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蘋果

於是你們交談的虛擬環境固定在那片古老巨大的森林裏。

交談已經逐漸偏離了一開始的目的,你原本隻想以一定的優待作為誘餌,釣起718腦海裏隱藏的秘密。但每當你完成他提出的條件,到了索取回報的時候,理智不斷提醒著你要詢問關鍵信息,一開口話語卻不自覺扭曲成要求他製作食物。那些食物幾乎沒有重樣的,像少女口中卷帙浩繁的精彩故事集,吸引殘暴國王入迷地沉進去……但無所謂,故事總要窮盡的,到時候再回到正軌也不遲。你想。

你偶爾坐在飯桌邊審視718,會覺得他很不可思議。他身上有很嶙峋的舊時代遺民感,和從前的森林遊獵者一樣冒著清晨的白霧隱入灌叢,腳步輕得像鹿,知道每種獵物的秘密與族譜,但另一方麵他又熟識現代科技和軍隊運行,像一枚紐扣把兩個時代係在一起,是尾聲也是序章。你問過他是否在現實中的這顆行星上生活過,他告訴你這裏是他曾經的故鄉。原來居無定所的流浪雇傭兵也有故鄉。

相比他為你做的,他索要的反而不多。都是些很瑣碎的生活用品,折疊床、床鋪、椅子、書桌、地毯、紙質記事本、鋼筆、水杯,房間被填補得與一開始大不一樣,像一張被塗抹過的白紙,充斥著“718的筆跡”。當你坐在鋪了軟毯的椅子上,總感覺這層毛茸茸的東西也被攜帶他體溫的空氣暈染得溫暖。和你的同族不一樣,沒有哪個艾伯特人會特意裝飾自己的休眠倉,它們看上去都是一樣的。

718對你的態度一如既往,和他自身的構造一樣複雜曖昧,每種情緒都不太鮮明,和你信息庫中記錄著的每一種生物模式都不相符,偶爾讓你不知如何應對,就像最好的鏡頭也識別不了被水泡花的文字。

你把自己的困惑告訴了08。08拿宇宙間大部分種族做過活體實驗,對於如何馴服實驗體很有一套辦法,這次他耐心地聽完了你的描述,首先發出一陣電磁漣漪的笑聲,語氣不乏愉快:“聽起來是隻狡猾的東西,難怪讓你翻來覆去把玩了這麽久還沒有膩煩。”

你指正:“我並沒在取樂。”

08不置可否,漸漸收住笑,銀河另一端的敲桌聲叩在你耳膜上,“讓我看看那隻實驗體的樣子。”

你把718的圖像發送過去,對麵沉默了很久,你以為他又臨時有什麽工作,準備關掉通訊,沙沙低沉的聲音才匯入你耳中:“的確是很罕見的品種,09,考慮把他轉讓給我嗎?”

你毫不猶豫地回絕:“不考慮,他是我的東西。”話音落在通訊軌道中砸起陣陣回音,你才意識到自己轉瞬間拒絕得太迅速太果斷,如果用虛擬環境中的人類軀體恐怕會在句尾帶出急促的氣音。你原本不應該拒絕,讓08來研究效率會提高很多,合適的人司合適的職,本該如此。

你的兄長倒不怎麽在意,隻是電磁音波動出點取笑的意味:“你還說你不是在取樂。”

你不作回應。

“好了,讓我告訴你怎麽馴服這隻生物。”08毫不介懷地帶過話題,語氣從打趣逐漸過渡到平穩,“我認為你剛開始做得太過激了,你讓這隻實驗體時時刻刻處於生命倍受威脅的狀態中,他迫於求生欲自然會服從你,但這並不是心理上的服從,知道嗎?彈性再優秀的彈簧也會在砝碼的逐漸增加中斷裂,好在你已經對他放鬆控製了,不然你現在恐怕應該去找07給他修修腦子。”

你思考著合適的用詞:“我應該對他……放鬆一些?”

08回答:“基本是這個意思。當然一開始就太過優待對方也不合適,那會讓你的優待貶值,折磨過對方後再加以關懷才顯得彌足珍貴,足以令對方對你產生順從心理……總之,現在是你馴服他最合適的時機。”

你對他的各種解析沒概念,隻是問:“我該怎麽做?”

08像想到什麽趣事,語氣摻入潮濕微妙的笑意:“根據我的資料記錄,人類是一種情感豐富的生物,類人形生物也大多如此。他們喜歡彼此之間的肢體接觸,撫摸,擁抱,親吻,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有效的慰籍方式,你可以先試試。”

你驚訝於馴服方式的簡單易操作。

這次通訊結束前,08最後一次詢問,語氣半真半假的誠懇:“既然你不願意把那隻實驗體轉讓給我,不如國慶回首都星的時候帶來讓我稍微看看?”

你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最近這幾日,你和718在那片虛擬森林裏建了一座小屋子,畢竟經常性地待在這裏,有個棲身之地會方便很多。

主要工作都是718完成的,他沿著河流一直深入到森林內部,在這片積雨雲般烏靄靄覆壓的濃綠裏探索。森林北部靠海,海水在衛星周期性的牽引下規律地漲落,每隔半月便高高漫起淹過海岸邊大片植被,仿佛拖曳在地蓋過眾人腳踝的貴婦裙擺,裙擺輕輕抽走時,便在巨樹腳腕上留下無數亮晶晶的貝殼。海邊有智能生物活動的遺跡,還有一座早已廢棄的研究所,718搜刮了研究所裏的生活用具,從淺海裏撈出齒輪和機器碎片,再就地取了點木材,搭建起樹屋的骨架。

你覺得他的行動能力還算不錯。

小屋子搭在巨樹的枝杈上,圓錐屋頂,帶煙囪,一小部分消失在樹幹中,像隻結在樹上的蝶蛹或是鑿空樹幹的鬆鼠房,門口掛著熒光菌蓋用以照明,屋外蛇藤編織的軟梯一直垂到樹底厚實的腐葉層。

屋子裏的空間相當有限,梁頂一盞蘑菇形的油燈垂下來,正下方有張低矮的木桌,旁邊的位置隻夠四人跪坐。地板上鋪著柔軟厚實的棕熊毛皮,一隻鐵黑的烤火爐壓在邊上,為皮革刷了層亮棕的光。牆上釘著718畫的簡易森林地圖和一係列標注用的便簽,木製弓箭倚著窗,窗上還有清晨薄霧淬出的露水,盆栽裏的植物伸展翠綠肢體。最邊上的鍋台擺滿裝著新鮮調料的瓶瓶罐罐,還有718,正在製作食物的718。

整個屋子被瑣碎、有溫度的小物件填得滿滿當當,形成一種濃稠暖和的氛圍,隱約裹著你,離開時就會感受到阻力。有時候718在製作食物,你就坐在桌邊無所事事,如果換成在休眠倉裏,你大概無法想象。

718在窗外釘了一隻木簍,裏麵圈養著不知從哪裏捉來的雪白野兔,你盯著那幾隻前爪扒住綠植兩腮一鼓一鼓專心嚼食的兔子看了很久,沒辦法從這種低等哺乳動物身上找到和自己的任何相似點。

最後,你的目光終於又轉回到718身上。他據說在做什麽湯類食物,衣袖折起露出流暢的小臂線條,手上輕巧地轉著湯勺。鍋裏氤氳出的濃白水汽將他修長的肩背輪廓逐漸暈濕開,就像清晨隱入薄霧的筆直杉木,沾濕的襯衣下隱約有傷痕的鮮紅滲出來。背後拖下來一條鱗片透藍的尾巴,很長,差不多能垂到地麵,一直以一個輕微的角度仰著,帶著水生物特有的纖長精致感,此時正小幅度地左右擺著。

濃鬱的香味在發酵,在膨脹,溫度上升,小屋裏的空氣整個連成蓬鬆的蛋糕。你托著腮,目光粘在718的尾巴上跟著它擺來擺去,像盯著鈴鐺的貓,心裏反複回放著08關於馴服的一番話。撫摸、擁抱、親吻,你並不覺得被你剖腹都能忍受的718會折服於這些輕飄飄的接觸,但你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繼續打量著他,在他身上尋找適合撫摸的地方。

你朝718那裏靠近,首先抓住他的尾巴,他攪湯的動作一滯,隨即尾巴像遊蛇一般靈活地從你手中抽出去,你都還沒來得及撫摸。

尾巴不行,你站起來,遲疑地把手放在718後背。手下脊柱兩邊的肌理被激得起伏了兩下,隱約緊繃起來。你不知道他這反應是排斥還是默許,於是接著撫摸上去,摸貓摸狗似乎都是這樣順著脊背摸,你覺得自己的操作很正確,但他的反應依舊克製,你摸到哪裏他的皮膚就緊張到哪裏,像一株不太敏感但依舊有應激反應的含羞草。由於身高限製,你的手隻到他的後頸就停了,頸膚從指尖擦過一點,微微滲著薄汗。

他莫名其妙地望了你一眼,沒說什麽。

後背也不行。你幹脆搬來小木凳,踩上去,踮起腳,手指埋進他柔軟的黑發裏揉了揉。他沉默著等你摸完才放棄似的輕聲歎了歎,拿了個蘋果塞進你手裏,說:“馬上好了,先等等。”

你嗯了聲,捧著蘋果坐回到木桌邊,得出結論:撫摸對718沒有用。

接下來是擁抱,你打算用完餐再嚐試。

你咬了口蘋果,甜津津的果汁在口舌間迸濺。木籠裏的白兔看見你吃東西,像受了什麽鼓勵一樣嚼得更專注了。

天色變得很快,等到718把飯餐盛好端來,窗外的日光已經由透亮轉為陰沉的鉛灰,森林深處的轟隆聲隱約加劇,仿佛某種沉睡於山底的史前巨獸正在蘇醒。空寂的風遊過頭頂發出粗啞的鼾,偶爾從透風口漏進一縷來,似有軟鞭不輕不重抽過你的身體。你感覺有些冷,屋裏除了火爐隻剩下一個熱源,會呼吸、有心跳、血液溫暖、令人無法忽視的熱源,你於是靠過去,718的體溫像毛茸茸的蒲公英蹭上你的皮膚。

“對了,我的下一個條件。”718熟練地把蘋果削皮分切成一朵綻開的花,隨意說。

你被奶油味濃鬱的湯燙了舌頭,捂著嘴沉默了很久,這會兒才驅動發聲係統含糊說:“請講。”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詞:“我現在的衣服有點尺寸不合。”

你不明所以:“他們是完全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我是指,”718遞給你一杯溫水,“衣服的尺寸需要考慮到人本身的生理構造,留出足夠舒適的活動空間,我知道艾伯特人和我在生理上存在差異,所以……”

你聽明白了:“你想說下衣不合身嗎?”

他點點頭,看起來輕鬆了不少,將切好的蘋果放在盤子裏推過來,眼底浮起溫和的笑意:“您知道關於蘋果的傳說嗎?”

你搖了搖頭。

“是記載在舊時代宗教典籍《聖經》裏的故事。”718往爐子裏加進去更多樹枝,用鐵叉撥了撥,嗶呲作響的火焰一下子竄得更高,烘烤著空氣,整個屋子幾乎都要變成暖融融的淡橙色,“上帝用泥土創造了一個男人,又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創造出女人與他相伴,他們生活在豐盈快樂的樂園裏。樂園裏有一棵上帝禁止他們觸碰的樹,樹上接著色澤殷紅心髒大小的蘋果,魔鬼化成一條蛇晝夜不停地引誘男人和女人去采摘禁果,終於他們耐不住**,摘了蘋果啃下去。品嚐的代價是被上帝驅逐出樂園在荒蕪的大地上自尋生路。如果是您呢?會選擇服從自己的好奇心嗎?”

你說:“他們不應該這麽做,我也不會這麽做。”

你不太能理解古典宗教裏上帝的概念,隻是模糊地知道那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理想神格,代入你的世界觀最接近的應該就是艾伯特整個族群的主母01,你不能想象族群中有誰會違抗01的禁令,她的每一條律令都像鋼鐵焊接在你們機械的思維裏,完全構建了你們的一切。違背的後果像一隻麵容模糊的巨獸蟄伏在身後。隻抽走一塊底磚會導致千米高塔驟然坍塌,你這麽想著,同時心安理得地揀起一塊718削好的蘋果扔進口中。

718望著你,眉目間有形狀模糊的情態在滋長,牽動嘴唇想說什麽,猛然砸落的悶雷截斷了他的話。

你咀嚼的動作一滯。

低沉轟隆的雷聲接二連三,地殼之下的岩漿都被帶動著發出悶粗嘶吼,窗外烏雲遮天蔽日,平日和藹安靜的樹木化作巨人低下頭顱,巨大的手掌緩緩下壓,收握,幾乎要將小小的屋子整個碾進泥土裏。你們像兩隻藏在草枝下的螢火蟲,轉眼就要被森林鋪天蓋地的濃綠和張揚起的黑影吞沒。

漏風的四牆脆弱不堪,爐子的火苗像隻橘貓膽怯地縮成一團。你放下蘋果確認自己還能思考,環視一圈,掀起地上的棕熊皮,飛快地把身體緊緊裹進去,熊皮的頭部還帶著兩隻圓圓的耳朵,正巧蓋在你頭頂形成一個某種意義上很天真無邪的帽子。

718望著把自己裹成繭子隻露出半張臉的你,隨意轉著勺子,慢悠悠地笑著問:“您很怕打雷嗎?”

你條理清晰地解釋:“我的身體大部分都由導電體構成,雷電會對我造成嚴重的損傷,我會避免最大損傷的發生。”

“您現在是人類的身體。”

“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請理解……”頭頂驟然炸響的雷聲打斷你的話。

你猛地閉上眼,整個大腦似乎都被那聲音震得嗡嗡作響,身體不受控製地**,漆黑一片的視野裏有金色和血色的點衝破視網膜跳躍著,過激恐懼勾起所有蟄伏在血管骨骼裏的痛楚像墨水一點點浸黑你的身體。其實這恐懼沒有道理,你的身體外層有最好的絕緣處理,你從未被雷電傷害過,你本身也很習慣疼痛。但你仍然感到恐懼,這恐懼仿佛出生就帶在你身上的惡瘤,逐年累月越發腫脹壓迫著你的心髒與骨骼。

你把自己往毛毯裏麵縮,想要縮成很小的、不被人發現的一點。

然後。

有人抱住了你。

718半跪在地上,俯身把你連同毛毯一起抱住,當你的臉貼在他胸口上時,你才發現你的皮膚整個冷汗涔涔的。他的聲音在耳朵很近的地方溫熱地響著,卻又好像隔了很厚的水麵傳達而來——“還好嗎?”“不要害怕”“隻是虛擬環境”。你才小心翼翼地放開屏了很久的息,飛快地、盡量放輕地呼吸著,髒器因緊張而酸疼,全身繃緊又放鬆後顯得皺巴巴的。

撫摸,擁抱。

你在他懷裏一動不動,他也就維持這個姿勢,盡量不驚擾到你。

雷聲逐漸遠去,718的尾巴在你餘光的某一處晃來晃去,最後搭在你的腰上,輕輕圈住。你所有感官逐漸被他的信息占據,像沉進溫水裏,過度緊張地神經放鬆後,鬆弛的疲倦從每一根末梢漫上來。你覺得人類的身體果然脆弱,能量轉化慢、吸收率低下、利用率堪憂、活動不了多久就感覺乏力,這樣的身體條件的確很難在宇宙中生存,根據自然規律被淘汰也是正常的事……

你竭力思考著什麽,想讓大腦保持清晰的邏輯運行,最後還是禁不住沉重的困乏,一點點闔上眼,在718懷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