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人張弓於林間

常言道,裝睡的人叫不醒。

所以在老曲說出那句話之後,申小甲並沒有睜開眼睛,而是翻了一個身,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躺在地上,鼾聲如雷。

“你睡覺的時候不打呼嚕,”老曲白了申小甲一眼,掂了掂手裏的酒壇,“我數三下,你要是再不起來,就不用起來了……三,二……”

申小甲立時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急聲道,“打住!怎麽所有人在威脅別人的時候都愛數數,這是什麽臭毛病……”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沒看見我受傷了嗎,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躺會兒?你那一壇子砸下來,我會比陌春風還要先歸西了!”

“時間緊,任務重,現在還不是你躺著的時候……”老曲緩步走向申小甲,從懷裏摸出一個白瓷小瓶遞過去,“金瘡藥,止血化瘀,十年珍藏,效果奇佳。”

“十年?保質期早就過了吧……”申小甲接過金瘡藥,打開瓶蓋,輕輕嗅了嗅,兩條劍眉擰在一起,麵色發綠道,“都臭了!這玩意兒真能往傷口上抹,不會生爛瘡?”

“什麽保質期?都告誡你多少回了……不要說那些奇怪的話,你怎麽就是不聽呢……”老曲撓撓頭,“這藥就跟酒一樣,年份越大,越有味道,很正常。而且良藥苦口利於病,效果好的藥都不容易讓人接受。”

申小甲半信半疑地將金瘡藥塗抹在傷口上,忽然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偏著頭問道,“欸!老曲,你說這藥如果失效了,那它到底是救人的良藥,還是要命的毒藥?”

老曲怔了一下,摳了摳腦門道,“藥怎麽會失效呢,就像這池子裏的水,哪有什麽期限……”

“誰說水沒有保質期的?”申小甲打斷老曲的話,指著手中的小瓷瓶道,“水在池子裏是不會過期,但是放進瓶子裏就有了保質期。我們那邊有個號稱大自然搬運工的商號,做的就是把水裝進瓶子裏的生意。”

“都怪我啊,”老曲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捶著胸口道,“當年該早些把你從春江裏撈起來的,害得你腦子進了水,總愛胡言亂語。這五湖四海都是水,哪有蠢蛋會去做倒騰水的買賣,也不怕把褲衩兒都賠了。”

“你還別不信,人家還靠著這生意成了天下前十的富豪……”申小甲頓了一下,看了看那十幾道漸漸凝結血痂的傷口,暗讚一聲,將還剩一半的金瘡藥揣進自己的懷裏,直勾勾地盯著老曲,表情玩味道,“我早就看出你老小子不簡單,沒想到竟然很不簡單,剛才那一手柳葉飛刀真是絕了!說說吧,到該攤牌的時候了。”

“噢?你是怎麽看出的?”

“當然是用眼睛看出來的……雖然你平素裝得跟普通人無異,但你走路的樣子還是出賣了你,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會在不經意間表明一個人的真實麵目……你的腳步很輕,比春風還輕。”

“我是跑堂的嘛,腳步輕快一些很正常。”

“不一樣,你的輕快是跑江湖的輕快……所以我時常都盯著你的背影,猜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猜你什麽時候會對我講講你自己的故事。”

“好奇害死貓……小甲,有些時候裝裝糊塗,能活得更久一些。”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我以為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朋友,我以為我們可以無話不說。”

“無話不說終有一天也會變成無話可說……其實我們是仇人,我殺了你爹,我還殺了你娘,最後甚至差一點殺了你。”老曲捋了捋亂糟糟的胡須,卻怎麽也理不清,眼底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是我把你扔進春江裏的,我想淹死你,好讓你一家團聚……”

申小甲雙眼微微眯起,“這麽說……你先前跟煙雨樓那女人說的話是真的?我們當真仇深似海?”

“當然是真的。”

“那你說要殺我也是真的?”

“自然也是真的,我養了你十年,也殺了你十年。”

申小甲非但沒有立即遠離老曲,反而饒有趣味地挪動屁股湊近了一些,“那為什麽我到現在還活著呢?”

“運氣好唄,不過你很快就要死了,”老曲裝作一副傷心的模樣,指著自己的鼻子,哽咽道,“我殺的。”

申小甲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拍著手掌道,“好啊好啊,太有意思了……我現在都有些懷疑自己是金蟬子轉世了,什麽牛鬼蛇神都想來殺一殺。”

“你又不是光頭,怎麽會是金蟬子轉世……而且,牛鬼和蛇神還沒有到,他們會不會來殺你還是未知之數。”

“還真有牛鬼蛇神?排第幾?這第四和第八都已經出現了,該不會天子殺手榜前十都要來殺我吧?”

“自昨日午時開始,月城裏來了很多人,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至於到底有多少人,我也沒數清楚……但我來這之前,第十就坐在醉月樓裏啃她自己帶來的紅薯。”

“紅薯?”申小甲忽地想起昨夜那個與自己相撞的老大娘,皺眉道,“她昨夜就可以殺死我,為什麽不動手呢?”

老曲歎了一口氣,“這世上任何地方都有規矩,每個人都活在規矩之下,做殺手的也有自己的規矩,至少要確定目標之後才能動手吧,總不好一通亂殺。要是殺錯了,還得重新再殺一次,那多累啊!噢,對了,順嘴提醒你一句,以後離那個賣紅薯的姬姥姥遠一點,你在柴房裏布置的那些陷阱,坑了她的徒弟,還讓她養的那隻戰鬥雞被開水燙光了全身的毛,成了一隻裸雞,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這有些無賴了吧!他們私闖我的住所,自己跳進我的陷阱裏,怎麽能把賬算到我頭上?”申小甲癟著嘴道,“好歹還是個高手,太小肚雞腸了!”

“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有排在第四的小芝守著你,姥姥不會真拿你怎麽樣,最多也是拔光你身上的毛。”

“你不知道那小丫頭想跟我結婚是假,想拿我開葷才是真嗎?”

“是嗎?這我還真不知道,不應該啊……你們申家對她爺爺有恩,就算小芝想找人補全抽絲剝繭,也不會找你啊。”

“書裏忘恩負義的故事還少嗎?何況現在我家裏就剩我一個人了,青春期的孩子又都叛逆,即便她爺爺念舊情,她也會是一個沒得感情的殺手。”申小甲輕歎一聲,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眼簾低垂道,“老曲,有個問題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我隻是個捕快而已,又不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為什麽你們都想要殺我呢?”

“因為你姓申,以前坐在龍椅上的人也姓申。”

“天下姓申的那麽多,為什麽就一定是我呢?”

“你是永定元年出生的,在你八歲那一年京都發生了宣武門兵變,當今天子把他那個開國皇帝老子趕下了龍椅,改年號天啟。而就在那一年,有人從大河裏撈起了一塊石碑,上麵刻著幾行大字‘禮樂崩壞,大慶當亡,滅慶者,黑白申氏’,接著便有人給我送來了一道級別很高的江湖追殺令,還有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條件……”

申小甲抓了抓自己那半黑半白的頭發,苦笑道,“所以就因為我的頭發,你們就認定我是那個謀朝篡位的人?太扯了吧,我回去就把自己剃成光頭,看你們還有什麽話可說。”

“該你的就是你的,就算你剃成光頭還是會再長出來,這都是命啊……”老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該說的已經說完了,是時候辦正事了。”

申小甲抬起頭,直視著老曲的眼睛,冷笑道,“現在你就要殺我了嗎?”

“必須要殺你了,否則就來不及了……”老曲沒有去看申小甲的眼睛,不是因為不敢,而是此刻有更能吸引他目光的人出現了,雖然他沒有看見那人,但他知道那人已經來了,一臉肅容地盯著樹林深處,輕聲道,“林暗草驚風,有人張弓於林間,要取你的命!”

申小甲眼珠子一轉,立刻明白了老曲的用意,急聲道,“老曲,你排第幾?不對……你排第幾也打不過那張弓啊!再想想吧,別以命搏命,很容易真鬧出人命。”

“多謝關心,我很惜命的,不會有事。”

“我說的是我的命!我知道我隻有現在死了,以後才能活……隻是我死之後,你千萬別打上頭了啊!你要是用你的命博我們兩個的命,最後我們兩個很可能真的都會沒命!”

“我知道……你死了,我們就隻是切磋,你活著,那才是以命搏命!”老曲清了清嗓子,猛地將酒壇砸在申小甲的頭上,嘿嘿笑道,“所以,請你放心去死吧!”

申小甲臉皮抽搐幾下,兩眼一黑,緩緩地躺了下去,眼神幽怨地吐出最後一句話,“這法子也太殘暴了!”

老曲看了看碎成殘片的酒壇,麵色尷尬地眨眨眼睛,“不好意思,畢竟是第一次……用力過猛了……”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申小甲身上的幾個穴道點了一下,眼神柔和地看著申小甲的臉,微微笑道,“踏踏實實地睡吧,美美地做一個白日夢……誰說排第一的就沒人打得過,我以前就打過!怕他個鳥!”

話音剛落,一道破空聲傳來,幾隻在天上飛行的小鳥忽地全都驟然停下扇動的翅膀,直直地墜落地麵。

老曲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雙目,身上的氣勢乍然一變,煞氣騰騰,讓人說不出的心悸與壓抑,滿是油汙的長袍無風飄動,冷冷地盯著那支挾裹風雷而至的黑箭,聲如洪鍾地喝道,“既來之,則幹之,讓我們痛痛快快地幹一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