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道

“解鈴還須係鈴人……”王潮慢慢地念著這話,“這當真是大哥兒之語?”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理不見而自知的話來,“莫非,當真……”當真後麵的話,他卻不自禁地含住,不說出口:莫非,當真王家會因他王延興而大興?

書房裏隻有王潮和劉忠兩個人,王潮止住話語,陷入沉思,劉忠自然也不會立即接這個話頭。可即便不說出來,他卻能準確地猜到王潮的吞回去的半句話的意思。

劉忠自其父親開始,便是王家的莊客,劉忠自己更是打小就跟著王潮做了親隨。而現在,恰如當年,自己的兒子又形影不離地跟著王潮的嫡長子。王潮對他的信任,固然無人可及,劉忠對王潮的心意,一樣是心知肚明。

等到書房中的沉寂稍微延續,卻尚未陷入尷尬之前,他才接著之前的話題說道:“某親耳所聞,確是大郎君之語!”劉忠頓了頓,又小心地說道,“傳言盧國公夢中得仙人授絕世武功,莫非大郎君也得此奇遇?”

“盧國公?”王潮聽言之後,不置可否,嘴角念叨的聲音輕不可聞……所謂盧國公夢得仙授,講的是唐朝的開國功勳程咬金,他的一生不僅立功無數,更是各色傳奇中的重要角色,其中有一段就是仙人夢授斧法的傳奇。當然,既然是傳奇,那也就說,大抵都是不真實的,不足為信。至少,王潮本人就不會相信。可是,如果不這麽說,又要如何解釋王延興這一醒來,就變化良多?

當然,王延興自己一醒來,就給了一個解釋,說是之前總覺得腦子裏像塞了團東西,迷迷糊糊,朦朦朧朧,被打了腦袋之後,感覺腦袋裏的這團東西被打散了,自然就七竅通達,明了是非。

這話,王潮自然是不會輕易相信。在亂世中起家,遇亂奪主帥之位為一軍之首,隨後入主泉州,甚至後來占領全福建的王潮,也是一代梟雄。對自己兒子身上發生了重大變化,會這麽輕易地取信一個不明不白的答案?這可能嗎?

王潮把解鈴一語和看不穿一詞反複念叨,心裏卻不知道在想什麽,暗色的臉龐,依舊是端正而有些刻板,看出一絲端倪。

又過了一會,劉忠試探著再問道:“要不,請大郎君過來問問?”

“嗯!這樣也好!”王潮點了點頭,當下就讓劉忠去叫王延興過來。

說到王延興,王延興這時,卻正被呂奇問道。

王延興哪裏會什麽道啊!他心裏悔得要死,當初怎麽就不讀幾本道家經典,現在不就能用上啦?不過,他卻不想想,人家小道士念的道經可比他多多了,他若真是隻是讀一兩部道經,到小道士這裏來賣弄,不是關公麵前耍大刀,要弄巧成拙嗎?

那,跟這小道士要講什麽呢?

腦海中翻動著記憶裏成體係的知識,最後,靈光一閃,他開講了,他講的是……近代的西方哲學。

從黑格爾的小邏輯開始講起,這部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家黑格爾的大作,王延興在大學的時候選修過:作為一名自詡思維嚴謹的理工科學生,怎麽能不學點哲學來裝點門麵呢?

可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的差異極大,如果聽眾是個儒者或者是個和尚,大概就不會聽他瞎掰。因為無論是儒家還是釋家,都有一套相當完備的理論體係,比如孔子的仁,和尚們的因果報應等等。

道家卻不同,道家的理論體係可以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就是斑駁不清。有的地方甚至自相矛盾,比如道家最高典籍,老子的道德經第一句話就說了,道可道,非常道,意思就是說,能說得出來的道理,就不是真理。一句話就把所有的成文的理論,自己先否定了個幹淨徹底。這樣一來,就隻能尋求“無”的道,虛無飄渺得,半空中都看不到半個影子。

也就是終極目標:道,大體還算清楚之外,別的理論大多都存在扭捏、拚湊難以自圓其說的缺點。在之後的發展中,又雜糅著方士、神仙道等等的雜七雜八的東西,怎麽看都就像一鍋大雜燴。

也因如此,曆代,當遇到道士與儒士爭執或者道士與和尚爭執時候,道士往往處於下風,道家理論體係的缺憾的硬傷,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而在唐代,道家的許多流派都還沒出現,理論上的不完備之處更大。

整個道家都這樣了,這個入世尚淺的小道士,更是沒有摸到如何論道、如何證道的門檻。

當體係嚴密的西方哲學思想逐一地展現出來的時候,他頓時就被緊緊地吸引住了,對於追尋萬事萬物本源的“道”為己任的道士來說,由感性地反映物質世界,到知性地體會人與這個世界的更深層次的東西,再到理性地、辯證地認知世界的本源的學說。不正是一條可行的大道嗎?

繼而,又說到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這卻是王延興認真地學了很多次的,無論是在學校課堂還是在畢業之後的曆次黨校學習。這再說開了,更是無邊無際,什麽認識論、矛盾論、辯證法等等,展開了說,鋪開了說,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一個基點是什麽?是唯物!就是精神不可以脫離物質而存在。而自己竟然魂穿了,那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唯物,這不把馬克思主義的根基都挖掉了嗎——滔滔不絕的演講就像猛踩了刹車一樣,截然而止。

話題一轉,又切到了康德,開始假設有上帝的存在,假設生命結束後並不是一切都結束了……

就這時候,劉忠過來了。

呂奇戀戀不舍地放了王延興,心裏卻是無比的震撼。就好像,一個人,一直呆在屋子裏,通過房頂的小明瓦看天空。突然,有一天,有人把門推開了,把他帶了出去,讓他看到滿天繁星時的感覺。才發現,外麵原來有一個全新的天空啊!

當然了,王延興究竟不是哲學專業的,他所讀哲學其實很有限,他理解的也並不算通徹,而他選講的黑格爾、馬克思和康德的學說之間,本身就存在巨大的差異,甚至是激烈的矛盾,這在呂奇聽來,卻又是合理的:王延興若是已經以不到弱冠,就能對大道的探索達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那自己還怎麽跟他一路同行?跟在後麵吃灰還差不多!

王延興不知道呂奇是怎麽評價自己的,現在也顧不上去知道了。因為他要麵臨的是一個自重生以來的第二個問題,也是最嚴肅的問題:怎麽解釋自己醒來之後的變化!一些變化是已經表現出來的:對父親王潮和祖母徐氏的態度等等,更多地是還沒顯露的:與古人之間思想上的巨大差異。

而這些差異遲早是會暴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