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醒的徐不義

徐心烈一看見華貽樞,就知道這是自己最不想打交道的一類人。

說實話之前他一句話坑得自己重傷,她並沒有對他有什麽不滿,走這條路就要做好被人挖坑的準備,她甚至都奇怪刺客怎麽會現在才來,

但現在一看他老神在在的笑容,她就覺得牙疼。

華貽樞不像一般武俠中那種格調很高排麵很大的大派繼承人,反而更像一個富家公子哥,實幹派的那種,笑容多一分顯油膩,少一分顯虛假,尺度把握得相當精準。

“徐大小姐還好吧?”他很自然的坐在了她身邊的椅子上,惹得後頭徐紹均一頓瞪眼,“本以為有隱龍衛副衛主在場,那點小比試絕不會出差錯,卻沒想到對方來得這麽快,哎,真是砸了我天星樓的招牌。”

徐心烈翻了個白眼:“直說吧,我真的挺累。”

“說什麽?哦,這事呢,說來話長……好好好,我長話短說。”他似乎還帶點欠揍的人設,非得讓人氣不順一下才肯做個人,“我們天星樓呢,歸根結底就是個掮客,消息靈通本身是為了自保,誰知一不小心被人當成了賣消息的人,但你看,都是小本生意。”

“呼……”徐心烈回以痛苦和不耐的吐氣。

“馬上,馬上了。小本生意難做嘛,首要就是自保,徐大小姐一出來,我們就在觀望了,畢竟有些事情,是即便知道了,也決不能碰的。別人關心的都是徐大小姐為何這麽做,將要怎麽做,而我們更關心的,卻是小姐身後都有誰,能不能惹。”

“為禁武令幹活的,背後不都是朝廷麽?”徐心烈想笑,“難不成還會有後宮派和太監派?”

“非也非也,”華貽樞搖著頭,故作高深,“可不是每個為禁武令奔波的武林中人,身邊都能跟個隱龍衛的,更何況小姐身邊的,還是隱龍衛的副衛主。”

徐心烈愣了一下,倒真沒話說了。

十三的身份她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但自從十二歲與他認識,他好像一直在被自己使喚,從未覺得有什麽毛病。尤其是在上了禁武令這條賊船後,她都已經默認為自己是朝廷這盤大棋的炮灰了,想盡辦法薅朝廷的羊毛,占隱龍衛的便宜,死乞白賴搶來十三這尊大佛偶爾保駕護航,卻沒想到,因為他的存在,自己竟然已經算是——有點身價的炮灰了?

但她當然不會傻到就這麽直言不諱,有價值總好過沒價值,畢竟她的工作就是“狐假虎威”。

“所以,”她麵不改色,“這就是你們觀望的結果?”

“對,我們一得知小姐身邊這高手的身份,便將你們的消息劃入了禁售錄裏,卻不料樓中一兄弟在此之前,已經將你們的行蹤賣給了……某些人。”

“於是堂堂天星樓代樓主就親自出馬來找我了?順便一句話坑我半條命去?”

“這可真是誤會,在下這壞習慣真是被親友詬病許久了,”華貽樞一臉無奈,“方才不都說了麽,本想著隱龍衛在場,絕不可能讓小姐吃虧,在下不過是想長長見識,卻沒想到小姐還真親自上了,更沒想到……對方速度會這麽快。”

“我這身爛功夫沒讓你長到見識還真是抱歉了。”

“哪裏哪裏,小姐劍術精湛,當真不負公道劍之名。”

徐心烈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懶得聽他商業吹捧:“你應該是不會告訴我買家是誰的,那動手的是哪邊的能說麽?”

華貽樞一笑:“霧穀。”

徐心烈還真驚訝了一下,她本來也就隨口一問,並沒抱太大希望,卻不料華貽樞交代得那麽痛快,她都要懷疑他是想利用自己對付霧穀了:“你安的什麽心?”

“殺徐大小姐這個級別的生意,放眼江湖也就霧穀有可能敢接了,即便在下不說,小姐自己也能查出來。”

老娘家就是個賣茶健身的,又不是開六扇門的,說查就查嗎?到底是誰對江湖的認識出了錯?

徐心烈笑了一聲,這一笑又抽得胸疼,她揉著傷處道:“所以你這回就是來告訴我,除了這一次,以後但凡我的消息走漏,都跟你們天星樓沒關係咯?”

“正是如此。”華貽樞拍了下掌。

“但為了在江湖立足,你們也不會跟我們合作咯?”

華貽樞挑了挑眉,擠出一絲苦相:“小姐,我們小本生意。”

“嗯,”徐心烈冷漠的回應了一下,忽然道,“哥,水。”

“你得先服了藥,”徐紹均站在門邊道,“大夫剛才叮囑了,你暫且不能喝水。”

“哎,”徐心烈砸吧砸吧嘴,望著床頂,居然發起呆來,一旁華貽樞和徐紹均都屏息,靜靜的等著。

“你們看似,確實不在禁武令的目標範圍內,沒武學,沒家傳,也不參與爭鬥……”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平靜,“但是,華樓主,”她嘴角翹了翹,“皇上遲早會明白,那些江湖恩仇中,多多少少都有你們天星樓的影子。”

華貽樞神色微微一變,他多聰明的人物,立刻明白了徐心烈的言下之意。

這張免死金牌,看來是糊弄不到了。

徐心烈又道:“你固然可以在此期間收攏生意,夾在朝廷與江湖中間明哲保身一下,但若是算起舊賬,即便我給你說好話,那也是一點用都沒有的。”她斜睨他:“朝廷若那麽傻,也不至於把我使喚得像狗一樣,對吧?”

華貽樞笑容終於消失了,他靜靜的看著她,忽然又笑起來:“我終於明白朝廷為何如此看重你了。”

徐心烈也皮笑肉不笑:“因為我是條好狗?”

“哈哈哈哈!現在連我都有點看重你了。”華貽樞大笑,“人都道徐不義貪慕虛榮目光短淺,敢以一介女流之身單挑整個武林,必貽笑大方,現在看來,徐小姐分明是個不世出的清醒之人啊。”

“我還有更清醒的呢,”徐心烈平靜道,“狡兔死走狗烹,禁武令成型後,公道劍也免不了被過河拆橋,連我們都無法自保,你們天星樓,還想苟活?”

華貽樞這下是真的不笑了,他微微挑眉,往後一靠,抱胸端詳她。

徐心烈與他坦然對視。

許久,他突然問:“徐小姐可有婚配?”

“喂!”徐紹均第一個跳起來,伸手就去握劍,“你找死!”

“別別別,玩笑而已,玩笑!”華貽樞縮著肩膀,“在下實在是不習慣這等,額,肅穆的氣氛!”

“我的婚事可金貴著呢,”徐心烈倒沒當回事,“而且,你真的吃得消我這種老婆?”

“烈烈!你跟他說這些做什麽!”徐紹均更急了。

“說正經的,說正經的,”華貽樞投降狀,“徐小姐,聽君一席話,在下心裏大概是有數了,隻不過,禁武令這事,也不是第一次出來了,到底有多難,徐小姐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這下輪到徐家兄妹沉默了。

華貽樞終於奪回一些主動權,嘴角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四年前,先帝推行禁武令的時候,其實並非表麵那般,隻動用了朝廷的官兵吧。”

他微微湊近,壓低聲音:“那時候,身為皇商,又恰是公道劍的令尊,便已經被逼上了徐小姐這條路了。”

徐心烈平靜的看著他,笑著搖搖頭:“不愧是天星樓。”

沒錯,這已經不是朝廷第一次頒布禁武令。

早在四年前,徐心烈十二歲的時候,先皇李煥就已經推行過禁武令。那時候的江湖震動已無須多言,江湖人都道李煥廟堂之高不知江湖之遠,隻會派兵鎮壓反聲最高的門派,於是各大門派立刻化整為零,跟朝廷打起了原始的遊擊戰,李煥終在無盡的消耗中,耗盡了自己的壽數。

卻不知在那時李煥也明白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早已備下明暗兩條線,暗中也有好幾個門派也被拉入了禁武令的洪流中,那時候受命徐家的,正是他們的爹,這一代的公道劍徐浚泉。

說實話,這一代的徐家,更像是商人,他們在江湖上以公道劍聞名不假,可公道劍卻並非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劍法。但在民間,卻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大茶商,是人人豔羨的貢茶專供世家,號稱“宣朝不倒徐家不敗”的皇商“公道茶”。

徐家自徐浚泉父親那一代起就主打經營與朝廷和達官顯貴的生意,每年進貢的茶葉不僅專供自己人,還由朝廷包裝為周邊小國的歲供回禮,享譽海內外,名利幾乎皆來源於此,卻沒料到有一天,會被這最為受人豔羨的一點,而被朝廷掐住了喉嚨。

縱使百般不願,為了家中生計,徐浚泉還是硬著頭皮假裝被江湖風聞挑唆,外出挑戰了好幾個門派,最後被鯨塢的餘邊槐重傷,以養傷為名,方才逃過朝廷的責罰。

經此一役,徐浚泉身心俱傷,徐家就此一蹶不振,多年經營高層,民間生意早已被其他茶商占據,又被落井下石的老顧客百般打壓,差點賣了祖產,過得很是淒慘。沒想到新皇李顓登基三年後,忽然又點名要喝“公道茶”。還派升任大內總管的大太監屠青蓮親自前來“挑選茶葉”,看起來是好事,但其司馬昭之心讓徐家全家麵如死灰。

也就是那時候,徐心烈站了出來……

“我明白,所以我不會硬拉人站隊,”徐心烈回過神,歎口氣,“我有點累了,你要是沒什麽事,走吧,醫藥費留下,再,買點好吃的。”

華貽樞反倒有些舍不得走了,他有趣似的看著她,忽然道:“既如此,那你好好養傷,省的過陣子還要奔波。”

“哦?”

“你不知道嗎?”他故作驚訝,“這陣子麒山派在廣發英豪貼,似乎有意舉辦什麽的英豪會,具體要商討些什麽,還猶未可知。麒山派掌門亓天方與令尊也算是舊識了,聽說當年他當上武林盟主還有令尊一份功勞,所以……你們應該也會收到帖子吧?”

徐心烈了然,衝他笑了笑:“那就後會有期了。”

華貽樞抱拳,起身離開。

“事到如今,亓世伯怎麽可能還給我們發英豪貼,怕是開那英豪會就是為了對付我們……啊,他是在提醒我們?”徐紹均關上門,嘟囔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

徐心烈笑眯眯的:“我哥真聰明!”

“你別臭我了。”徐紹均悶悶不樂,“明明我是哥哥,怎麽事事都使不上勁。”

十九歲的男孩子在徐心烈看來還是大學生,大一大二的那種,本就該是胡吃傻樂的年紀,即便古人早熟了點,那也比華貽樞這種鬼精的好得多。她一點都不介意他顯得傻點,甚至希望他越傻越好。

畢竟家裏出了自己這麽個女兒,爹媽已經夠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