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論戰

王延興回了屋,見采兒還在睡,也不叫她,自顧自地重新整了整衣服,出了門,去後院向王潮和徐氏請安,到了院門,自然是被告知天色尚早,郎君請回。

再回到院子,劉伴興已經在等著了,文具什麽的,都已經收拾停當,還有一個荷葉包著的早點……這服務,跟采兒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難怪王延興喜歡做什麽都帶著劉伴興,自然是有道理的啊!

兩人出了刺史府,直奔州學而去。這州學是唐代的官學中的一級。唐代的教育係統分官學和私學,官學,在中央的是國子監,在地方的則是各州的州學、各縣的縣學。

當然,無論是國子監還是州學還是縣學,所能容納的人數都是有限的。不是什麽人都有機會在官學中占那麽一個座位的!理論上來說,必須是才學俱佳者,放能入學。而又可惜的是,在那個時候可以沒有什麽陽光工程,能讀官學的,基本上都是官宦、大家族的子弟;所謂才學俱佳,也是由州長官說了算。在泉州,自然就是由王潮拿主意。

在這裏,所謂的公正再次表明隻是個漂亮的幌子,終究還是對兒子的關愛多一些:連蒙學都未必讀完了的王延興,居然能在州學占據一席之地。

一路上,一邊走,劉伴興一邊小心地提醒:“郎君,上次徐夫子講的課是左傳的文公篇……怕是,夫子可能會問呢……”

“問就問吧……某反正是不會……”王延興會就怪了,現代人誰會把本曆史書原著當課本讀啊!就算讀,也不會每一篇都背啊!至於原本的那個王延興,也就是個讀個千家文,背得幾首詩的水平,更是沒得指望。

對於這個答案,劉伴興是有心理準備的,自家郎君的水平,也就是那樣了。他隻好又是叮囑:“那個姓章的,隻怕又要找茬,郎君可千萬不要再跟他一般見識啊!”

“明白,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讓小人得逞!”王延興點了點頭,劉伴興說的姓章的叫章仔鈞,是章家人,也就是王潮娶的那個章氏的娘家,說起來,也算是姻親。這家夥,二十歲出頭,長得白白淨淨的,肚子裏,學問也還是有的,隻是,對王延興這種不學無術的,始終是看不順眼。動不動就要跟王延興對句子,搞提問回答。王延興回答他個鳥,脾氣好的時候,裝作沒聽見,脾氣不好的時候,掀了硯台就潑了過去……為這事,沒少被王潮揍啊!

劉伴興又把這幾天州學裏發生的事情說了說:這些都是昨天他特意去打聽到的最新消息,一一跟王延興說道。王延興也是一一記在心裏。

說話間,就到了校舍——每次都遲到的王延興,這次竟然還到了個早,裏麵竟然隻到了一個人。這人還是親近:王潮堂弟王彥章的兒子王延路。

王延路見王延興來得這麽早,連忙起身行禮:“延路見過大兄!”

王氏雖然掌握了泉州一州之地,人丁卻十分單薄。不是因為生得晚,而是從固始拖家帶口一路過來,散得散,死的死,王潮除了王審知、王審邽兩個親弟弟之外,五服以內的親屬就隻剩下王彥章一個堂弟還在身邊。至於後代,截止目前為止,也隻有王延興和王延路還存活。王潮便將王延路也一並收到州學之中。

這王延路是真心想認真學習啊,可惜,跟王延興一樣,沒讀幾年書,就跟隨父輩鬧革命。如今再來讀書,卻是麻布袋繡花——底子太差了。別看他每天來得最早,休息得最晚,真正學到的東西,跟王延興差不多。

“二哥快快免禮。”王延興趕忙扶起這位難兄難弟,之所以叫二哥,不是王延路比王延興年長,而是王延路在王家的子侄中排行第二,就叫二哥,“二哥總是這樣勤懇,光耀門楣的重任,就落在二哥肩上了!”

“大兄比延路聰慧一百倍,隻要大兄願意精心讀書,將來成就定然不在夫子之下!”眼中滿滿地都是誠懇!其實,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麽說了,也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這個信心。

王延興可不敢往下聽了,他連忙攔住,卻聽到外麵一個陰陽怪調的聲音傳來:“呀!呀!呀!衙內可一定要認真讀書喲!仔鈞還真是期待呢!”原來章仔鈞竟然也到了,剛好聽到這句。

王延路被這一搶白,臉頓時就紅了,王延興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沒什麽大不了的,再以同樣是冷冷地語氣回道:“你把耳朵洗幹淨了,等著聽就行!”

“哈哈!某自然會洗耳,卻是在聽過之後!”章仔鈞哈哈笑道。

王延興隻知道洗耳恭聽的現代意思是恭恭敬敬地聽別人說話,卻不知道,現代流傳的這個意思的最早見於元代的雜劇中。而在此之前,有另外一個典故,卻是上古之時,堯帝欲讓位給一個叫許由的人,結果這個人不但不肯,還躲進山裏去,說這個消息玷汙了自己的耳朵,需要去洗。

看著章仔鈞得意地笑,王延興也沒轍了:被人恥笑還不知道緣由的感覺,王延興品嚐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那可真是窩火至極也!要不是現在大家都剛來,還沒有把墨磨開,隻怕又要飛起一方端硯了!

其他同學都在陸續進來,已經到了校舍的人也有好幾個了,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提王延興解釋一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其實到哪裏都是公敵啊!

正在王延興尋墨汁不得而準備掀桌子的時候,外麵一個聲音傳來,算是解了圍:“許由辭帝位而洗耳,是古聖先賢之舉,爾不過黃口小雀兒,有何耳可洗?”不用說,是孟鹹到了。

王潮推薦的入學名單中,雖然不乏王延興兄弟這樣的草包,卻終歸還是有有才華者,這個孟鹹便是其中之一。他出身寒族——在五代之前,士族一直牢牢掌握著國家的絕大部分資源,還是以官學名額為例,優先招受官宦和大家族子弟。隻有極其優秀的寒士,才有可能獲得伯樂的賞識,獲得些許資源。而這個孟鹹,就是被王潮看中的一名非常優秀的寒門學子。他其實也不喜歡王延興,可是,他畢竟是王潮推薦入的州學,天然地,就被劃在了王延興一係。王延興受辱,他不能袖手旁觀。

然而,孟鹹的加入,卻並沒有讓王延興這邊獲得多少優勢。因為章仔鈞馬上又駁了回去,而且,氣勢更甚一籌,起手三個字,就是:“聖人雲……以下省略一千八百字……”

孟鹹自然也不甘示弱,章仔鈞話音剛落,立即就回了上去:“子曰……以下省略兩千字……”

不一會,同學都來得差不多了,兩個人還在那裏你來我往地掉書袋。

也沒有人能插進去說幾句。章仔鈞的小夥伴們幫不上忙。

王延興這邊就更沒指望了。他看了看自己這邊的人,在讀書一項,基本上,都屬於歪瓜裂棗一類,最後到的王延稟同樣是個讀不了幾句書的人。這個王延稟本不是王家的人,他本名周彥琛,是泉州坊間的市井兒,卻很有幾分狹義氣,一次,街頭械鬥時,正好被王延興的叔叔王審知看到了,一番教導之後,發現其孺子可教,便容留在手下做事;再又一番故事之後,王審知幹脆收了他做義子,改名王延稟,也算是王氏子弟,排行老三,這樣一個混混,竟然也是一起被薦到了州學。

這家夥,此時正一雙眼睛到處溜溜地轉。不用說,在找墨汁呢!

說起來,王延興動手潑墨就是王延稟給帶的。十次記在王延興頭上的潑墨行為,有八次倒是王延稟幹的。

這不,那邊一個同學剛好將墨研開,準備罩起來備用,就被他看到了,他一把就伸手過去,作勢要翻。

王延興要重新做人,翻墨汁的事情想想就算了,現在要重新做人了,哪敢真幹啊!立即喝道:“三哥不可!”

這一聲喝,倒是讓兩個人住嘴了,尤其是章仔鈞,下意識就想到王延稟想幹什麽了,手指著王延稟,“你!你!你想幹什麽!”

如果是原來的王延興,若是被這責問,八成是一手接過硯台,朝章仔鈞臉上潑了過去。可王延稟卻隻敢偷襲潑墨,不敢當麵潑,被章仔鈞一問,反倒收了手。

王延興接墨來,毫不示弱地回道:“幹什麽?寫字!”說罷,再對王延路說道,“二哥,借紙、筆一用!”

王延路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準備好筆和紙。

王延興接過筆,也不解釋,蘸了墨,提筆寫下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