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沙漏

你的理智跟著下墜,邁步過去時被斜出地麵的鋼筋鐵板絆倒,下巴磕在破碎玻璃板上,全身每個部件都在尖叫。你將手指嵌進地縫中,把身體朝邊緣拖拽過去,低頭向下張望。

你所恐懼的血肉模糊的畫麵並未出現,半空中,蘭登的身體變得輕飄飄,雪白的衣袍與流錯的燈影糾纏不休,周圍的空氣仿佛一瞬間被湖水替代,浮力抵消重力,托著他像一隻風箏般輕盈地降落。他在著地前轉了個身,利落地翻上倒塌的電梯通道。

蘭登身上有反重力裝置?從哪兒來的?為什麽會有?你迷惑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腦中無數聲疑問淹沒原本的恐懼。你看到他開始沿著電梯通道行走,倒塌的通道另一頭搭在中心的謝頓塔上,橫跨半個廣場正形成一條造型奇特的天梯。他踏著這天梯朝聖般接近謝頓塔,光芒在他肩背上傾瀉如瀑,分塔上你的兄姊注意力被懸浮建築吸引,一時竟沒有發現無聲前來的人影。

疑問在你腦中擰成一股:他想做什麽?

你飛快起身,從懸浮建築上躍下。建築在你離開的瞬間自空中墜落,轟然摔塌成一堆破碎斷裂的鋼鐵廢墟,小石塊和鋼鐵碎片接連打在你的後背,仿佛噴泉濺起的細密水點。

你本想翻上電梯通道,跟上去,電梯通道卻被建築倒塌震得搖搖欲崩,玻璃通道節節破裂,亮晶晶的碎片簌簌抖落,遠處蘭登的身影也在顛簸中變成被風卷挾的雪花。你迅速思索著,越過電梯,朝自己的9號塔奔去。太多的疑問在腦海中發酵膨脹,每一步都能聽見一聲尖叫,分不清是建築倒塌聲還是從自己思緒深處發出。

你闖進塔底的大門,純白樓梯呈螺旋狀從地麵盤旋到塔頂,像拉開的彈簧。你踩著樓梯飛速地向上攀爬,衣袍被慣性摜著貼在身上,衣角獵獵作響,你總覺得雜亂的思緒影響了身體係統的運行,導致你有三次差點在樓梯上摔倒,當你終於爬上塔頂,正看見倒斜的電梯通道驟然崩折,上麵白色的身影從無數亮晶晶的玻璃碎片中躍出,像掠過水麵的鳥,輕輕落在2號塔頂。

你感覺中樞運轉得有點艱澀。

旁邊8號塔上的08第一個看見了你。慶典這天,08特意換回了原來的身體,白發紅眼、身材纖細的青年麵露緊張地望著你,問:“你怎麽才來?”

你正要回答,另一道嚴厲的聲音像閃電般劈斷你的話語:“09,你剛剛到哪裏去了?”

是03,你的視線轉向3號塔,銀發青年站在塔頂邊緣,雙手撐著欄杆,麵容陰沉得仿佛烏雲覆蓋下的雪地。你抿了抿嘴唇,抬高聲音,回答散落在徘徊於塔頂的風中:“我聽從你的命令去迎接蘇醒的01。”雖說並沒有完成任務,發虛的感覺在你心底擴散漣漪,又在下一秒被另一重巨浪淹沒。

03皺起眉,吐出疑惑的話語:“我什麽時候給你下達過這個命令?”

你的思維中樞有一瞬間的停滯。

不是03……想必是有人冒充,怪不得明明是03的聲音,語氣卻有所不同。最初在通訊器中察覺到的違和,這會兒才裂開蛛網狀的裂痕露出真實的底色——一個騙局,為了把你支開的騙局,至於到底是誰這麽做的……你的目光轉向2號塔,白色的身影剛剛落在了2號塔頂,接連擊倒了幾個追上來的守衛,映著夜色仿佛飄浮的雪花。

……蘭登,應該是他。

“先不說那些,”04略顯急促的聲音傳過來,“09,你先阻止那個暴徒,還有五分鍾演講就結束了。”

演講結束時,覆蓋全場的投影就會關閉,沒了遮擋,廣場邊坍塌的建築和闖到02塔上作亂的蘭登就會完全展露在萬數視線和億數轉播當中。艾伯特最盛大的慶典上出了這種狀況,對整個族群來說稱得上羞辱,如今能做的隻有盡量補救。你的中樞混亂著難以正常運行,04的話為你指明方向,既然思考不清就幹脆讓大腦放空,讓每一句命令成為肢體上的提線就好。

你朝2號塔走去,發絲被風吹拂著擁擠到麵前,擾亂視線。蘭登的一舉一動隱約映在你的眼底,他額角有傷,血液淌出裂痕般的血線,衣服裂口在胸膛和四肢上零散分布,暗紅從深處滲出,雙眼卻格外明亮,仿佛墜入搖曳欲閃的星子,動作也沒有因傷而產生任何滯緩,躲閃攻擊,握著機械守衛的腦袋和肩膀稍微借力擰斷他們的脖子,奪過他們的武器為己所用,光槍精準地送進薄弱的眼球裏。他從一開始就讓你聯想到靈巧的豹,不止是因為外表漂亮。

你踩上玻璃天橋,一步步走過去,道路窄得踏錯一步都會從高空墜落,漆黑大地在腳下旋轉逼近。機械守衛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蘭登也轉過身來望著你,麵容被夜色模糊。百米高空中你們仿佛同一根鋼絲上相對而行的人,生存的機會必須以對方的墜落為代價換取,你思索著要給他造成怎樣的傷害才能剝奪他行動能力又能保證他的存活,這思緒很快串聯出另一個想法——他是否也在思考著如何攻擊你?

身體某處抽搐了一下,酸脹的餘韻漫上來。

你到了2號塔頂,蘭登卻隻是向後退,沒有跟你動手的意思,你很輕易地就製服了他。你將他按倒在地,膝蓋抵著他的胸膛,一隻手放在他頸間的項圈上,他的心跳與脈搏在你身下鼓動,讓你感覺像坐上了一隻顛簸的船。你不想看他的臉,目光就在他沾染灰塵的黑發上無意義地徘徊,口中吐出似曾相識的一句話:“請不要反抗我。”

蘭登的聲音在輕咳一陣後響起,像一聲溫柔的歎息:“我永遠贏不了您。”

你抿唇,發聲係統幾乎鏽死。

其他人看見你成功製服了他,都稍微放鬆,07此刻仍然保持平靜地的聲音傳過來:“09,你先把他帶下去吧。演講還有一分鍾就結束了。”

03的聲音冷冷地落下:“慶典結束後我會親自審訊這隻膽大妄為的生物。”

你終於擠出一個鏽跡斑斑的“嗯”字。

“接下來的節目是節日彩燈的展示嗎?”蘭登突然輕聲問。

你不作回應,目光卻不受控製地掃過他的臉,首先映入視線的是他靛藍的雙眼,在你視覺中樞卷起一陣灼燒感。你飛快錯開視線,準備把他拉起來。他的聲音卻突然抬高,如同沉穩的河流徘徊至塔頂,傳達到每個人耳中:“我修改了廣場內所有禮燈的程序,功率比之前增強了五萬倍,同時全部受我控製,根據我的指令,燈光可以成為無害的展示節目,也可以在一分鍾之內將廣場周圍在坐的人群燒成灰燼!”

“09,別聽信他的胡言,”03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極力克製維持在一個平穩的狀態,“馬上把他帶下去關起來。”

你來不及回答,演講的最後一個字輕柔地落下,遮蓋整個廣場的投影隨之消散。緊跟在下一秒,廣場的四周和中心浮起雪亮的光輝,仿佛繁殖期聚集於海麵的發光水母群,以整個廣場為舞台自由地舒展漂浮、隨波搖曳,傘狀體托起浮在海浪中的顆顆星體,觸須輕柔地觸及廣場的每一處。完全亮起後,顏色又開始在淡綠、靛藍、白青、橙紅之間緩慢地過渡,觀眾席上人們都仿佛變為極光帶中的一粒微塵,毫不知情地發出陣陣歡呼。

你的目光向下,卻看到一縷柔光劃過地麵時,灼燒出深而焦黑的溝壑,你的全身頓時繃緊了,蘭登說的是真的。

隻要他想,一分鍾之內就可以將這裏變成漆黑焦土。

他在你身下發出輕而低的提醒:“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你的手無知覺地垂下去,起身後退,難以置信的目光在站起的蘭登身上紊亂劃過。靜止了許久的中樞終於又難以抑製地爆發出無數疑問,蘭登一直待在管理所,他怎麽有機會修改彩燈程序?而且這次慶典由03操辦,不是所有人都有權限對慶典的設備進行改動,他又怎麽可能……

你突然想起一件事——

慶典開始前,03通過通訊器指導你設置了廣場上大半的彩燈。

如果命令你去迎接01的任務是蘭登冒充03下達的,那恐怕從一開始,在通訊器另一端指揮你的就不是03本人,而你,09,自然是有權限修改彩燈程序的。你在設置過程中也隱約察覺對方指定的程序有些奇怪,但你已經十多年沒有再回首都星,對首都的各類設備都不熟悉……況且,你的大腦本就被設置成了“對任務不加質疑地接受完成”模式,多虧了你程序化的思維模式,多虧了你是個被蒙著雙眼的提線木偶,蘭登,這個你用一隻手就能扼死的生物得以在此刻操控數百萬人的安危。

你終於明白他之前為什麽要跟你說了一句“抱歉”。

——抱歉。

——抱歉我騙了你。

周圍一道道隱含憤怒和震驚的目光落在蘭登身上,他的神情卻格外輕鬆,踩上玻璃天橋,一步步來到中央的謝頓主塔。那本來是01的席位,此刻卻被一個混血人類占據,背後映襯著萬千道光芒,麵容被稀釋模糊,隻留下一個清晰的剪影,像一塊太陽黑子近乎可恨地留在每個人的視線裏。

03壓製著怒火,低頭想下達一些命令,卻被蘭登的提醒聲打斷。

“光線隨時會掃至觀眾席,所以各位請不要有什麽異動比較好。”他的手指在空中劃過,一道光被指揮著緊貼觀眾席掃動,彼此之間的距離近得隻隔一線,毫不知情的觀眾們還以為自己受到了主母01的眷顧,紛紛爆發出高昂的歡呼。

03壓低聲音問到:“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無意傷害你們的子民,這麽做隻是想為自己爭取一點交談的籌碼。”蘭登放輕聲音,像一陣徘徊不定的風,無數光芒中,他的身形微微欠了欠,“艾伯特一族最盛大的慶典邀請了無數他族使團,人類作為和你們關係緊密的一族卻沒有收到請帖,我隻能自作主張地代表人類為你們獻上節日祝福。”

沒人說得清艾伯特人和人類的關係,人類是艾伯特人的造物主,艾伯特人在反抗人類的過程中幾乎將人類滅族,之後又出於一絲矛盾的愧疚懷念著人類。不過聽他的話,難道人類在宇宙的某處還秘密地保留著一部分?又或者隻是對艾伯特人過往殘暴行徑的嘲諷?

“你想要什麽?”你的姐姐06出聲問蘭登,她是艾伯特一族的外交官和談判官,很快找到了問題的核心所在,如此大動幹戈,將百萬民眾當成手中的人質,估計是想提點什麽條件。

你感覺蘭登的視線隱約停留在自己身上,隻聽他接著說,語氣略帶遺憾:“我最想要的恐怕你們不願意給……我暫且換一個容易實現的。”他頓了頓,再次開口,“請把自由還給我。”

06難以置信地問:“你製造出這麽大的動靜,隻是為了讓我們放你走?”

“不做到這個地步恐怕你們不會理睬,”蘭登平淡地笑了下,手指點了點脖間的金屬項圈,“能否先將這個解開?”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你的身上,你放開緊咬在齒下的下唇,沒由來地品嚐到一絲夾雜血腥的澀苦。你翻出放在衣袍裏的鑰匙,冰涼的合金被你緊緊握在指間,清晰的硌疼似乎不是合金帶來的,而是你體內所有部件在彼此碰撞擠壓,由此牽連拉扯出一係列帶刺的思緒。原來蘭登這麽想逃離……從你身邊逃離。當你把鑰匙擲出去時,身體的某一部分也隨之血淋淋地扯下來。流沙從你指間飛速下漏,你抓不住它。

蘭登接過來,禁錮他多日的項圈分裂開,墜落在地。他衝你點了點頭,說:“謝謝。”他接著說,“接下來,我需要一艘燃料充足能進行宇宙遷移的小型艦船……”

他的話語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你的耳中,勾勒出離去的輪廓,描摹出流沙飛逝的痕跡。如此關頭,你的中樞反而高速地運轉起來,無數畫麵從你眼底滑過,仿佛過去的記憶被剪輯一遍又按下倍速,在你麵前重映,你回想著這天從一開始到此刻的每分每秒,不漏過任何細節,企圖剔除冗餘剖出關鍵信息……突然,你沒由來地想到來首都的路上遭遇敵襲,蘭登根據敵機運行的短暫停滯判斷出它們都是被遠程操控著。

蘭登剛剛指揮燈光的動作……中間也隱隱存在一絲停滯。

原來如此。

你的腦子被照亮,變得清明一片,幾乎是默不作聲地朝著蘭登所在的謝頓塔邁步。

05喝住你:“09,不要輕舉妄動!他……”

“他根本不能操控燈光。”你斬釘截鐵地打斷05的話,踏上玻璃天橋飛快地奔跑,全然不顧腳下漆黑的高空。夜風迎麵吹來拂起你的發絲,像一隻雪白的蝴蝶在風中翩躚飛舞,你的聲音清晰地蓋過風聲,“燈光的運行軌跡是程序設定好的。”

沒錯,是這樣。改變功率的程序和讓燈光聽從指揮的程序截然不同,而你設置彩燈時隻是感覺略有違和,所以彩燈中根本沒有聽從指揮的程序,蘭登隻是記住了燈光運行的軌跡,提前做出接近指揮的動作讓你們誤會,他的舉動根本無法影響燈光的既定軌跡。多好笑,艾伯特的一眾長官竟被這種伎倆騙過。

其他人在瞬間理解了你的意思,03抓起通訊器,怒聲抑製不住地放出來:“立刻調兵前往中央廣場,一半人過來包圍住中心塔,另一半調整廣場內所有的燈光頻率,不要有任何延遲。”

蘭登在你出聲的瞬間就離開謝頓主塔,沿著一條玻璃天橋前往8號塔。你即刻調轉步子跟上去,在最後一瞬間你還是慢了半拍,指尖蹭過蘭登揚在空中的衣角。他踏上8號塔,08不知是被嚇蒙了還是怎麽了,竟然呆立在原地讓他扣住脖頸,用光槍抵住太陽穴。08的武裝力量是你們之中最薄弱的,被打穿腦袋的瞬間便會宣告死亡。

你的指尖合進手心裏,全身被一種沉重的無力包裹,幾乎要承受不住地垮倒在地。

蘭登轉過身來,發絲被風吹開,臉上的微笑平淡從容:“條件不變。”

艾伯特人之間的價值並不對等,階層越靠上越難以替代,現在被蘭登挾持著的08,重要性和剛才的萬數平民之和齊平,或許還要高一點。

03不得不暫停調兵,按照蘭登的要求叫來一艘艦船,停在謝頓塔的正上方,蘭登挾持著08步入船艙,艙門在你眼前一點點合上。你的視線紊亂,世界仿佛在你腳下旋轉,你閉上眼半跪在地上,接近嘔吐的不適感在胸口膨脹有如惡瘤,擠壓著你的髒器。你試著握了握手指,隻抓到一片冰涼的空白。

艦船上升成夜空中一點白芒,08的身體才被擲下來,墜落中不慎與一道燈光相遇,身體整個被削去一半,不過隻要腦中樞完好都影響不大。

絢爛的燈光一點點消散,03聽著屬下的報告,臉色逐漸沉入一片可怕的陰霾裏,最後控住不住一拳砸在欄杆上,抬起頭時,聲音仿佛流淌的水銀,寂靜卻含有劇毒:“報告說,在我們被那隻混血人類吸引注意時,首都周邊地區的電腦中樞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入侵。入侵者數量不少,推測都是混在他族使團裏潛入進來的,監控顯示……他們都是人形生物。”03轉頭衝你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09,你的寵物還真是來頭不小。”

你默不作聲。

燈光徹底消散,中央廣場顯露在萬數民眾視線中。塔上的你們沉默不語,氣氛凝重,民眾也察覺一絲不對,竊竊私語聲在廣場周圍各種響起。03揉了揉眉心,再次出聲安排:“04,你先想辦法安撫住民眾,07,你去收拾一下廣場西南方向倒塌的建築,09你帶08去修理……”

突然有一道柔和的聲音在你們每個人腦中響起,宛如神諭降臨:

“今晚的燈光展感覺如何,我的孩子們?”

是01的聲音。

一道身影從2號塔中緩緩走出來,身著繁瑣衣袍的端莊女士。

是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