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聲鶴唳

在島津家跟相良家的交界處,一大群士兵正在聚集。這些帶著鬼臉家輝的將士都滿臉疲憊,一看就是從很遠的地方調集而來。

一名頭上佩戴彎月盔飾的老將滿臉憂慮,細細查看著小荷馱送來的輜重清單。

他就是相良家的犬童賴安,相良首屈一指的名將。

但這位名將現在卻處於一個異常尷尬的境地:一邊是大名發來星夜突襲龍造寺的手諭,一邊是軍糧極度短缺的現狀。

相良家一直處於很尷尬的境地,四周強敵環繞並且領地貧瘠,另一方麵家主相良義陽卻窮奢極欲,自恃過高。

正是由於他的貪婪愚蠢,使得相良在過去的三四年中樹敵眾多,領土被蠶食,人口驟減。

他甚至沒辦法守護自己領地內的民眾不被山賊流寇席卷搶掠,所以山民有的甚至都變著法子抗拒繳納品,整個家族的統治都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主將!抓到兩個疑似奸細的家夥,要不要處死?!”一個光頭不戴鬥笠的足輕聲音裏透著得意:“他們以為化妝成農夫就能蒙混過關,卻被我一眼識破!”

犬童賴安冷笑一聲沒有說話,他心裏明白這些小卒最喜歡做的就是斬良冒功,滿心煩悶的他沒工夫管這些事情擺了擺手示意殺掉。

“你們不能亂殺人!我是……我們要去薩摩國投奔親友的!”被五花大綁的豬苗大聲悲鳴:“你們不能亂殺無辜!我,我可是島津家的貴客!”

“慢著?島津家的人?”犬童賴安眉毛一挑,手下士兵也愣住了。

他慌亂之際口不擇言,卻意外救了自己一命。

“主將,這兩人獐頭鼠目衣著寒酸,怎麽會是島津家的貴客?一派胡言!殺了他們吧!”旁邊的副將用長槍指住豬苗,嚇得他往後一縮跟八兵衛抱在一起。

“那你們又怎麽知道他們是奸細?”犬童感到好笑:“也罷,此事事關重大,寧可錯殺不容放過!去吧。”

八兵衛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哪裏見過這種陣勢?嚇得屎尿橫流癱倒在地,死賴著不肯走。

兩邊的相良足輕用長矛恐嚇著,毆打驅趕兩人,最後隻能像拖死豬似得把他們架走。

“報!又抓到一名奸細!”犬童被這兩人搞得好不惱火,這個時候又有小卒來邀功了。

一股子殺氣襲來,久經沙場的犬童立刻瞪圓雙眼。

普普通通一個人,發髻奇怪衣著卻很光鮮,是東瀛很難的一見的唐綢布料。

犬童注意到這個人的眼睛,陰霾冷酷,雖然身上兵刃已經被足輕拿下,卻依然給人一種威脅感。

“大明人?”犬童看看足輕呈上來的直劍,冷笑一聲:“每次看到這種劍都感到很滑稽,弱不禁風的劍身哪裏經得起殺伐?”

“沒錯,要是硬拚硬打直劍確實很容易斷裂。”譚雄淡淡一笑走上前去,兩旁的足輕威逼上前:“大膽!不許再向前一步!”

犬童擺擺手讓兩側的足輕退下,他手持直劍輕輕渡到譚雄身邊,突然拔出自己的太刀。

一手微微彎曲的太刀,一手直通通的長劍,東方兩種不同文化的象征。

“我們的劍,吸取了刀劍的優點精華,既有了劍的輕靈又有了刀的堅韌!而你們的劍呢?”犬童似乎很想搞明白,這個男人身上這股紫不怒自威的氣度從何而來。

“你居然有閑心考慮這個?哼哼……”譚雄看了四下裏的足輕副將一眼,突然把眼一瞪:“我們的劍和刀,都是有自己的用途,刀是臨兵陣前所用,所以刀背厚實堅韌,堅韌度遠勝太刀;而劍是用來防身刺殺,其輕靈度又遠勝太刀!你們的太刀貌似集合兩種武器的優點,實則中庸至極,喪失頂尖的刺殺力和堅韌度!”

“好見識!”犬童雖然臉色微微發紅,但依然保持著大將風度:“你絕對不是一般人,請問高姓大名?”

“實不相瞞,我途經此地,去島津家有要事……”

副將聽了不由脫口而出:“又是去島津?那兩個奸細也這麽說!”

“武士大人救我!救我!”相隔不遠就要被哢嚓掉的豬苗玩命呼喊,眼看長矛就要洞穿身體。

副將也眨眼間將刀架在譚雄脖頸之上,虛張聲勢咋咋呼呼:“何必跟他廢話?一看就是虛張聲勢之輩!”

譚雄輕蔑的瞥了副將一眼,又轉而看向犬童,目光帶著寒芒:“有意思,你真的……不認識我?”

犬童一怔,突然想起什麽,臉色一沉!

半個時辰之後,三人都坐在主將大帳內接受款待,犬童滿麵紅光的一拍指揮扇:“我這才想起來!是譚先生啊!我就覺得有點麵熟呢,幾年前從你那裏購來的鐵炮很不錯!隻是可惜近年來……”

剩下的半句話犬童噎了回去。

近年來相良家日益衰敗,錢財幾乎全被相良義陽拿去修別所和涼宮,哪裏還有軍資購置火器?

“犬童,感謝你這一餐相待,但我句話奉勸:不要做別人的替死鬼。”譚雄看看營帳外行動猥瑣麵黃肌瘦的足輕,淡淡一笑:“恕我直言,這些士兵明顯長久沒有訓練並且吃不飽肚子,臨時拉起來的農民戰鬥力可以忽略不計。”

“你!”犬童連漲紅了:“好大膽子!我欣賞你的見識以禮相待,你卻!”

“我隻是據實相告,正是因為您瞧得起我,我才覺得該說出來,若是別人我隻字不提!相信您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將應該明白,這種士兵經不起大戰考驗!”

譚雄說完站了起來,對著正在大吃大嚼的二人喝道:“走!”

“慢著!”犬童突然臉上露出殺氣,一隻手握住刀柄:“你怎麽知道我們要合戰?”

“如果我沒記錯……你們相良家總共僅有兩千餘人的兵力吧?這裏足足有一千三四!如此傾巢而出,難道隻是為了狩獵?”由於過去的軍火貿易,譚雄對東瀛尤其是九州的情況非常了解,相良這種彈丸小國夾在豪強環繞中僅靠著險要地勢苟延殘喘,這樣大舉出擊本身就是一種冒險。

“那你是不是也猜出我們要跟誰開戰?”犬童眼睛眯起來。

“這個位置,對手隻能是龍造寺家!”譚雄一臉平靜:“但犬童閣下,你覺得有把握打贏嗎?這些人根本就算不得兵,隻是來混口飯吃的。”

“我必須為家主恪守本分!”犬童一揮手轉過身:“敬佩你的膽識,但你說出這樣的話對大家來說都很危險!不送!我相信不論是什麽兵在我手裏,都可以成為虎狼之眾!”

譚雄笑而不語,突然轉身走出營帳大呼:“我軍敗退!我軍敗退!”

外麵的千餘士兵立刻亂作一團,足輕們毫不猶豫的丟棄武器四散而逃,各種旗幟竹甲丟了一地。

他們邊拖去軍服邊逃竄,卻被柵欄前的步兵大將用長矛阻攔驅趕回來。整個軍營亂作一團,到處都是哭嚎聲和哀求聲,有的逃兵甚至光著身子往回跑,有的冒險想要翻過柵欄卻被近衛長矛刺死。

犬童賴安呆在那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譚雄大步向外走去,無視一切。

犬童賴安身軀顫抖,雙眼緊閉片刻隨即厲聲喝道:“聽令!開拔!”

譚雄走出去,兩側近衛眾的長矛豎立就像一片小樹林;他目不斜視走在前麵,豬苗和八兵衛戰戰兢兢跟在後麵。

走出相良軍營,譚雄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不遠處的營帳已經拆除,看來就軍隊要出發了。

“估計很難再見麵了。”他歎了口氣看看地圖,距離八兵衛的村子還有寥寥幾裏路而已了。

豬苗突然顫巍巍的拉扯了他一下,譚雄抬起頭隻見一個矮胖男子站在林蔭小道前方,腰間佩戴一把略短的太刀。

“有事嗎朋友?”譚雄冷笑一聲走到前麵,兵荒馬亂之際剪徑的強盜多如牛毛,他把劍握在手中卻並不拔劍。

誰知對方一言不發快步上前,步伐奇快!

“呀呀呀——”豬苗和八兵衛嚇得連忙鼠竄,譚雄眉頭一皺劍鞘揮出,對方卻偏身靈巧的躲避過去,拔刀的同時揮出一刀!

拔刀術!

這是經驗豐富的劍客所特有的招數,根據太刀的形狀和特點,這招可以說實用性殺傷力巨大。

譚雄身後被兩個草包擋住去路無法後退,隻好用劍身抵擋。

直劍本身就不適合格擋,對方的招數衝擊力巨大使得身材魁梧的他都連退幾步!

兩人雙劍相抵開始角力,這種膠著情勢反而對身材魁梧的譚雄有利,矮胖的襲擊者被他用力頂開。

“你是誰?”譚雄殺意頓起,直劍施展開架勢。

“哼,不必多言!你知曉了我們相良家的行軍計劃,必須得死!”襲擊者再次逼上來,他很明白自己武器的特點,所以一上來就湊近搏殺不給譚雄長劍施展空間。

但譚雄紮實的防守功底讓對方失算,長劍雖然長度限製速度,但重量輕靈比一般太刀好太多,速度上並沒有太吃虧。

幾個回合下來,對方急躁的一聲怒罵閃進叢林。

“快走!”譚雄臉色不大好看,這個對手跟自己相差無幾,若是繼續鏖戰下去不知道誰勝誰負。

三人一路快速南行,居然比預計提前一天回到八兵衛的村子。

村子的狀況比預想的還要糟,山賊拿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還燒掉了大部分房子,盡管如此幾個年輕後生還是殷勤的招呼譚雄等人,還把煮好的飯菜端上來。

魚幹,稻米。

這不算什麽美食,並且魚幹一吃就是放了很久,已經稍稍有些變味了。

譚雄吃了幾口就停下來,他突然發現窗邊有一雙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

確切的說,他們是在注視自己手中的米飯。

那是一群孩子和女人,那是一種饑餓的眼神。

他吃不下去了。

這種眼神很恐怖,記得有次在海上失去方向,食物吃光之後這種眼神在每一個人身上出現,昔日的夥伴兄弟都盼著對方死去,好吃掉對方的屍體續命。

“鄉子,去趕走他們!”八兵衛在村子裏顯得有底氣多了,看得出來在這裏大家都很聽他的話。

一大群衣著破爛的農夫畏首畏尾的站在他身後,連話都不敢大聲說。

那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由於過於瘦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麵龐倒是蠻清秀的。

她聽了父親的話似乎很為難,因為外麵那些孩子隻是希望聞一聞,看一看……

“算了,”譚雄歎了口氣:“還剩多少糧食?”

“隻有我們藏在地窖的一點存糧,隻能供給男人吃一個月,女人孩子現在都吃糠。”八兵衛說道這裏臉色也不好看:“沒辦法,我們村子裏的男人都外出做工賺錢,不然根本支撐不到現在……”

譚雄看看破舊的屋子,角落裏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一把錚亮的太刀,九成新並且刀鞘完好,這種武器出現在農夫家裏似乎有點詭異。

“哦,這是我們撿來的……”八兵衛臉白了,回頭對著女孩喝道:“鄉子!叫你收拾好的!怎麽還在這裏!”

“哈哈!”豬苗上前把太刀端在手裏比劃幾下:“你們騙不了我,誰都知道你們農民農閑時幹些什麽勾當!這是殺落荒武士得來的吧?可惜這種東西不會好出手!對吧?”

譚雄輕輕搖搖頭,這種情況他有所了解,這些看似老實巴交被山賊官兵欺負的農民也有凶殘的一麵,他們會在戰後成群結夥的攔截戰敗武士,奪得武器賣錢。

如果有幸殺死的是敵方主將或者重要人物,那還能獲得戰勝方的豐厚獎賞。

“什麽都瞞不了您……”八兵衛尷尬的笑笑:“這是我們繳獲來的武器,長矛什麽的都還好出手但這種武器真的很難賣出,不知道為什麽……”

“因為任何武士都不會購買這種來路不明的武器!”豬苗挺起肚子有幾分得意:“我曾經聽人說過,武士的武器一般都是自己找人打製或者領主賞給的,這種戰敗武士的東西帶著晦氣,誰會花錢買?!”

譚雄沒說什麽,他讓其他人都出去,僅留豬苗和八兵衛兩人。

“您有什麽事情要吩咐嗎?”八兵衛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有隱秘的事情要布置?”

“也算是吧。”譚雄眉頭微皺,把自己的上衣揭開了。

“啊!”兩人都嚇得臉色慘白,接連後退:“您的傷勢……”

譚雄苦笑一聲滿臉汗滴:“槍傷本來就沒好,跟那個家夥對峙的時候又崩開了。”

“這可怎麽辦!”八兵衛一屁股坐在地上:“您的傷勢這樣嚴重,如何抵禦那些賊人!”

“不如等您傷勢好了再來?”豬苗訕笑一下:“沒關係,不用太長時間的。”

突然屋外傳來一聲咽唔。

“誰!”豬苗立刻竄出去,把屋外的纖弱人影揪了進來。

“鄉子?你在外麵偷聽什麽!出去!”八兵衛也很惱火,自己花費僅有的一點盤纏和糧食找來武士,沒想到卻……

“父親!武士大人,真的不能救出母親?”十五六歲的女孩哭的梨花帶雨:“母親生性剛烈,萬一想不開尋短見……我這些天一直在做噩夢!夢到強盜把母親的屍體丟在路邊,讓野狗啃食……”

“鄉子!不要再說了!”八兵衛雙手抱頭蹲下去:“都怪我沒本事!都是我不好!”

譚雄站起來,包紮他肩頭傷口的繃帶已然殷紅一片。

他把女孩和八兵衛從地上扶了起來:“放心吧,就算我不出手,也有辦法對付這些賊人!”

“什麽?不出手?!”八兵衛突然冷笑一聲:“謝了,心領了!我隨後就帶著大家殺進賊人巢穴,他們既然不是海賊有什麽了不起?-拚了!”

豬苗一聽急了:“鄉巴佬!你這是什麽態度!你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要不是為了救我們他的傷口會複發嗎?!”

譚雄卻示意豬苗別說話,他把地上的太刀拾起來丟給八兵衛:“你打算自己去?好吧我來試一試……”

說罷他伸出一根手指,小拇指。

八兵衛愣了下,旁邊的鄉子也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