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名字

718打開了放在床頭的模擬器,虛擬幻境在你身下的被褥上展開,冰麵轟然破開,你仰麵溺進湖中。他緊扣著你的十指,和你一起,像一對抱石沉海的罪人。你感覺到森林的呼吸與夜霧的漂浮,空寂濕潤的風如遊魚從你們稍微分開的唇間穿梭而過,當你的後頸感受到草叢的搔弄時,下頷被抬起,718從上方吻下來。

“……唔?”你茫然地眨眼,疑惑聲融化在輾轉的雙唇間。718完全蓋住了你,一隻手支在你頭頂,你陷溺在這片灰藍的地下沼澤,嘴唇張著讓對方的舌遊進來,輕易地繞住舌尖嬉戲,反複廝磨,反複糾纏,電荷滾動捧起簇簇電弧,細微水聲和不穩喘息響在寂靜森林裏。你覺得呼吸係統有些紊亂,擁擠的口腔又隱約地想分泌出什麽,雙手不自覺地按在718壓低的胸膛上。哪怕無論怎麽看你都是那個無辜的獵物,你動動手指就能將局勢逆轉。

你最終還是沒有動。718需要安撫,親吻作為安撫的形式之一,他樂意接受,就像受了傷後不停往主人身上蹭的大型犬,隻是需要主人提供的安全感,你應該予以寬容的接納。況且根據撫摸到擁抱再到親吻的規律,似乎深刻激烈的程度與安撫效果存在正相關?

但當他的手指輕按在你臉側時,就算是你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你在他稍離開你的嘴唇時,驅動起發燙的雙唇遲疑問:“……你在做什麽?”

他的氣息溫和地煨著你的耳朵,聲音低柔:“您不是要安撫我?”

你有些迷惑:“那應該由我來……”

他學著你一貫低平的語調:“作用力是相互的。”

你不說話了,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春藤爬上枯木樹洞,外殼被如蛇絞殺般裂開,凜冽的氣息與潮濕的森林風緩緩擠入,糾纏腐朽幹涸的每一寸,在蒼白柔薄的樹芯上劃出肮髒的痕跡。陌生的感覺俘獲了你,全身都在隱約作癢,仿佛埋藏著無數種子在溫暖的眷顧下萌芽。你不適地擰了擰身體,手指向下抓進草壤裏,男人的手掌托在後腦,帶著小心克製的憐惜。

你叫了他一聲:“718?”

吻輕輕落在下頷,聲音低啞地含混:“您可以叫我的名字。”

你想了一下,“HX09-08718?”

“……”他半晌無言,片刻才在你耳側低聲說,“蘭登,我叫蘭登。”

你意識到這是他原本的名字,曾經你在他和某個鋼釘對話時聽到過模糊輪廓的名字。簡短的字符,舌尖抵在齒間輕輕彈出氣音,在你耳底濺起別樣的漣漪。你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刻意強調這個,代號和字符之間又有什麽區別呢?你探究似的叫了聲這個名字,他托著你後腦的手指壓製地顫了顫。

他攬起你,長尾繞過來纏住你的一條大腿,稍一用力將你整個帶進懷中,放在膝上。你的膝蓋向下抵著草叢茂密的土壤,身體朝前,又被對方的手臂與肩膀密不透風地護住。你抬頭撞見他的雙眼,瞳孔隱約擴開,底部的暗火炙烤著上層冰殼,濕漉漉的視線向下撫過每一寸。他想好好地看著你,但周圍俯身的樹木、窺伺的夜梟、遊**的夜風,他不想跟它們分享。

你在718——蘭登身上發覺了某種逐漸強烈的信號,你有點疑惑地皺起眉。你知道古地球上的靈長類動物,比如倭猩猩,會通過彼此的撫摸、擁抱獲取慰籍,這對它們來說是高效快捷的放鬆方式。他——蘭登會想這麽做也無可厚非,但你並不是一個合適的對象,你覺得自己考慮不周,或許應該在虛擬環境中給他安排一個同族的雌性,那樣撫慰的效果會更好。

蘭登握住你的手,引導你撫摸自己的肩膀。你認真地配合,紮實流暢的肌理和散落的傷痕從手底滑過,所到之處都微微緊繃起,壓抑的低聲糾纏你的耳膜。你不明白輕柔的撫摸為什麽會如此刺激他,明明連最痛苦的實驗都承受過。

直到他捧起你的臉,讓你對上他無奈帶笑的雙眼:“您看上去像在秉公辦事。”

他的眼睛不像平常那麽清澈,沉澱著深沉低迷的色彩,哪怕你的神情有多漠然,倒映進去也不免被染汙。這會兒他停下來,把玩著你的手指,問:“你工作的時候,會有不想繼續的時候嗎?”

你不明所以:“隻要我的身體機能完好,我就不能停止。”

“我在問您想不想,不是能不能。”

你沉默了一下,你是族群的兵器,需要直接麵對無數襲來的攻擊,你不會受傷,但痛覺是確實存在的。你覺得自己很習慣痛苦,但有時在持續的折磨中是否也會閃過一個微弱的念頭——希望它不要繼續了?

“會有。”你小聲回答,像是害怕會驚動什麽巡視的巨獸。

“好。”他輕輕摩挲著你的皮膚,長尾搔刮著足踝。

“感覺怎麽樣?”他低聲問你。你不自覺地向後蜷縮,他將你捧起,附耳說著什麽,語言化作斑斕**的遊蛇,模模糊糊帶來豔紅蘋果的幻覺,“怎麽樣?”“還好嗎?”“願意繼續嗎?”

你睜圓眼,感覺發聲係統運行得不太利索,古怪聲音累積著,最後鬼使神差地回答到:“……願意。”

對方以輕笑回應,似乎對你的回複頗為滿意,低下頭輕語:“小兔子。”

你感覺這詞整個都變得不對勁了。

夜風將鈴蘭吹拂倒在草地上,接下來一段時間裏你仿佛驟然跌入愛麗絲的兔子洞,視野中樹根盤錯、節瘤龐雜、書本漂浮、茶壺跌宕、鋼琴倒轉、撲克牌排隊列陣、雪白的花苞綻放那刻陡然旋成瑰紅,頭頂的枝柏在垂塌,壘成旋梯、張成臂膀、睜成巨眼、沉默而譴責,一句一句無聲地問罪。蘭登覆蓋著你,將那一切不露痕跡地擋住,你在陌生的峰頂蜷縮擱淺時,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你無法形容那個情態,那個倒影看上去不像09,甚至不像一個艾伯特人,偏離軌道讓你恐懼得胃部皺縮。但蘭登撈住了你,汗水滾落、聲音沙啞,親吻入迷得接近虔誠:“很可愛,09,我……”

後麵低迷模糊,你分辨不清。

你們在草叢裏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半夜的風逐漸冷厲。蘭登撿起地上的衣物,抱著你回到熟悉的木屋裏,升起火爐,身體回暖後又蹭來蹭去地滾到一起,夢遊般相互親吻,體溫融化成地熱中心的一攤泥沼。後半夜就一直時睡時醒間,或者耳廝鬢磨地說這些無意義的話語,時間表亂成一團麻,肢體懶洋洋地放鬆著交疊在一起,似乎一直這樣待在一起感覺也不錯。

蘭登低頭吻你的時候,你擋住了他的嘴唇,他笑了一下,柔和的嘲諷聲中藏著些委屈:“您受不了了?您還記得曾經在實驗中強迫我進行了多少次來著?還數得清嗎?”

“五十三次,我有記錄。”你口齒清楚地回答,“我原定的計劃是一千次,實驗需要足夠大的基數。”

你的目的是表示自己的寬容和手下留情,但蘭登從中解讀出了不同的含義,微笑著把玩你純白的發尾:“一千次可以之後慢慢地補齊,我的理論壽命在三百標準年,現在才過了不到十二分之一。”

“三百年……”你睜眼直視著黑暗中的木質屋頂,無意義地重複著,“我是艾伯特族群中最年輕的一代,被造出來僅僅三十年,但我的理論壽命無限,可以保持運行到宇宙終結的那一天,所以……”

“所以時間還很多。”他以含笑的語氣打斷了你的話,沒有讓話題繼續朝著那個鴻溝巨大到令人絕望的話題發展,而是在氣氛下滑時重新積極地撈起。

你們躺在雲朵般厚實溫暖的熊皮地毯上,你將頭抵在蘭登胸口,他的長尾慢悠悠地繞過來圈住你的腰,像一隻用蓬鬆尾巴蓋住獵物的狐狸,手上揉著你的一頭白發,輕輕啜吻著你發絲裏冒出來的耳尖,斷斷續續地用講睡前小故事的語氣告訴你一男一女偷吃禁果的後續:女人吃完後,突然獲得了廉恥,看著自己**的皮膚非常難為情,摘下巨大的葉子把自己遮住了。

你對上籠中兔子好奇的目光,也感覺到微妙的不好意思,從蘭登懷裏鑽出去用熊皮毯子把身體裹住了。

你們在木屋裏粘來粘去了不知多久,等到第二天陽光透過茂密的植被滴滴答答落在窗台上,才收拾起自己回到現實中。

你睜開眼,掀開壓在身上的人,思維中樞才一啟動就收到了屬下的緊急報告,內容據說和溫室森林中那棟離奇的建築有關。昨天回來後你派人去那裏調查,目的是查清楚那棟建築的來曆和裏麵的機械體失控攻擊同族人的原因。艾伯特人的腦子裏都有禁止攻擊除罪犯外同族人的程序,不知是哪種病毒引起了他們的失常。

蘭登從後方抱住你,將下巴擱在你的肩窩,介於他是那些失常機械的受害者,你點開報告時沒有回避他的視線。

光在半空組成字符,你大略地看過去,和你猜測的差不多,那些機械體曾經是監獄的守衛,行星改造後就廢棄了。你的目光劃到報告的最後,逐漸愣住了,短短幾串字符像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將你的腦子劈得一片空白。

那些機械體沒有失常,他們隻是在生命的最後忠實地執行了自己的任務,他們的程序裏清晰地碼著:

攻擊編號09,死傷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