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花

從實驗室中飄浮出來的08看到了你思索的神情,稍微湊近,頂部的視燈掃過你手中的顯示屏,暗紅的光線與你的視線停留在同一個位置,出聲時語氣中沒有多少驚訝,甚至稱得上稀鬆平常:“果然是這樣。”

“你認識他?”你問08,目光卻越過他落在實驗室裏,蘭登剛從掃描**起來,低垂著眼一顆顆整理衣袍上的金屬圓扣。你回顧他曾經關於自己身份的描述,這才察覺一絲違和,他的確沒有騙你,隻是在陳述事實過程中略去了關鍵信息,比如他所說的實驗室其實就是中央實驗室,再比如曾教授他知識的實驗員極有可能就是你的哥哥08。

“之前你把他的照片傳給我時我就覺得眼熟,”08浮在空中點了點,回答,“不過人類這種生物總在成長變化,而今距他逃出實驗室已經過了十二年,期間又不知在哪裏接受了一次基因改造,隻看圖像我並不能完全確定。”

你疑惑不定,又問:“我記得中央實驗室還有其他人類活體,他們應該會認識蘭登……?”

“已經沒有了,”08電磁的聲線裏泛起笑音,以平常口吻敘述著中央實驗室鮮為人知的內情,“艾伯特實驗室裏從一開始圈養的人類數量就不多,又有一部分不甘於被當成動物飼養而自殺,殘存的人類活體哪怕用藥物維持著生命,細胞分裂的次數也存在一個極限,終有一天會走向死亡,彼此之間的繁殖欲望也很低。這隻活體——也就是蘭登誕生時,已經是中央實驗室最後一個人類。”

08視燈中的暗紅光線筆直掃過走來的蘭登,停頓片刻後換上開玩笑的語氣:“他在二十五年前誕生,也正是我和你被製造出來的第五年。那時我們剛結束了幼年階段,我接手了中央實驗室,你偶爾往我這邊跑,說不定你們見過麵呢,09。”

你皺眉望著蘭登,過往記憶中沒有任何和他相關的印象。

蘭登在你的注視中倒是很坦然地承認:“我十三歲之前在這裏度過,剛開始沒有告訴您全部事實。”

你思索片刻,又問08:“既然他原本是中央實驗室的實驗體,你打算……把他收回嗎?”

“他現在是你的東西,而且……怎麽說,我現在對研究人類沒有多大興趣。”08語氣隨意地否定,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上下浮動起來,頂部的視燈也興致勃勃地閃爍著,“他曾經居住過的房間還保留在中央實驗室裏,09,有興趣去看看嗎?”

你很有興趣地點點頭,快步跟上飄走的多邊體。

房間距離不遠,乘電梯上升兩層再拐過三個走廊就到了,08打開門你跟著進去,仿佛闖進一個午後的舊夢裏。升降壓杆自動撐起窗板,光束射入攪勻這一屋凝滯的黑暗,定時打掃的屋子幹淨整潔,灰藍色的地毯如陰天的雲朵鋪滿地麵,床、書桌、書櫥等一係列純白色的家具安靜地躺著,仿佛休憩中的羊群,天花板上垂下來星係模型、牆上貼著許多筆觸稚嫩的塗鴉、櫃子上用彩色鉛筆標著高低不同的短線,旁邊跟著數字,似乎是……身高線?你走過去比了比,最高的短線是“13”,比你略低一點,你頓時感到一點莫名的勝利感。

這的確是蘭登的房間,你莫名篤定,平常的事物經過組合擺放就有了某人的特征,你甚至能在空氣中嗅到一絲熟悉的體溫。

你隨手翻開桌子上陳舊的書本,書頁內的便簽和標注整齊,字體似乎要拘謹一些。08興致勃勃地打開架子上的電子相冊,一個男孩的半身像從中浮現,笑眯眯的神情,黑發短而蓬鬆,雙眼澄藍見底,略顯稚氣的五官線條中看得出熟悉的輪廓,最大的區別是少了條尾巴,和你身後的蘭登一對比,仿佛時光軸的兩端被銜接起來。你覺得這很不可思議,艾伯特人的外形一般從出生到死亡固定不變,仿佛在時間洪流中凝滯。幼年的蘭登在你看來,就像河底卵石眼中生機蓬勃的鹿。

你往後劃,更多圖像浮現,神態各有不同,直白而單純。當你翻到一張被墨水染花了臉的照片時,蘭登握著你的肩膀把你轉過來,按著你的後腦勺讓你把臉埋在他懷裏。

你推了推他:“做什麽?”

他沉默著,半晌才故作平淡地說:“那些照片被您看到讓我有點難為情。”

你不太能理解他的情緒,不過既然他不願意,你也不打算強人所難。

離開房間後,諸多疑惑才後知後覺地升起。十二年前蘭登還在實驗室裏時,你的常駐地是首都,距離如此逼近,你卻對他毫無印象。他曾告訴你他在艾伯特內部發生叛亂時趁機逃出,可在你的印象中,叛亂隻停留在周邊地區,並未波及首都。那段時期在你記憶中平靜如常,像有燙紅的鐵器落在你的皮膚上,反複烙得光滑平整,找不到一絲皺褶。

路上經過那頭年老犬獸的籠子時,蘭登抬起手,隔著玻璃層輕輕做了個撫摸的動作。犬獸繃緊的身體一瞬間像被抽去脊骨一樣垮下,臃腫耷拉的麵部皮膚褶皺幾乎將一對眼珠埋沒,垂暮的獸眼裏凝起一層薄薄的霧,似乎隨時都會積攢成眼淚流下。

走出中央實驗室的大門時,蘭登突然停下,走在後麵的你撞在他背上,他轉過身,輕聲提醒:“模擬器。”

你取出一隻微型耳麥狀的儀器,遞給他,指尖落在他掌心,被他順勢握住,輕輕一帶將你攬進懷中。你感覺溫熱的手指撫上來摩挲著嘴唇,領會他的意思後你不禁為他的膽大妄為而驚訝,這裏可不是早上私密的電梯,而是人流如潮的上城區中心。你推開他的手,目光掃過四周無聲地提醒。

蘭登牽起你的手,放在唇邊,日暮餘暉模糊他的臉龐,當他抬起眼,你立刻被洶湧而來的深藍海水包裹。

他低聲問:“離開這裏嗎?我們兩個人。”

你的意識被海潮裹挾著,幾乎要順勢吐出離經叛道的肯定答語。理智及時刹住了閘,讓你的頭腦從發熱中冷卻,理性審視他這突然冒出的古怪請求:“……你在說什麽?”

蘭登長久地沉默,答案似乎組織清楚又在權衡中消散,最後放開你的手,如常地笑了笑,換上輕鬆的語氣:“沒什麽……時間不早了,帶我回管理所吧。”

你點了點頭。

慶典在萬眾矚目中降臨,悠揚舒緩的聖曲終日不散地徘徊飄揚,03到09總共五千六百艘禮儀艦圍繞冰結天穹,拚成一個色彩斑斕的小星環。全城的玻璃地板都變幻著鮮紅複雜幾何圖形,將整個首都城染成行星坍塌前噴濺爆燃的地火。首都星周圍所有人造衛星與空間站完全亮起,正如這濃烈火焰濺出的火星。

慶典的主場在上城區最頂層的中心廣場,廣場上矗立著九座雪白的碑形塔,中間的謝頓①主塔和一圈拱衛著的八座分塔,彼此之間有玻璃天橋相連,像廟宇裏九座沉默直立的巨大神像,石雕的眼珠俯瞰腳底沙塵般的芸芸眾生。是編號01到09的席位,編號02位一直空缺著,所以02號碑形塔幹脆被當成了節日射燈的支架。

慶典即將開始時,03通過微型通訊器指派你調整射燈,設置好燈光的變幻造型。你看著交織的純白光束,總想到曾經08主辦慶典時,利用超新星光芒製造出的盛大宇宙煙火,任何燈光都無法與一顆恒星爆炸發出的光輝相比擬。

夜幕降臨之前,上城區的頂層開始變換重組,地麵上所有建築被懸浮器托著升至半空,地麵變得平整如鏡,又以九座塔為中心呈階梯狀一圈圈上抬,整個城區變成一座以廣場為舞台的圓拱劇院。彩燈圈狀分布裝飾得富麗堂皇,夜空成為帷幕。從上至下,號令者,他族使團、執行者、固基者、底層鋼釘依次落座,翹首以盼慶典的啟幕。

伴隨著聖曲奏鳴,慶典拉開序幕。開頭照例是01長達半個標準時的演講,不過這一次由於01尚未從休眠中蘇醒,演講由01的虛擬投影完成。你才安排好射燈,錄製好的演講聲已經開始在頭頂徘徊,你趕緊加快腳步,前往自己的09塔。

03的聲音突然從通訊器中傳來:“09,主母剛才通知我她已經從休眠中蘇醒,要親自來參加慶典,你現在就去主母的行宮裏將她接過來。”

你隻能掉頭趕往01的行宮。

01的行宮在下麵一層,你到了電梯口,才準備進去,突然聽到通訊器那頭流過去一段電磁沙沙聲,隨之是悶雷般轟隆的低響。你立刻停住,對著通訊器問:“03,你們那邊發生什麽事情了?”

對麵頓了一下才傳來一如既往平靜的聲音:“廣場西南方向的懸浮建築出現了一點程序故障,我已經派人處理了,沒有什麽大礙。你現在的任務是接01過來,不要耽擱時間了,快去吧。”

“等等……”你還想問些什麽,對方已經切斷了通訊,隻留下一片雪花簌簌的雜音。

你回頭朝廣場那裏張望,整個廣場都被01各個角度的巨大投影占據,所有聲音也被她溫和的話語蓋過,像厚雪覆壓下的大地察覺不到一絲異動。你皺起眉,總覺得03的語氣有些違和,他似乎顯得……太平靜了,照他一貫的脾氣,哪怕隻是燈光的投射偏斜了一個角度,話語中都會冒出不滿與怒火來,而現在,一個懸浮建築出了故障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大礙”,這顯得,顯得……

你的腳步被疑惑絆住,遲遲無法邁入電梯內,直到另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將你的腦海照得一片雪亮。你猛地想起來,蘭登所在的管理所就位於廣場西南懸浮建築中。

隱約的不安開始在你胸口處的電路裏躁動,隨著電荷的飛速流轉傳達到身體各處,一些想法也難以抑製地浮起:程序故障具體是什麽?是否嚴重?能波及到多少懸浮建築?懸浮建築程序錯誤最嚴重的情況就是整個墜落摔得粉碎,偏偏在慶典開始時還加強了廣場的重力場,使得那裏的重力與陸地上的無異,如果墜落,那麽,那麽……嘈雜的聲音在你耳中飛旋,最後逐漸擰成同一條——

蘭登是否還安全?

當你不自覺地朝廣場方向邁步時,你突然驚醒,後背仿佛有巨獸的吐息卷過一般溫度起伏不均。你想做什麽?你現在的任務是迎接01,你已經因為一些小事耽擱了一些時間,你還要讓01在行宮中繼續等待著無謂地浪費時間嗎?烙在你腦中的思想鋼印這會兒又開始起作用,束縛你的手腳,阻礙你的前路,讓你做一隻乖乖待在籠子裏的白鼠。效率和任務優先於一切,沒有例外,沒有例外……

“轟——”

通訊器中流過去的巨響夾雜驚呼。

你的思緒停滯片刻,再邁步時,你已經在朝著廣場的方向奔跑。

第一次,你違背了命令。

你全身投入燈光迷幻的夜幕,路經興致高昂趕往慶典的路人,將竊竊私語甩在身後,闖過光束組成的迷幻森林,踩過玻璃地麵像奔跑在一片火焰之上。隨著靠近,廣場上01巨大的投影搖搖晃晃地擴大,像神像低頭注視著渺小的你,微笑的嘴唇隱約嚴厲地抿起,演講之詞陡然變成句句譴責。你顫抖著垂下眼睫,在心裏無數次地承諾今後必定不會有任何失職行為,會接受更多工作加以彌補。

所以這一次,隻有這一次。

你被莫名的衝動催促著,飛快地回到廣場,不顧周圍的**,紮進01投影組成的光牆,朝著西南方前進。

靠近後,你才發現現場的情況與03口中的“沒有大礙”簡直稱得上相差甚遠,頭頂某一座懸浮建築在錯誤程序地趨勢下加速地做著平移運動,與地麵相連的電梯被扯斷勉強掛著,估計五分鍾後就會撞上最近一座懸浮建築,仿佛被風擾亂即將糾纏在一起的風箏。01巨大的投影和演講聲覆蓋整個廣場,外部觀眾席的所有人窺探不清這裏的異動,隻有廣場內部高居於塔上的幾個人能看到,你幾乎能想象得到03的怒火和其他人緊皺的眉。

目光掃到即將被撞上的那座建築,你全身的電荷隨之躁動,失重的感覺從頭到腳地擠壓下來。

是管理所。

你湊近,發現治安部隊已經將管理所的鐵籠挨個轉移了下來。你的目光挨個掃過鐵籠,幾近迫切地核對著一張張麵孔,每掃過一個電磁流便加快一分,莫名的恐懼和微薄的希望呈平方劇增,到最後——“啪”一聲繃斷,沉甸甸地墜下去,你整個人都仿佛被拖拽著沉入冰冷幽邃的海溝底。蘭登不在,他被遺漏在了高空的建築中。

你飛快來到了那座懸浮建築與地麵連通的電梯旁,治安員想要阻攔你,你推開他,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便閃身進去。

電梯的移動速度緩慢得可憎,幾乎像個體溫計中緩緩爬升的水銀柱,移動的建築飛快地朝這裏靠近,仿佛兩個互相拉鋸的進度條,一前一後僅隔一線的差距將空氣壓實,讓人體會到氣壓負擔在脊梁上的沉重緊張感。電梯即將到達頂部時,兩座建築已經相觸,電梯在劇烈的顛簸中搖搖欲墜,你索性敲開電梯,從邊緣破碎鋒利的洞口鑽出去,輕輕一躍,手指搭上平台的邊緣,像一滴懸在房簷下的雨水,電梯在你離身的瞬間轟然墜落。

建築在劇烈顛簸,隨時有可能從高空墜落。你用指尖劃開大門的電子鎖,爭分奪秒地衝進去,視線紊亂地在四周掃過,牆麵已經崩開裂縫,鋒利上勾像一個肆意嘲笑的嘴角。你抿起嘴唇,索性不躲閃掉落的碎石,憑本能向前。

你在最裏麵一個拐角處找到了蘭登,他額頭上有碎片劃開的傷口,鮮血淌進眼角裏,鐵籠的籠門已經被拆開,合起的雙手中能看到指縫鮮紅。

他看見你,雙眼仿佛瞬間被陽光劃過,雪亮一片後跟過去太多複雜糾葛的情緒,你來不及辨認,上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裏滿是溫濕粘膩的模糊觸感,像某種破碎的動物內髒,你牽著他走出籠子,思緒也隨之變成濕漉破碎的一團。

你聽到他沙啞的聲音:“09……”

你打斷他的話:“有什麽話之後再說。”

四周傳來某種骨骼擠壓折斷的聲音,建築的鋼筋骨架似乎就要不堪重負地坍塌下來,你砸開一個玻璃窗,躍出去,蘭登跟在你身後,就要出來時頭頂的鐵箍墜落,你幾乎是本能地抬起胳膊將其擋住,巨大的鋼鐵徑直壓來,將整個身體震得微微發顫。你用另一隻手將他扯出來,來不及辨認他的神情。

外部,電梯長長的通道已經折斷斜倚在了謝頓塔上,仿佛一塊被推倒的積木。隔得極遠,你模糊地辨認出3號塔上03滿麵的怒容,不禁為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分得出心思想這些感到一絲好笑。

建築顛簸不停,隨時可能墜落,如此高度不會對你造成任何損傷,卻可以把蘭登的血肉之軀變成一堆模糊破碎的組織物。你的中樞飛快運轉著思考可行的方法,最後隻抓住他的手,語速不穩地說:“我可以給你充當一個緩衝,請……”

蘭登卻鬆開了你的手。

他在你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後退幾步,幾乎逼近平台邊緣,紊亂的空氣流吹拂起他的黑發與衣角,他定定地望著你,眼中洶湧而來的深藍海水將你溺在一片失重中。他開口,建築的倒塌聲蓋過他低啞的聲音,從口型分辨,你發現那是一句“抱歉”。

他後退,身體倒墜,風鼓起的衣袍漂浮不定,仿佛萬米高空簌簌灑落的雪片。

注釋:

①謝頓,取自《銀河帝國》人物哈裏·謝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