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秘密

你從蘭登的懷裏掙脫,走出房門。走廊、拐角、長燈、矩形房門,熟悉的一切像卷進了海溝深處的漩渦,被中心那一點吸納著逐漸扭曲變形,旋轉成無意義的色塊與線條,飛速離你遠去。你溺在這漩渦裏,失重地掙紮,漫無目的地漂浮,鹹冷的海水灌過口鼻,一隻手無意識地按在某部儀器上,你才像抓住了一塊浮木,暫得緩氣。

通訊設備,你發現你無意識地來到了訊息收發室,手下順著本能接通到了08的地址,熟悉的問候聲從另一端傳來時,你深呼吸了一下,像要排盡髒器中淤積的海水,開口,輕而低地說了那棟建築和裏麵機械人的所有事。

對麵沉默了不短的時間,直到你控製不住想再次開口詢問時,對麵的聲音才伴著沙沙的磁音從銀河的另一端傳來:“你希望我回答你什麽?09,我以為你都明白。”

你沉默不語。房間內一時隻有通訊視燈睜著點兔子眼珠大小的紅芒,滴滴輕響。

08的聲音平平穩穩,毫無起伏:“你排序第九,直接聽命於01,對你包藏禍心在艾伯特族群中幾乎等同於死罪,哪怕你犯了錯,能夠審判你的也隻有01一個人。聽你的描述,那些機械體裏的攻擊程序並未經過篡改,而是出廠自帶的原始數據。那麽,有資格把這一指令寫進原始程序的,隻有誰呢?我以為這些不需要我來贅述。”

你的發聲係統很難組織出完整的語言,隻聽08接著說:“如果沒有這次意外,那棟建築永遠不可能被你發現,這件事也永遠不可能被你知道,你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歸根結底都是小概率的偶然事件,不如幹脆當它從未發生。09,別太為那些早已被遺忘的往事擔憂了,沒有意義。”

你像在混亂的力場裏浮沉,半晌才吐出字句:“……你知道什麽,是嗎?”

08低低地回答:“她想讓我不知道,那我就是不知道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你牽動嘴唇,發不出一絲聲音。

“不說這些了,”08僵直的聲音稍微一揚,有點刻意的感覺,“國慶快到了,好好準備吧。大家都很想念你這個小妹妹。”

你低低的嗯聲聽起來就像沼澤上冒出的氣泡。08掛了通信,你獨自站在黑暗中,聽著通訊儀的滴滴聲在空曠寂靜中無限拉長,像炸彈爆炸前的警示聲,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節節落下,你無處躲藏,隻能慢慢地坐在地上,抱起雙膝,緩緩後挪著身體縮進儀器和牆壁間的空隙裏,微塵般的一點落進地板縫裏,不被任何人發現。

你想到01。

艾伯特人的祖先是人類製造出來的仿生人,人類是整個艾伯特族群的母板。但對比著人類,幾乎所有艾伯特人都是殘缺的,你們都隻擁有著自身工作所需的功能和部件,就像隻有實驗員才擁有好奇心,工匠擁有絕不會產生厭倦的耐性,隻用雙手工作的人不需要雙腿,隻用聽覺工作的人不需要雙眼,每個人都像定製的產品,出廠前就被精確規劃了每個零件、每個程序。越接近人類擁有越多功能,是越高等的個體,而01,是整個族群中和人類最相似的個體。

你記得她是位端莊的夫人,總穿著繁瑣的多層深色衣袍,雙眼呈現出豐腴土壤般的棕黑,同色發絲高高盤起,可見幾根白發混織其中,眼稍和嘴角鐫刻著很淺的皺紋,微笑時在縱伸中加深。神情中總混合著慈祥和憐憫,像雨後土壤裏蒸出的淡棕霧氣。幼年階段你在她身邊接受指導,你記得她坐在模擬器調控投影出的美麗花園裏叫你過去,手掌拂著你的額頭好似陽光劃過,包容地叫你“我的孩子”。所有艾伯特人都是她的孩子。

你的中樞從高速的運轉中漸漸歸於平靜,終於,你能夠在心底默念那個早就得出的結論:你的母親曾經想殺死你,但你什麽都不記得。

你感到難以名狀的恐懼,就像在雷聲和閃電下瑟瑟發抖。

你模模糊糊地想起你恐懼打雷閃電的原因。01身邊養著一條品種古老的純黑大型犬,用藥物延長著早已垂暮的生命,每到了雷鳴的夜晚,你就縮在休眠倉裏迷糊地夢見那條狗,它的體型驟然拉長四五倍,爪牙亮得反光,雙眼隱約浮起紅芒,踏著暴風雨夜的轟鳴悄悄遊**過回廊,來到你的房間,粗重低吼和鼻息卷過耳尖。有次你夢遊地感覺到龐大的黑影落在了身旁,你抬頭去看,那條狗在黑暗中撕咬著旁邊休眠倉裏的08。08的半個腦袋被甩在地上,鮮紅眼球滾落,無數集成電路從撕裂的麵孔裏鑽出來嗶呲作響。

第二天夢醒後你就一直沉默地跟著08,幼年階段的08脾氣比現在更古怪易怒,一把推倒你,怒聲著讓你滾開。

你的記憶迷亂地在腦子裏遊竄,身體本能地往縫隙裏縮,直到有一雙手把你帶起來。

你抬頭對上一雙藍得發亮的眼睛,直到對方的手挪到你頭上輕輕揉了揉,你才想起來剛剛離開房間時沒有鎖門。

“你在做什麽?”你盡量放穩聲音問他,多虧了機械的身體,如果是在虛擬環境中恐怕此時你的聲調會充斥滿你難以忍受的軟弱。

蘭登戴著小型供氧器,隻看得見上半張臉,眼裏有柔和的包容情緒,像海水裏的陽光,“您看上去很需要安撫。”

他的手掌停在你頭頂,溫度像雨點淅淅瀝瀝沾濕你的發絲,他的呼吸和心跳近在咫尺,他的血管裏流淌著汩汩的生命力。他很高,就體型而言你能完全掛在他身上或者藏在他懷裏。這裏任何一個機械零件都有可能是01的耳眼,但他不是。

一股衝動陡然升起,轉瞬間將其他想象絞成碎片。你眨了眨眼,借著本能,踮腳掀開他的麵具,又抓著他的衣領拉低他,牙齒不由分說地撞在他嘴唇上,聲音含混:“請安撫我。”

他臉上有不知是意外還是如願的神情掀起漣漪,聲音有些沙啞:“……好。”

手掌從頭頂下滑到後腰,輕輕鬆鬆將你整個人托起。蘭登抱著你回到他的房間,你環著他的脖頸,膝蓋卡著他的腰身,下巴妥帖地擱進他肩窩裏,像隻粘人的鬆鼠或者落在樹枝上的一層雪,時不時就抬頭往他的喉結、下巴或者嘴唇上啃。過去幾乎沒有誰擁抱親吻過你,卻在和蘭登認識的短短幾天內爆發式地經曆了太多次,你就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孩童,隔一段時間就又惦記著品嚐,弄得他不得不抬起你的下巴,斷斷續續地跟你淺吻。

最後他在你嘴唇上稍微用力啃回來,眼中無奈居多:“先安分一會兒,我快喘不過氣了。”

你才想起你摘了他的供氧器,外部環境又含氧稀薄。

你乖了一小會兒,在蘭登走進房內背手關上門之後,伸手扯掉了他三顆衣扣,他準備放下你時又緊緊抓住了他,最後你們一同倒在柔軟的灰藍地毯上。

蘭登的雙手支在你的兩耳側,低頭在你的下巴到鎖骨那塊皮膚吻了吻,留下一小塊沉甸甸的溫度壓著你的主電路。

你的觸感與常人無異,反而因為體溫差異拉大而更感覺刺激。身體整個繃成一張彎弓,因弓箭手的撥弄而小幅度顫抖著,每一個觸摸信號都被電流運載著傳達到包括發絲在內的身體每個末梢。你明明不需要呼吸,卻缺氧般張開了嘴唇讓聲音順舌根溜出,手指抓進毛茸茸的地毯深處,暗火烤癢的皮膚在他蓋上來時肆意吸納著溫度,像幹涸太久的沙漠終於挨上一片積雨雲。

“唔——”單純的親吻,隻是親吻,落在全身各個部位激起不同的感受,像在湖麵點開一圈圈漣漪的陣雨。終於連現實中09的麵龐也染上不堪的色彩。你的思維混亂一團,迷迷蒙蒙中聽到自己的聲音,沒有虛擬環境中那麽軟弱煽情,隻是像壞掉的磁帶一般卡殼著往外漏,在某個時刻,突然淌過去一段尖銳的劃刻音。

有時候你會本能地蜷縮起,蘭登便引導你慢慢舒展開,逗弄含羞草一樣玩得不亦樂。你亂糟糟地想,怪不得蘭登在承受越過極限的愉悅信號時表現得那麽痛苦,怪不得08讓你用輕柔的觸碰去馴服他。

可一想到08,你的頭又劇烈地疼了起來。

在一切動作平息後,蘭登將你攬進懷裏,你整理了一下發聲係統,確認聲線平穩後,才開口說:“……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你沒有給蘭登解釋什麽,卻莫名地覺得他能夠理解。他也確實沒有多問,隻是一下下點著你的肩頭,等待後文。你的聲音放輕了,生怕驚動了什麽似的:“我隻知道它的存在,還不知道具體內容。如果我不去管它,一切就很正常的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我非要去探索它,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如果是你的話……”

“我寧願睜著眼睛去死,”你聽到他很平淡地笑了一下,“人類有很強烈的好奇心,我也不例外,我不知道艾伯特人是否如此。”

你看到他身上目錄般大大小小的傷疤,想起他給你講過的經曆,實驗室、監獄、輻射死星——或許還要算上你的基地,他掙脫了一道道枷鎖,像一團無法被冰籠子困住的烈火。或許你不該問他,你能猜到他的答案。

“我幼年在實驗室中的待遇其實相當不錯,畢竟是個少見的實驗體。”他的笑中帶著輕鬆的哂然,聲音在你耳邊溫熱地響,像能熨平你的不安,“有單獨安全的房間、充足的食物,甚至還有老師慷慨地教授知識,而這些都是免費贈予,我需要付出的僅僅隻有自由。聽起來很劃算,在資源匱乏的宇宙內應該是不少人想要的……隻是再精美的城堡當你想離開,都形同牢籠。”他的語氣很平淡,“將它當堡壘還是牢籠都取決於個人,說不上有什麽對錯之分,選個後悔可能性最小的就行。”

你沉默不語。

你知道屬於你的選擇題中,第二個選項自出生起就被蓋了紅叉。你的程序本就是模具裏翻出來的,你的任何異樣的想法都被一塊燙紅的烙鐵挨個推過去,踩過去光滑平整,模糊焦黑的卻是你的血肉,至今這些規則依舊頑固地把控著你的思維,像一隻從小被電擊長大也不敢踏出籠子的白鼠。你思索著,終於還是讓一直以來的第一個選項占據了上風。

如果01想抹除你,你就不可能還存在著,很顯然是你曾經犯了某個嚴重的錯誤,她想給予你處罰,最後還是大度地寬恕了你。那麽,你應該感恩戴德才是,你怎麽敢質疑?

腦子裏的嗡嗡聲漸起,有時是01溫和慈愛的聲音,有時是08低冷平穩的聲音,有時它們失去界限地攪和在一起,旋轉著、鼓噪著,越發響亮,猶如陰天的悶雷,鑽進你的耳朵裏,遊過你的大腦表層,在每個髒器裏留下足跡。

09,不要想,我的孩子,我寬恕你的罪過,09,你在質疑什麽,08,你,09,我。

你讓自己沉下去。你靠在蘭登懷裏,藏在他身下,想象自己在縮小、在融化、在無聲地滲進地板裏,不被任何人發現,像一個睡夢中隱約感受到床邊有陌生呼吸的小女孩,裹緊自己的被子把自己按進悶憋的黑暗中,手心滿是虛汗地祈禱再次探頭時那呼吸已經消失。

你選擇不去想。

接下來的幾天裏你幾乎完全待在虛擬環境中,換句話說,幾乎一直和蘭登待在一起。

自從去了戰艦庫後,蘭登就對你的戰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你把戰機的數據導入到模擬器中,在虛擬環境中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另一個方麵,不知是出於某種順其自然還是相互契合的渴望,相互安撫在你們相處中的占比越來越大,幾乎侵吞了原本的日常活動,像兩塊異名磁石,稍稍靠近就順著磁吸自然而然貼在一起。

你覺得安撫行為的花樣方式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讚同地點頭,在你耳邊念了一串你不能理解的詞匯,最後吻著你因困惑而蹙起的眉,說:“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慢慢教您。”

有時候你們在狹小的戰機上,甚至不顧周圍模擬出的戰場,而那次的起因僅僅是你在他低頭時恰好抬頭,嘴唇滑過了他的下頷。他隨即毫不遲疑地切換到自動駕駛模式,將你放在操縱盤上低下頭親吻。你的脊背在活動中壓過操縱盤上無數的按鈕,脈衝波和懸掛在機身底部的導彈淩亂又隨意地交織拋出,陸續有模擬敵機的攻擊襲來,震耳欲聾,但他充耳不聞。

你們身後頭頂上的戰爭甚至還在繼續,駛入戰場窪地的坦克被地雷炸翻,鐵片四射,電磁車四麵放出的暗紅探視燈光割裂黑夜,子彈滴滴答答猶如夏夜突降的暴雨。頭頂上,兩艘戰機在一起撞成一閃而逝的火花,脈衝彈與激光流一起交織成發光的網。無數朵蘑菇雲灼穿夜空,又化作硝煙散去,爆炸聲充斥世界,仿佛一萬顆行星在坍塌。

你有時會在蘭登的舉動中感到一絲報複意味,但相比你對他做的,這些報複顯然太過溫柔親昵。當你再一次問他“你不恨我嗎?”這問題時,他的回答充滿半真半假的笑意。

“您不考慮一下相反的答案?”

你對此表示:“不可能。”

他興致稍起,語氣隨意地問你:“為什麽不可能?”

你條理清晰地回答:“我認為愛大多是由原始的繁殖衝動催化產生的,是因為體內化學物質產生的錯覺。你並不能通過和我**而繁殖後代。”

他被你的話逗笑,隻是說:“您太不了解人類了,也不了解您自己。”

你在虛擬環境中醉生夢死,外界的時間仍舊按照以往的規律流逝。哪怕你可以忽視,國慶日依舊一天天逼近,那莫名的恐懼輕柔地罩在你的後背上,像一頭輕輕踏著步子的野獸。

八百禮儀艦在中央廣場整裝待發,你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