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甕(二)

肩膀一沉,沈天青一隻手攬上了白朗,“狼哥,他們是這麽叫你吧?你這個名字可真夠威風的,你也給我起一個差不多的吧!”

白朗笑了,故意問,“這家店這麽緊俏,你怎麽能做到在短時間內就預約到的?難不成是能未卜先知,昨天就預備好了?”

“哪兒那麽容易!”沈天青似乎完全看不出白朗的笑裏藏刀,“悄悄告訴你,我是堵住了另一個等在這裏的客人,花了3000塊從他手裏買的號!今天上午我聽見你跟舟爺說要來調查,我就想著一定要跟來看看,哪怕是見識一下也好。”

“3000?”白朗嘖嘖兩聲,“不愧是沈氏集團的公子哥啊。”

沈天青把頭一歪,靠在白朗肩頭,“我爸說過,但凡能用錢擺平的,那都不是大事兒。”

在排隊等叫號的時間裏,白朗終於研究明白,原來每個號碼前麵的字母代表不同的意涵,A是問親情友情愛情,D是問個人前途,H是祈福改運專用,排列下去還有很多。

隻是這些字母怎麽都看不出規律。客人在微信平台上預約了之後,就按照預約時間來這裏登記,在報名字和號碼的時候,還需要順便說出自己的詳細需求,剛剛那些人都是按規矩來的。

方舟雖然人沒來,心卻在,不斷給白朗發來微信:初步屍檢結果已經出來了,證實黃珍是被人扼住頸部窒息而死,死亡時間今天淩晨1點,到淩晨4點之間。

這個時間段裏,沈天青有很明確的不在場證明,因為他被拍到正跟幾個同齡的富二代一起開徹夜派對,所以他的嫌疑暫不考慮。問題在於,園區大門口的監控錄像顯示,晚上8點左右,黃珍進入了園區,但沒有拍到她走出去的畫麵。

同時基本確認海邊發現屍體的地方就是第一案發現場。隻是不知道黃珍是什麽時間、以什麽方式離開了鳳凰城園區,在她死亡的時間段裏,正門也沒有拍到有車開出。

“運送一個人可以有很多方式,”白朗問,“有沒有看見有人提著大型行李出去?或者有沒有側門?”

“側門是一人一卡製,也看過了監控錄像,那段時間沒有住戶經過,隻有夜班巡邏的保安出去。”方舟回複,“這就怪了,難道黃珍會瞬間移動?”

白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己也暗暗發愣。隻見方舟又說:法醫報告顯示,黃珍胸口的傷口是死後造成的,但不是普通的刀傷。而法醫模擬出的凶器形狀,頭部有一個螺旋杆一樣的東西,看起來十分詭異,一時間想不出日常生活裏哪裏會有這種東西。

“一定要把那個十三仙的工作室給我裏裏外外看清楚,搞不好凶器就是她用來裝神弄鬼的某樣器具!”方舟竟然把這條內容連發了三遍。

還是沈天青放鬆,翹著二郎腿,一邊隨著音樂左右搖擺,一邊笑嘻嘻地問,“狼哥,你的微信聊天很忙碌啊,是你女朋友嗎?”

白朗懶得解釋,幹脆用鼻子“嗯”了一聲。

“你跟女朋友感情很好吧?”沈天青來了興致,“我看電視劇裏,警察第一次來調查時往往都不會表明身份,而是暗訪。這次你也會這樣對吧?那一會兒咱們也假裝跟仙姑問姻緣吧!我現在就去把你的生辰八字登記上,讓她算你啥時候結婚,你看咋樣?”

白朗覺得有點好笑,嘴上隨便答應,“行啊,我沒意見。”

不知不覺間,身邊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也許是人聲漸漸退卻,越發顯得樂聲澎湃,沁人心脾。此時那個光頭“魯智深”拿了個信封走上前來,白朗以為終於可以進去了,不料隻聽對方說,“沈先生,白先生,我家仙姑說了,與兩位緣分尚淺,就先不見麵了。

她已經感覺到,二位此番到來別有目的,心意不誠,這時候無論問什麽卦,得出來的都無非是謊言而已。我家仙姑說,她一身清淨,無瑕無塵,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二位卻滿腹疑慮,隻怕會玷汙到她的修行。她為二位寫了張字帖,二位收下後就請回吧!”

“這怎麽行?”沈天青急得站了起來,“我可是花了錢……”

白朗也跟著站起來,“我們可以保證不打聽仙姑的事情,隻問自己的姻緣,就算我們問出來的卦是謊言,那也不過是我們求仁得仁,好壞自己承擔,跟仙姑有什麽關係?”

“魯智深”雙手把信封遞上,“先生看完這個,我再有話說。”

白朗一把接過,掏出裏麵一張黃色絹紙,上麵寫著秀氣的蠅頭小楷:七月八日,仙人指路,起殘鳳卦,亡人回魂,送憑證,有緣者可得。歸路不易,有遺失。

“這是仙姑給我們占的卦!”沈天青叫起來,“這是什麽意思?能不能給我們講講?”

白朗反複看了幾遍,心下駭然,但表麵上還是故意笑出聲,“我們明明要問的是姻緣,怎麽仙姑給我們寫了這個奇怪的東西?”

“魯智深”露出詭秘的笑容,“仙姑說了,這帖上寫的,恐怕才是二位先生真正需要的。至於姻緣,仙姑說這位白先生就不必看了。”說到這裏,他上前一步靠近白朗,壓低了聲音,“畢竟您是天煞孤星的命,愛一個,克一個,您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白朗就像是被施了法一般,一瞬間竟無力出言反駁,隻能幹瞪著眼前的男人,任憑笑容在臉上凝固。

“這個卦到底什麽意思?我還是看不懂……”沈天青的聲音又響起來,白朗此刻倒是很感激他的聒噪,得以讓周圍的一切顯得不那麽尷尬。

“白先生應該能看懂吧?”“魯智深”問。

白朗幹脆舉起字帖,“這是你家仙姑起的卦對吧?兩天前,有人在網上發帖,也寫了一段卦,跟這個非常相似,說今天會有挖心惡鬼,水邊大不利,有死傷。看來發帖人也是你家仙姑了?”

“魯智深”似乎早有準備,“仙姑占卦,我負責發帖,畢竟仙姑早已超脫塵世,不會再使用這些網絡俗物了。”

“網絡俗物?”沈天青在一旁顯然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你家仙姑最開始就是在網上紅起來的,怎麽現在倒打一耙……”

“說了半天,你就是這工作室裏的營銷人員啊。”白朗笑了笑,掏出了警官證,“今天早上紅樹林公園的海灘上發現了一具女屍,跟你們發布的預言有點相似。配合一下吧,是你進去通報一聲,還是我親自去把仙姑請出來?”

短暫的沉默中,四周顯得分外寂靜。白朗忽然覺得頭皮一緊——那剛剛還一直在播放著的音樂,什麽時候戛然而止了?環顧四周,好像並沒有出現什麽異樣,隻是牆上貼著的一些黃色符紙微微擺動,在寂靜中看起來有些瘮人。

“怎麽突然不說話啦?”沈天青小聲問。

音樂聲停了,那十三仙姑還在嗎?難道又有什麽突如其來的意外?白朗的腦子瞬間變得很亂,顧不得太多,他一個箭步就往裏衝。

“魯智深”緊跑上來堵在門前,“仙姑為信徒排憂解難已經辛苦了一天,你們現在打擾了她,她會走火入魔的!”

“我是怕她被人害死在裏頭你還不知道!”白朗一句話,對著房門抬腳一踹。他本以為那門會是緊鎖的,所以使了不少力氣。沒想到居然沒鎖,這一腳踢了個空,連個著力點也沒有。白朗一個踉蹌,差點整個人摔倒。沈天青倒是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門去,隨即大喊起來,“仙姑、仙姑小姐姐不見了!”

白朗抬頭一看,自己先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大概三十幾平米的房間裏,三麵牆上都掛滿了密密麻麻的麵具。這些麵具有大有小,顏色各異,有的一片雪白,張開血盆大口;有的青麵獠牙,仿佛是古代的鬼獸;還有的充滿異族色彩,輪廓深邃,表情詭譎。

環顧一周,隻覺得無數張恐怖的臉孔朝自己不斷迫近。剩下的一麵牆上懸掛著深紅色幕布,看樣子應該就是網友偷拍那張照片的位置。一張方桌上,依次擺放著香爐、符紙,還有筆墨紙硯。桌下放著兩個蒲團。

房間裏如此寂靜,根本沒人。

“你家仙姑剛才不在這裏嗎?”白朗轉臉問“魯智深”,“你們這裏還有沒有其它房間?”

“仙姑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後,就在這裏打坐了。”“魯智深”回答,“工作室裏除了客廳和洗手間之外,就隻有這一間房了。”

白朗腳下生風,把整間屋子裏裏外外都看了一遍,完全不見另一個人的蹤影!

是真正的凶手帶走了十三仙姑,為了殺人滅口?還是十三仙姑自己就是凶手,所以秘密逃走了?他迅速地猜測,又迅速地否定自己的猜測,刹那間腦子裏已經爆發了世界大戰。倒是“魯智深”仿佛根本不在乎,連看也懶得看,自己徑直走回到客廳裏,悠然自得地坐下了。

“你家仙姑丟了,你就不著急嗎?”白朗又好氣又好笑。

不料“魯智深”正色回答,“仙姑是不會‘丟’的,她一定是受不了你們的吵鬧,所以自己隱遁起來了。隻要她想要修煉,任何空間都可以。”

“你是說,她隱身了?”沈天青緊緊抓住白朗的一隻胳膊,“難道現在,她可能就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監視這我們?”

“隱遁時,人的靈魂可以飄去任何地方,短暫地跟肉身分離,就是人常說的靈魂出竅。”

“魯智深”一本正經地解釋,“當靈魂的力量足夠強大時,就能夠帶動肉體。仙姑就有這樣的力量,她現在已經達到了隨心所欲,隨便去任何地方的境界!”

“你是說,就像小叮當裏的任意門?”沈天青喜出望外,“太神奇了吧!我也想試試……”

“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是吧?”白朗冷笑一聲。他透過玻璃往外看了看,這裏有十三層,為了保險起見,窗子都隻能打開一半。如果一個人想從窗子離開,那顯然不可行;但目之所及,也沒有能藏人的地方。他心裏已經猜到了幾分,低頭發了個消息給方舟,讓他馬上派一組人到群星廣場來,越快越好。

方舟回得飛快:我自己帶人去!

白朗看著回複心裏稍微鬆了口氣,也不管沈天青還在大呼小叫地四處拍照,自己徑直向外走去。

“魯智深”連忙跟上來,“白先生,您這就要走了?”

“本來想找你家仙姑問點案子上的事情,既然她隱遁了,那我也隻能先撤了。”白朗打著哈哈,舉起手機對著他“哢嚓”一聲拍了張照,“您剛才說網上的帖子是您發的,我聯係了同事一會兒就來給您做筆錄。5分鍾就到。這照片我就留底了,勞駕您在這兒等會兒,不見不散啊。”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電梯口,白朗抬手去按,卻被“魯智深”一把攔住。

白朗一皺眉,隻聽對方說,“您這卦錢還沒付呢。”

“仙姑贈送我們的卦也得給錢啊?”白朗看看手中捏著的薄薄字帖,“行吧,怎麽付?”

“支持微信支付寶轉賬,您掃我!”“魯智深”熟練地遞過手機,被白朗輕輕推開,直接推到剛剛走近的沈天青麵前,“是他在網上預約的,應該讓他付。”

“二位同心同德,誰付都一樣,五百八。”“魯智深”發出爽朗的笑聲,這大概是他最發自內心的笑容了。

白朗跟沈天青並肩走進電梯。

門一關上,沈天青就迫不及待地開口,“狼哥,這個十三仙姑也太神了吧,難道她會瞬間移動?不然怎麽可能會突然間就憑空消失了?房間的出口隻有經過客廳的那一個,她要走過來,我們不可能看不見。”

“我們不是沒看見,是把看見當成了沒看見!”白朗深吸一口氣,“很多時候人的注意力往往會集中在一些怪事上,反而忽略那些最平凡普通的細節。你想一想,我們剛到時,工作室裏有多少客人?”

“大概十幾個吧?”沈天青一臉迷惑,“我沒數人數。”

白朗點頭,“我也是。這些客人離開時,我們也沒有一個個地去對應關注。所以並不知道離開的人數跟當時在場的客人數量是不是相同。因為我們默認仙姑會一直留在那個小房間裏,默認她會打扮得古裏古怪,被人一眼認出。其實她很可能反其道而行之,自己換上普通衣服,就在我們眼前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而我們還以為那不過是一個顧客而已,根本不存在什麽瞬間移動。”

說到這裏,白朗自己也不由得一愣,“瞬間移動”,剛剛好像還有誰跟自己提到過這個詞?

“啊!懂了!”沈天青恍然大悟,“所以剛剛那個男人也在幫忙騙我們!可我還是想不明白,仙姑怎麽會知道我們來問姻緣隻是個幌子?難道她這能看穿我們的真實身份?還有那個卦,她是不是想告訴我們,七月九日,就是明天晚上,黃珍的魂兒會回來送證據?”

他這一連串的問題話音剛落,電梯已經到了一層。白朗一麵往外疾走,一麵簡要地回答,“那個工作室的客廳裏,明顯裝了監視器,仙姑在房間內能夠清楚掌握客人在客廳裏的一舉一動,甚至還可能聽見客人們私下裏的對話。這就是她收集資料的方法,很有可能她就是這樣察覺了我們跟其他客人不一樣。”

“可剛剛那個男人還說你是什麽天煞孤星,那也是故意胡說的嗎?”沈天青還在執著地發問。但白朗已經不打算回答了。他徑直走向群星廣場的保安室裏,掏出警官證拍在桌上,對當值保安說,“把今天進出這座樓的監控錄像調出來,警方找人。”

——

頭疼。方舟盯著眼前的監控屏幕,切實地感覺到頭疼。翹掉“好警察講好故事”的表彰大會,他帶人緊急趕到群星廣場,本以為會迎來一次調查上的豐收,結果白朗直接問他:“你是想上去給花和尚做筆錄,還是在這裏跟我一起尋找隱藏在人群裏的小仙姑?”

沒等方舟說話,白朗直接轉過頭,“好的,組長留下來跟我看監控,其他人去1313室做筆錄,由沈公子帶隊。”

沈天青非常激動,“謝謝狼哥對我的信任,保證完成任務!”

他轉身出去的空當,方舟一把扯住小凱,“做筆錄的同時,別忘了也給這個沈公子做一份兒。”

“嘖,可以啊,”白朗眼睛不離監視屏,“咱倆心有靈犀了,那個沈天青絕對有問題。”

方舟也加入進來,“已經找人查過他了。今年二十四,出國七年,估計留級了,所以剛拿到畢業證書。上個星期回國後,沈西來安排他到下屬公司實習。他自己選了鳳凰城園區,劉咪算是他的實習導師。人生經曆像一張白紙,挑不出什麽毛病。”

“你確定他上個星期才來鳳凰城小區?”白朗問,“他跟死者黃珍之前有沒有過交集?”

“黃珍是剛從香港畢業的大學生,來彭城生活也才一個月,老家在蘇州,沒有出國經曆。至於兩個人在網上有沒有接觸過,網警還在排查。”方舟打了個嗬欠,“哎,隻是算上黃珍,心心居前後已經死了四個人了,前三個人死亡的時候,沈天青都在國外,參與的可能性很低。”

“不能排除他裝神弄鬼、借機殺人的可能。”白朗一手拍下“暫停”鍵,“剛剛在那個工作室裏,他不停地跟我說話,我懷疑十三仙就是通過竊聽方式聽清了我們的對話,才識破了我的身份。你敢確定他不是故意用這種方式給十三仙通風報信?”

方舟點頭,“一般這種富豪信風水的很多,保不齊他們還真有聯係。隻是你怎麽把監控停了?”

“你看這個人,”白朗熟練地把視頻窗口放大,指著屏幕上一個走出樓門的女孩,“我懷疑她就是仙姑。”

方舟定睛看去,這個女孩一頭長發,沒戴帽子也沒戴口罩,全臉毫無遮擋,乍一看是如此普通,“你怎麽確定?”

“按照她離開的時間往前推算,兩個小時內,沒有看到她進門。這說明她不是工作室的客人。”白朗點開另一個視頻窗口,“監控顯示,她今天早上7點就進來了,8點是十三仙工作室開門營業的時間,所以我懷疑就是她。”

方舟盯著屏幕上的女孩走進大門,“群星廣場隻有一樓這裏有監控錄像,你怎麽確定人家是工作室裏的人?也許她隻是在這棟樓裏的其它地方工作。”

“我看她麵熟。”白朗回答,“今天下午工作室裏有多少人我雖然不清楚,但是每個在我眼前經過的,我都有印象。她就是我眼睜睜看著走出去的,好一個障眼法!”

方舟也伸手拍下“暫停”鍵,隨即放大畫麵,畫麵定格在女孩低頭的一瞬間,好像她手上戴著的東西勾住了衣服下擺,她不得不低頭去解開,“我想差不多是她沒錯。她手腕上戴著一串金鏈子,劉咪說過,對這個首飾印象深刻。”

白朗笑說,“沒想到組長你對女孩的首飾還挺關注。”

“我對很多人的首飾都很關注。”方舟說,他用眼睛一瞟,正瞟向白朗的手腕,今天在鳳凰城小區裏,看見白朗戴著的那串珠子也讓他記憶猶新,但現在卻不見了。

為什麽一會兒戴上,一會兒又摘掉?方舟更加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