉糜是由一匹馬和一頭羊混合成的。

“王三,你還記得那日的肉糜裝了幾缸?”

“兩缸。”

“那為什麽蔡吉說隻看見一個陶缸?”

“一缸是放在店鋪內,另一缸擺在店外出售。隻有一缸賣完了,才把店鋪內的另一缸抬出去售賣的。”

青書拍拍手,剛才那兩位大漢又抬著一個陶缸進來,與之前的那一個竟是一模一樣。

“王三,你仔細看看,是這兩個陶缸嗎?”

“是的。”

青書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朝向公叔牙。

“大人,青棠的肉鋪在寅卯日出售的肉糜,確實是由一匹馬一隻羊混合而成的,由於肉糜太多,他吩咐夥計將肉糜平均分裝在兩個陶缸中,逐一進行出售。那麽每一個陶缸中肉糜,正好是半隻馬半隻羊,青棠宣稱他的肉糜是一半馬肉一半羊肉,哪裏有欺騙的行為呢?”

“這……這……根本就是強詞奪理。市場上馬肉每斤二十錢,羊肉每斤四十錢,他家的肉糜明明是馬肉多羊肉少,怎麽能賣每斤三十錢?”蔡吉忍不住插話。

“青棠售賣的肉糜,肉質若更加鮮美,價格略高一些也無可厚非吧?況且,店鋪的招牌上寫明‘馬羊半之,每斤三十錢’,沒有錯吧?你是自願進行購買,沒有人逼迫,也是沒有錯吧?”

“這……這……”蔡吉急得滿頭大汗,卻不知道如何回答。

“大人,蔡吉購買肉糜時,肉鋪售賣的是兩缸肉糜的其中一缸,蔡吉剛才也承認,他看到的是一缸肉糜,也就是說,他所購買的肉糜是半隻馬半隻羊混合成的,與賣家的描述‘馬羊半之’並沒有不相符的地方,由此看來,青棠沒有違反‘偽飾’這一條禁令。”

公孫牙任胥師以來,第一次遇到如此兩難的情況。他明知青書是在詭辯,卻無法在言辭上勝過他。公孫牙少年時曾經跟著縣裏的官吏學習法令,他的老師曾經告誡他,製定和掌管法令的人最忌諱的便是像鄧析這樣的人,法令若在他們口中有兩可之說,要麽修改法令,要麽殺掉他們,故姬駟歂殺鄧析而用其刑。公孫牙歎息自己能力不濟,少年時壯誌淩雲,然而始終未能處於國家高位,如今隻是市場上一介小小的胥師,既無權修改法令,又無權殺掉亂法之人,他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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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青書步出掛著紅色旗幟的“胥師之次”,他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這場訴訟,是他贏了。

青棠是青書的叔叔,十幾年前離開魏國到臨淄經商。青書到稷下求學以後,受到他不少照顧。所以,當叔叔請他幫忙訴訟的時候,他根本無法推辭。青棠不太明白稷下學宮裏的事情,他隻知道自己的侄子是名家的弟子,善於辯論,拜托他便沒有問題。青書卻很是苦惱,他知道憑自己的實力,要讓自己的叔叔脫罪是不可能的。假如不是李斯替他出主意……青書苦笑了一下,與笑容滿麵的叔叔青棠相比,青書的臉上找不到絲毫高興的神色,他還記得離開“胥師之次”時公叔牙說的話。

“名家詭辯,以是為非,以非為是,雖得一時之快,終亂國之輩耳!”

聽到那句話,青書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人重重地擊了一錘。他本不意幫助自己的叔叔脫罪,隻是平日多受其照顧,礙於情麵,難以推辭罷了。求學於名家以來,第一次他開始認真地思考,自己學習詭辯之術,究竟是對是錯。

與叔叔道別之時,青書勸導了自己的叔叔一番,表示如果叔叔此後再有違反市場禁令的行為,他不會再幫忙。得到青棠的承諾之後,青書踏上回學宮的路。眼看日已西斜,青書加快了腳步。今日他還有一件事未做,李斯幫他贏了訴訟,按照約定,他要將師難的事情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