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以刀化劍

日懸正中。

申小甲蒙上清荷紗巾,撩開簾子,取下馬夫的鬥笠戴在自己的頭上,彎腰跨步而出,站在馬車的禦板上,影子被斜斜地拉長,正好被自己踩在腳下。

有光明,就有陰影,就像他那黑白各半的頭發,蘊含著世間陰陽平衡的道理。

然而,這一刻申小甲心中的陰影卻蓋過了白日的光明。

剛剛在掀開簾子走出車廂的那一瞬,他回頭看了楚雲橋一眼。

一眼千年。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看見的卻不是楚雲橋,而是千年後的戀人。

她很像她,眉目清澈,出淤泥而不染。

其實也不像,申小甲心裏清楚,不管是那位啞巴少女,還是楚雲橋,都和千年後的那人並不相像,而他這兩次覺得相像,隻是因為他想,想念的想。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立在他心上頭的人叫小荷,因為他隨口而出的一句戲言,長大後小荷變成了阿蓮,又因為他協助偵查的一樁案件,慘死在他的眼前。

申小甲悶悶地長出一口氣,眼中一片冰寒,看著沈琦和那幾名黑衣人打得不亦樂乎,心中的厭惡更盛了幾分。

腳尖一點,申小甲學著陌春風的步法飄下馬車,宛若清風徐來。

兩個人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會變得很像對方,夫妻相,夫妻像。他雖然和陌春風不是夫妻,卻比世上很多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還要久。因而陌春風會的,他也就都會一點點。

比方說,蜻蜓點水的這一點點步法。

“刀!”

申小甲脫口而出一個字,沒有動詞,也沒有喊出老曲的名字。

但十年相處下來,他和老曲之間早已心有靈犀一點通,有時候隻需要眨眨眼便能知道對方想要什麽,想幹什麽。

刀字落下的那一刻,老曲眼底閃過一絲激動,像隻土狗一樣哈了口氣,從腰後取下寒月刀,隨手一甩,擲向漸漸下落的申小甲,如同一道流星劃過。

申小甲探出右手一抓,借著刀勢筆直地飛向沈琦,腦海中浮現出曾八的第一式劍招,暴喝一聲,“千山鳥飛絕!”

站在場中的沈琦扭頭看向那道寒光,立時呆立原地,臉色刷地一下白了起來,兩股戰戰。

原本躺在地上的胖子黑衣人猛地彈起,快步跨至沈琦身前,橫刀一擋。

鐺!

兩把刀相撞在一起,樸刀立時從中間斷裂開來,一半刀身跌落地麵。

申小甲抽出刀尖刺進胖子黑衣人胸口七分的寒月,語氣不帶一絲情緒地說道,“你們打得太慢了,由我來快速了結這場戰鬥吧!”

沒有情緒,往往是擁有絕對的把握,也擁有絕對的自信。

“千山鳥飛絕……”幾名黑衣人中的瘦子認出了申小甲剛才的那一招,瞳孔微縮道,“你是霜江劍曾八?”看了看申小甲手中的寒月刀,又搖了搖頭,“不對,你手上沒有劍!”

胖子黑衣人卻已是被申小甲剛才那一招嚇破了膽,手中另一半樸刀也掉落地麵,顫抖地摸了摸不斷滲出鮮血的胸口,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麵色蒼白地喃喃道,“原來是霜江劍,好絕的一劍!”

申小甲既不否認胖子黑衣人的想法,也不承認瘦子黑衣人的說法,由得他們去猜,這樣才不會給自己增加什麽麻煩。

高個子黑衣人雙眼微眯地看了看申小甲,又掃了一眼胖子黑衣人,將沈琦拉至自己身後,平舉鋼鐵棍棒於胸前,對一旁的瘦子和矮子使了一個眼色,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個字,“殺!”

矮子黑衣人立刻俯身在地上一滾,拉開與申小甲的距離,抬起弩箭,不停地扣動扳機。

叮!叮!叮!

申小甲一邊踏步奔向矮子黑衣人,一邊握著寒月刀,左格右擋,斜劈橫斬,一轉身,步如蓮花,再劈再斬,幾個呼吸之後,飛來的弩箭全數被劈落,冷笑道,“小短腿通常都怕刺客,你居然還敢挑逗我!”

矮子黑衣人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申小甲,速即慌張地退後,急急地再次扣動扳機,卻沒有一支三棱箭射出,眼見著申小甲舉刀劈向自己,匆匆地用弓弩向上一檔。

喀嚓!弓弩四分五裂,飛散而去。

申小甲腳步一擰,轉向提槍攻來的瘦子,竟不再瞧矮子一眼。

矮子黑衣人怔了一下,直到十息之後才恍然發覺自己右臂上那一道赫然醒目的血痕,一寸兩分深淺,皮開肉綻,登時哀嚎一聲,抱著手臂,滿地打滾。

刀足夠鋒利,劃破肌膚時不會讓人有任何知覺,就像清風撫過一般。寒月是天下第一快刀,不僅是老曲出刀快,刀本身打磨得也足夠快。

瘦子黑衣人剛攔下申小甲一刀便聽見矮子的慘叫,一時分了神,原本封閉提擄,而後應當梨花擺頭的槍招也停滯下來。

申小甲嘴角微微上揚,側身一轉,纏至瘦子黑衣人右手位置,寒月沿著腰間滑轉一圈,換至左手,捏著刀柄向前一溜,與瘦子黑衣人錯身而過,刀鋒上的血漬再添一分。

滴滴答答。

鮮紅的血從瘦子黑衣人手腕順著槍杆滑落地麵,聚成一灘。

瘦子黑衣人雙手撐著長槍站立,嘴巴發苦地盯著右手手腕那道深深的裂口,連轉身回刺申小甲一槍的勇氣都沒有了,因為他的右手這輩子再也提不起這杆六斤五兩的長槍。

高個子黑衣人看了看被申小甲打殘了的幾位兄弟,麵色一寒,雙手一翻,守勢換為攻勢,棍尖直指申小甲,冷冷道,“我姓楊,單名一個成字,金剛棍楊成。”

申小甲甩了甩寒月刀上的血珠,輕輕地“噢”了一聲,麵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知道了。”

楊成看著繼續朝著自己走來的申小甲,皺了皺眉道,“我身後的人姓沈,是月城城主的公子,唯一的公子。”

申小甲淡淡道,“我知道。”

楊成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我和其他幾人實則都是沈公子的護衛,都是月城城主的人。”

申小甲仍舊持刀向前,仍舊吐出了那三個字,“我知道。”

“不管你跟霜江劍有什麽關係,但如果得罪了月城城主,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月城……”楊成色厲內荏道,“而且既然你與雲橋姑娘同乘一輛馬車,想必也應知道城主和雲橋姑娘相識,若你要一意孤行,非但害了你自己,還會牽累雲橋姑娘……”

“你廢話怎麽那麽多!”申小甲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打個架而已,扯東扯西地沒完沒了,我來月城不過是來見見世麵,待會便走……至於你說的牽累雲橋姑娘,那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說我都不知道她叫的名字,我不過是近距離欣賞一下美女而已,日後你們想怎麽樣,悉聽尊便!”

“聽你這口氣便是不想善了了……”楊成弓步後傾,棍尖點地,手臂上青筋暴露,眼神冰寒道,“若你是霜江劍,我還忌憚幾分,可惜你並不是他……而我,與那幾個兄弟不同,是實打實的江湖俠客榜第一百五十六位,教訓你這種初出茅廬的混賬小子經驗豐富!”

申小甲搖了搖頭,癟著嘴道,“看來那個江湖俠客榜水分太重了,竟然什麽阿貓阿狗都能上榜,枉我以前還想著也上去玩玩,著實讓人失望啊……”

楊成冷哼一聲,“那便手底下見真章吧,看看誰才是水貨!”

話音一落,楊成曲棍上挑,棍影如鞭,狠狠甩向申小甲的麵門,霹靂生風。

申小甲麵色一肅,側身閃躲,卻還是被棍風掃到了左手手臂,頃刻間手臂上便生出了一塊紅印。但他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似乎那紅印不痛不癢一般,平靜地看著楊成舉棍直戳而來,雙手握著刀柄,斜挑橫砍。

當!寒月刀與鐵棍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猶如鐵匠打鐵時大錘捶擊鐵塊一般。

兩人皆被震退半步,楊成順勢一手握於棍身後段,將鐵棍置於肩上,兩臂屈肘平抱,奮力一掃。

申小甲舔了舔嘴唇,活動幾下有些被震麻的右手,豎刀擋於身前,再次硬接下楊成這一棍。

當!又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響起!

與前次不同,這回申小甲退後了兩步,而楊成卻是前進了一步,且趁勢追擊,戳出無數棍影,將申小甲所有退路攔斷。

站在不遠處的老曲掏了掏耳朵,恨鐵不成鋼道,“你手上拿的是刀,又不是錘,跟他硬拚什麽……天下棍法多如牛毛,但大都是以基礎招式演變而來,劈、點、戳、挑、掃……多動動腦子,簡單的招式破解的法子也很簡單。”

申小甲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寒月刀,屏息凝神,看著近在眼前的重重棍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腦中忽地出現曾八的第二劍,猛地睜開雙目,以刀化劍,飛速地在結成一張密密的劍網,沉聲道,“萬徑人蹤滅!”

棍影與劍網相交,發出無數聲清響。

片刻之後,棍影盡數散去,劍網卻是繼續向前,一一落在楊成的身上,現出數十道殷紅的絲絲血線。

申小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抬腿邁步,越過麵色蒼白的楊成,歪著腦袋看向表情呆滯的沈琦,邪魅一笑,“該你了,內力強橫的沈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