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兄姊

出發前往首都星川陀,你帶上了蘭登。

你在他頸側貼著下頜新烙了一串編號,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09的東西。之後又換上艾伯特人的服飾,貼身衣物之外罩上純白長袍,平滑的材質找不到一絲褶皺,衣領蓋過喉結,下擺垂至長靴邊緣,像無人能及的高原雪地,修長的體格在雪下隱約凸現。你工整地係緊窄邊領帶,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紮口,近乎逼迫地將他與外界劃清界限。

你甚至給蘭登剪了頭發,他在你身前半跪著低下頭,讓你的手指埋進發絲中,像隻躺臥在地毯上由主人為所欲為的大型犬。你沒有剪頭發的經驗,就拿小刀順著發梢往上削,最後出來的效果看著居然還不錯。

他站起身,你端詳著自己的修剪成果,陡然升起一點滿足感。你覺得他很漂亮,當一個雌性覺得一個雄性漂亮時,通常是看中了對方外形彰顯出的內部優良基因——你和蘭登並非同族,你依然覺得他很好看,比例優越的麵部、輪廓清晰的身體、大小的傷痕、某些時候緊纏住你的長尾巴、薄冰狀的細鱗,哪怕罩上這身長袍也不會淪為數字符號般的千篇一律,讓你想到原始森林裏的雄豹,行走時肌肉在毛皮下優雅地流淌,純自然生命與力量的美。

這隻漂亮的雄性對你萬分順從。

一想到能把他帶出去展示,你即刻感到一絲愉快,像拿到嶄新洋娃娃的小女孩,莫名的恐懼也被衝淡一些。

從九號恒星係到首都星係需要經曆一次空間跳躍,艦隊快駛入跳躍軌道時,你正告訴蘭登到了首都星後要把他給別人看看,他隱約皺了皺眉,最後還是不太在意地笑了下:“意思是要把我暫借給別人?”

你覺得這席對話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主人做什麽原本不用征求所有物的意見。思索片刻後你還是給他解釋:“是我的哥哥08。他從事研究,對你這樣品種珍稀的生物很感興趣。他應該隻是收集你的身體數據,不會做什麽太過分的實驗。”

蘭登眼底又浮出意味不明的微尖笑意:“您為什麽不考慮把我轉讓給對方,那聽起來是個專業的實驗員?”

“不會。”你回答,“你是我的東西。”

他放平嘴角,半真半假地自嘲道:“那就請您不要拋棄我。”

你回答:“我不會。”

“我還沒在您身上報複夠,”他一下下點著桌麵,似有深意地望著你,“人類畢竟都是有野心又不那麽大度的生物。”

他偶爾會在你麵前流露出這種隱約帶刺的情緒,反倒比他一貫遊刃有餘的態度更好琢磨,像掀開衣服露出滲著血的傷口,稍微戳進去就能捕捉到溫熱的心跳。但機械的雙眼讓你對他鮮血淋淋的真實心緒一次次地視若無睹,這一次仍然是扭過頭錯開視線,開口時話題已經轉入下一個:“……請不要劃去脖子上的編號,到了首都星,編號是你身份的標識,沒有編號就會被當成入侵者,有可能被抓捕審訊,甚至被就地處決……”

艦體突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沉悶的撞擊聲從外殼層層傳遞至內部,仿佛突遭暴風狂潮的航船。半秒後,電磁流組成的敵襲警報撕裂靜謐空氣,震動接二連三地傳來,劇烈程度卻遠遠不及第一次,艦隊外部已經張開了防禦罩,熒綠光芒如柔韌的膜擋在視窗外,持續不斷的攻擊激起圈圈漣漪。你起身,快步前往駕駛室,蘭登跟在你身後。

駕駛室內的寬長屏幕將艦外的情形立體投影出來,你的禮儀艦隊飄著彩帶停在投影中央,像一大堆聚集在一起的節日氣球,而周圍密密麻麻包圍的戰機呈漆黑色,機首尖銳而泛光,正是無數對準你們就要紮來的鋼針,每一個針眼裏都跳閃著紅芒。

不算先進的機型,是反叛者們手裏最好的一批裝備,也是你很熟悉的那類。針對你的襲擊一直不少,這次的襲擊趁著禮儀艦隊沒有多少的武裝力量,埋伏在空間跳躍軌道口阻攔你的道路,也算是找了個好時機。

你讓駕駛員們維護防禦,你自己則來到了總操縱盤前,緊緊盯著屏幕外蠢蠢欲動的漆黑狼群,運行排布規律,清晰地映入你的眼底。你飛快按下幾個鍵,整個艦船隨之輕微震動,交錯組合的機械下送出炮口,熒藍光芒在炮管內飛速交旋的鋸輪間亮起,敵機感受到威脅地變換起陣型。

管口驟然放出一大捧色彩繽紛的光團,襯著漆黑宇宙仿佛一筆揮灑出去的混合顏料,敵機紛紛退讓,你緊盯著他們駕駛的軌跡。反叛者們對艾伯特的艦船很陌生,不知道那些光團其實根本沒有殺傷力,隻是節日裏用來放禮花彈的東西而已。根據他們退避防禦的軌跡,你計算鎖定了指揮艦的位置,調整激光束釋放出去。

這些其實也隻是節日彩燈,你在片刻之間在程序內改寫了它們的發射模式,又將功率增強了幾萬倍,光束像大頭針一樣輕易打進指揮艦,貫穿計算中指揮官頭顱所在的位置。伴隨著後方逐漸呈煙花狀炸開的光團,倒像一場慶典的預演早早在此舉行。

失去指揮艦讓戰機群停滯了片刻,隨即,它們飛快駕駛著逼近,像抱著自毀的決心要與你們同歸於盡。你望著屏幕上從各個方向遙遙直墜來的隕石雨,皺了皺眉,打算親自出去。

蘭登從後方按住你的手,聲音沉穩:“您先等等。”

你抬頭,看見他的雙手撐在操縱盤上,專注地望著屏幕:“這些戰機在運行上存在一些不自然的地方,或者說每個行動的銜接之間都有短暫的停滯,很有可能戰機上空無一人,全部由遠程操縱,試著阻斷他們的指令信號應該會有用。”

他低頭衝你露出一個輕鬆的微笑:“您介意暫時由我來操縱嗎?”

你後退幾步,讓開操縱盤前的位置,緊緊盯著蘭登的一舉一動,同時手指扶上一旁的艙門。他剛剛旁觀了一會兒你的操作,上手時似乎已經很熟悉這艘艦船的功能,飛快地調整了信號的頻段和功率,點下啟動鍵讓幹擾信號以艦船為中心呈水波擴散出去,接連兩艘戰機墜落在熒綠防禦罩上四分五裂,碎片斜刺而來撞在屏幕上。

蘭登麵色不改地凝望著,映著視燈的眼底浮出點點光亮。

逐漸地,戰機群像雷達失控的蝙蝠,運行軌跡紊亂起來,直至最後完全停滯。你湊過去想看看那個幹擾信號的頻段,卻發現蘭登已經將其改了回去。

你開始扯他的衣袖:“你怎麽知道的?”

“我……”他的話才起了個頭就止住,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知道他的意思,想獲得信息就用條件來交換,無論你們彼此安撫了多少次,看上去多麽親密無間,一旦涉及關鍵信息就互相都不肯退讓半步,在蜜語溫存裏兜轉一圈,最後一如既往,回歸明碼標價的等額交換。

你不再追問,撥通通訊設備聯係附近駐紮的空間站巡邏隊來收拾殘局。禮儀艦隊經過路上這麽個小小的插曲並未損傷多少,繼續按原計劃朝著跳躍軌道前進。

艦隊進入中央星區後,平平穩穩地航行了四個標準時,首都星係透過薄霧般的星際塵埃,逐漸在屏幕上浮現。

首都星川陀是中央恒星的第一顆行星,體積比你的行星大上十倍不止,受到恒星巨大的潮汐鎖定,固定繞著恒星公轉,朝光一麵受恒星直射炙烤成岩漿河網交織的荒蕪之地,遠遠望去仿佛凝固著永恒廣袤的烈火,背光一麵遍布億萬年不化的雪原冰川。整個行星冰與火兩個半球從中間被徹底切開,雪白的城市從火半球的切麵拔起,直達徹底被鑿空的冰半球,中間構建了無數層,通過電梯和透明軌道,複雜精致地連接成一個巨塔,十八億居民不過是漂浮其中的塵埃。

繞著巨大切縫的近地軌道上,布設了一圈矩形反光板,組成半透明的星環,將恒星的光芒投入立體城市中,人為製造出白晝與黑夜的交替。每一次的日出都是從四麵八方開始的,仿佛以一個島為中心的潮漲潮落。

從很久以前開始,這顆行星就給你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或許是它被改造利用得太徹底,幾乎失去了星球的原狀,更像一座巨大的宇宙城市。

整個城市從冰到火分為上中下城區,你的艦隊在上城區的邊緣廣場降落,抬頭能看到頭頂天穹般的冰殼。

來迎接你的人已經在廣場上等候多時。

你第一個走下去,蘭登戴著小型供氧器跟在你身後。你看到迎接隊伍為首的人——一個艾伯特男性。人形的艾伯特人大多有種纖細的中性感,這位也不例外,外形二十歲左右卻隻比你高了半個頭,漆黑的直發與眼珠,嘴唇邊有一顆細小的痣,白皙麵孔上仿佛扣著一張冰雕麵具。07,你的一位兄長,人口管理中樞的領導人,負責所有號令者之外艾伯特人的生產更新與社會分工。

對方程序化地伸手與你握了握,言簡意賅:“歡迎回來,09。”

你沒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不跟我打招呼嗎?”另一道聲音在一旁響起,電磁質感熟悉而親切。你望過去,隻看到一塊漂浮在半空的純白多邊體,表麵一個眼視燈時明時暗地閃著紅芒。你不是沒注意到這東西,隻是理所當然把它當成了某種儀器,不過聽它內部發出的聲音……

“08?”你迷惑地皺起眉。

“是我。”多邊體在空中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電磁流泛起接近笑聲的漣漪,視燈中的光轉為亮白,憑空投影出人形,逐漸凝成實體。一個身材纖細的青年,和你是同一款的白發紅眼,五官線條稍硬朗些,細長雙眼習慣性地眯成彎彎的弧。他張開雙臂,看上去想給你一個擁抱,投影出的手臂卻如水紋般穿過了你的肩膀。

08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遺憾,你不清楚他把自己的身體改造成這樣到底是出於何種癖好。

他的注意很快被你身後的蘭登吸引,饒有興致地轉著打量一圈,甚至朝蘭登伸出手:“你就是我妹妹帶來的客人了……很高興見到你。”

蘭登虛握了握那隻並不存在的手,頷首回答:“很高興見到你。”

07插聲進來:“該走了。”

你點點頭,抓住那塊多邊體跟上去。

才一邁步,你腦子裏就閃過一段沙沙作響的電磁音,你知道這是進入01信號覆蓋範圍的標誌。整個首都星都在01的操控中,每個人進入此地就自動變成她巨大網絡的一個末梢,隻要她想,她那溫柔慈愛的聲音可以隨時隨地響起在任何一個人的腦子裏,宛如神諭降臨。輕柔的恐懼又開始繚繞,身後的野獸又開始低低地吐息,在你意識到之前,你已經不受控製地問了出來:“接下來我是否要去拜見主母?”

07一板一眼地回答:“主母近日處於休眠狀態,蘇醒後會開始進行接見活動。目前我即將帶你去住處稍作休整。”

你鬆了口氣。

你們步入城區。和你的城邦風格差異不大,大片的純白黑灰,大片鋪設的無機玻璃,圓弧、交變、銳角、直線、多麵拚接,精致完美的玻璃森林。麵容模糊的人群來來往往,巨幅屏幕上千篇一律地播放著一位女性柔聲念誦新聞的節目。你認得她,04,你的一位姐姐,有著水銀色的眼珠與長發,負責整個族群文藝方麵的工作,在民眾中收到的呼聲之高僅次於01,幾乎是全族推崇的精神領袖。

這裏是你出生長大的地方,你卻在一處處景色中品嚐到一絲陌生,就像在森林原野中翱翔過的鳥重新回到鳥圈裏,自然而然感覺到的不適。原來這裏是這麽安靜嗎?十幾億人居住的城市竟仿佛剛落了雪的天空,隻有04的聲音空**地響著。原來居民是這麽相似嗎?一個個複製粘貼出的符號,除了腳下的道路就再沒了值得在意的東西,偶爾抬頭望你一眼,眼中的情緒信號竟也驚人地一致——

“他們都怕您。”蘭登俯身在你耳邊低聲說。

編號個位的號令者中,的確是你最不被民眾支持。

“09,我們有多久沒見過麵了?”08的聲音在這時插進來,低低地感慨到,“哥哥一直都很想念你。”

你感覺有塊多邊體在不停地蹭你,你於是往邊上靠了靠,回答:“三年零六個月。”

“我有時候會懷疑你是那家夥的親妹妹。”08點了點前麵的07,話鋒一轉,說出真實的目的,“對了,我之前請求你的事……”

你望了眼身側的蘭登:“我答應過的事不會反悔。”

“唔……”08沉吟片刻,又拋出一個問題,“他本人是否願意?”

你迷惑地皺起眉。你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蘭登是你的所有物,由你一個人作決定就可以達到事情的目的,又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征求他的意見。

“我猜你並沒有問過他的意願。”08低笑了一下,語氣帶著半真半假的憐憫,“平常人養一隻貓或一隻狗都不會強迫它們做什麽,而這隻人形生物的智能甚至和我們差不多,你經常性地踐踏他的意願,會給他帶來心理損傷,逐漸累積極有可能形成心理問題,比生理損傷更難治愈。你應該也不會想要一隻患病的寵物吧。”

“我……”你很想說你經常安撫他,但蘭登好像的確是那種對自由渴望強烈的性格。你思索片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願意嗎?”

“願意。”他的回答沒有多少遲疑,將你的手握進掌中,彎起的眉毛透露一絲笑意,“您下達任何命令我都願意。”

“……”08眼中的憐憫頓時變得貨真價實。

交談間,目的地已經到了。你在首都星沒有行宮,住處被安排在了08的基地,就在中央實驗室宏偉龐大的建築群裏。入住前,07要求你把蘭登送到管理所裏。他跟你解釋根據05最新製訂的條例,為了保證國慶這類大型節日時的社會秩序,節日活動期間所有居民必須把豢養的寵物寄放在管理所統一飼喂,沒有例外,哪怕是號令者,哪怕是09。

艾伯特的鋼鐵秩序總是如此,擁有不同的權力從來隻是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沒有人享有私人娛樂性質的特權,一個號令者的休眠倉不會比一個固基者的寬敞。

你當然也隻能同意。

管理所位於上城區靠頂端的位置,一個空曠的透明走廊裏掛滿高高低低的鐵籠,籠子裏關的差不多都是各種奇形怪狀、智能低下的異族生物,蘭登被單獨關在高處的鐵籠裏,顯得格格不入。08和07已經早早離開,你卻還站在籠子下抬頭望著他,那籠子整體狹長,內部麵積隻夠一個人站著,想坐下就有點困難了,幾乎是個鐵籠狀的棺材。

你抿起嘴唇,望著他還算輕鬆隨意的姿態。

況且,你已經習慣了他在身邊。

蘭登低下頭,發現你還沒走,有點意外地笑起來:“您舍不得我嗎?”

你不作回答。

他朝你垂下手,你遲疑了一下,踮腳握住。

蘭登稍一用力,將你整個提起。這裏距離真實的大地太過遙遠,重力變得虛浮而輕盈,他輕輕一拉,你的身體就像羽毛一樣飄起。完全懸空的感覺太不穩定,你本能地抓住了鐵籠,身體靠過去,額頭隔著籠子和他撞在一起,像浮在窗外朝船艙內張望的一條魚。

他撈住你輕盈下墜的身體,手指停駐在下巴上,微熱的目光描摹你的嘴唇。鐵籠的確留出了足夠讓嘴唇相貼的空隙,你的理智和身體一樣變得輕飄飄,泡發了似的,就這麽被水波溫柔地推著,順著彼此間無形但異常頑固的引力滑向他。

直到門外有聲音叫住你:“09,你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