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兩年前初次見到於靜涵的時候,她比現在更驕傲,或許說是傲嬌,因為那時候她顯得無憂無慮,像個被寵壞的小公主,而不是叛逆少女。

說起來父親的再婚還是郝靚一手促成的。

很多人在剛認識郝靚的時候,都會笑眯眯地問她名字的由來,每當這時候郝靚都很尷尬,因為她其實並不是個性格張揚的人。

像很多孩子一樣,郝靚是在無法自主的情況下被人確定了名字,登記在出生證明上,打在戶口本上,印在身份證上,如無意外,將來也會出現在她的死亡證明上。

其實取這個名字的時候,父親郝敬並不是預計自己的女兒一定靚麗動人如花似玉,雖然這到現在成了事實,但他的初衷其實很簡單,他姓郝,妻子姓梁,作為兩人的獨生女叫郝靚無可厚非,大俗即是大雅,郝家的後代,並不需要用姓名取字的繁複冷僻來顯示他們家學淵源。

因為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在C城,如果說還有一個家族能被稱為書香世家,那就非郝家莫屬。郝家詩書傳世,族譜上有記載的進士、舉人就有很多,文人學者更是不計其數,即便經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場浩劫,全國乃至世界上的名校裏,也不時會閃現C城郝家人的身影。

在眾多族人裏麵,四十歲被評上正教授,並擔任全國排名前五的重點大學C大的曆史係主任,郝敬雖然不能說是特別出色,也不算辱沒祖宗了。而事實上在家教嚴格的郝家,百年風雨飄搖,一脈書香傳世,除了旁支末係的遠親,還真沒有特別敗壞門風的人和事出現。

在這種情況下,身為郝家第二十四世嫡孫,郝敬的離婚事件就顯得不那麽和諧了。

郝家並不迂腐,沒有封建大家長包辦子女婚姻,子弟們也都是自由戀愛自主婚姻,可能是骨子裏的理智和規矩一直在發揮作用,大家結婚後不管是相敬如賓還是琴瑟和鳴,大都安分過日子,郝敬這一輩就隻有他一個人中途離婚。

父親離婚後瞬間斑白了兩鬢,頭發也大把大把地脫落,郝靚知道那是熬夜熬的,他在書房裏一待就是一整夜,第二天麵孔憔悴雙眼通紅,還要堅持去上課。

那時郝靚慶幸自己在父母協議離婚時毫不猶豫地選擇跟隨父親,九十年代大部分家庭都沒有請家政服務人員的習慣,年邁的祖父母跟著大伯父住在老宅,十歲的她就承擔了家裏的大部分家務。

她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下樓買早點,順便從菜市場把一天的菜捎回家,回到家歸置好東西,就去書房把父親拉出來看著他吃完早飯,然後才去上學。

中午放學,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做飯,然後等父親回家吃飯,他若不回來,就用飯盒裝了送到他的教研室看著他吃。下午放學時間比較充裕,郝靚會照著從奶奶那裏抄來的藥膳方子,再參考從圖書館借來的營養書,給爸爸煲湯做藥膳,以安神補腎的材料為主,力求有病治病,無病強身。

郝靚就讀的小學初中都在C大附屬學校,家裏住的是職工家屬樓,包括C大在內,方圓都在一公裏之內。她單薄的身影整日穿梭其間,很快,整個人文學院乃至C大都知道郝教授有福氣,有個能幹又孝順的女兒。

終於從離婚後低落情緒中走出來的郝敬,看著加速長大的女兒,再看看她酷似前妻梁青的長相,一下子淚流滿麵,抱著女兒痛哭了一場。

那是郝靚第一次看見父親哭,也是最後一次。

以後生活基本恢複正常,父親接手了買菜做飯等家務,這些本來就是他做慣的。母親梁青是人民醫院腦科大夫,工作繁忙而且經常值夜班,原本就沒有功夫做家務,連陪伴他們的時間都不多。

也因此,隻有兩父女的生活也不算糟糕,尤其是女兒郝靚變得比原來還要乖巧懂事。她每天睡前煮一杯溫牛奶給爸爸送到書房,半夜上廁所發現書房燈還亮著燈就過去軟磨硬泡地逼著他睡覺,有空的時候還繼續做些藥膳表達孝心。

甚至,半是為了哄父親開心,半是為了占據父親業餘時間避免他胡思亂想,原本不喜歡傳統國學的郝靚,也開始纏著父親教她琴棋書畫,隨著時間的推移,本是完成任務般的教與學,卻開發出了他們真正的興趣。於是,一個發現後繼有人,一個發現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兩人教學相長,各得其所日子越過越開心。

當然,考慮到女兒還小不能總窩在家裏,郝敬也經常領著郝靚去郊區踏青寫生,順便呼吸新鮮空氣,讓兩人的精神和身體狀況,都改善了不少。

後來,郝靚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鼓勵父親尋找第二春,郝敬本不欲答應,郝靚便以家庭不完整不利於她完整人格的形成為理由,並親自發動七大姑八大姨幫自己找後母。

幾經周折,兩父女認識了因丈夫外遇而離婚的中學女教師李冰,李冰教語文,不僅相貌秀麗,性格也是溫柔婉約,眉宇間淡淡的輕愁更是使得她整個人像是剛從仕女圖中走出來似的。

郝靚幾乎是一見之下就喜歡上了她,而據她觀察父親對李冰的印象應該也不錯,事實證明她是對的,郝敬接下來在沒有被安排的情況下,也開始主動約見李冰。

郝敬的學者風度和成熟男人氣質顯然也很有殺傷力,不久李冰眉間的愁意就消失不見了,兩人相處了大半年,發現彼此情投意合相見恨晚,很快就發展到談婚論嫁。由於都是二婚,他們沒有大辦,領了結婚證請親朋好友吃了頓飯就算完成了儀式。

兩人原來都有家庭和孩子,李冰還有兩個,於是結婚後住在哪裏就成了一個問題。

李冰的兒子於浩洋比郝靚小幾個月,比她低一年級,女兒於靜涵則小三歲歲,低四個年級,都在C大附小上學,和剛升入C大附中的郝靚隻隔一道牆,自然是住在郝家更方便。

然而郝家父女現在住的是公房,雖然是三室一廳,麵積卻不大,最小的那個臥室被用來做了書房。如果他們搬進來,李冰自然是和父親住主臥,但剩下的兩個房間住兩個女孩一個男孩,顯然就有些擠了。

李冰的前夫是屬於先富起來的那批人,兄妹倆那一身耀眼的名牌就足以顯示他們父親的成功——這畢竟還是普遍收入不高的九十年代初期。

於家小兄妹臉色不怎麽好看,哥哥看著劃給他的書房,哼聲道:“這麽小,連張床都放不下!”

妹妹瞟了眼郝靚,又看看原本屬於郝靚的房間,撇撇嘴:“我才不要跟人合住。”

李冰很尷尬,臉色微微發紅,一邊努力端起家長的架子,用她什麽時候都是柔柔糯糯的聲音嗬斥子女,一邊更加柔和地跟郝敬商量:“要不,還是住我那裏吧?要寬敞一些。”

看著繼母小心的樣子,郝靚歎了口氣,這麽斯文的媽媽,卻生出了那樣無禮的子女,可以想象他們父親的基因。不過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們老爸那麽有錢,怎麽會同意一雙兒女都跟著母親?李冰的住所他們去過一次,那可是本市電視台經常做廣告的高檔別墅區,嶄新的別墅在離婚後送給妻子,說明於家老爸也不是吝惜子女撫養費的人,真是奇怪。

郝敬一邊收拾書房裏的書,一邊抹了把汗看著新婚妻子笑道:“住你那裏有點遠,交通也不太方便,幾個孩子都在上學,時間緊張,住得近早上都能多睡一會兒。”

李冰連忙含笑點頭同意,一副夫唱婦隨的和諧景象,兩個孩子的臉更臭了。

書房裏的書搬空了,常用的放在各自臥室,不常用的郝敬將之打包裝箱,準備運回老宅。空出來的屋子用來放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個小衣櫃,還是綽綽有餘的,可是於浩洋的臉色仍然難看地緊繃著。

“媽,我的球拍,衣服,還有球鞋,放哪裏?”高傲的小男孩,隻不滿地看著自己母親,對郝家父女不屑一顧。

“就是啊,還有我的鋼琴,恐怕整個客廳都放不下哦。”小女孩連忙附和哥哥,順便嗤笑了一聲。

李冰的臉又氣紅了,她努力威嚴地對兒子說:“男孩子要那麽多衣服幹什麽?你現在是學生,要以學習為主,假日有空玩球,再回去拿也行。”又看著女兒:“平常一讓練琴你就肚子疼,鋼琴老師都被你氣跑了,還搬鋼琴幹什麽?”

聽李冰毫不留情地揭穿兒女的把戲,郝靚心裏偷笑,再打量了一下她樸素大方的衣著,感覺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繼母了。

可於家兄妹顯然和有她不同的想法,一個昂著頭小公雞一樣開始嫌床小,一個又說自己剛剛學會了一首曲子,準備最近好好練練等奶奶生日彈給她聽,又說其實古箏也應該搬過來。

李冰越發惱怒,看著安靜待在一旁的郝靚,直恨不得抓過子女來狠揍一頓,可她從來沒打過孩子,到最後也隻是自己氣的手足無措,嘴唇都有些顫抖了。

郝敬看著心中不忍,正要開口,卻被女兒郝靚輕輕扯了一下,並不著痕跡地搖搖頭——這是人家母子的事,你要插嘴,隻能更亂!

“你們要是不想住,可以馬上回去,找你們的爸爸,或者奶奶,我絕對不攔!”淑女發威,非同小可,苗條柔弱的李冰,此時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房門,竟然頗有氣勢。

兩兄妹聞言一下子愣住,停止了此起彼伏的抱怨,互相看了一眼後,哥哥先開了口:“媽,那您跟我們回去嗎?”

“當然不,我跟你們郝叔叔結了婚,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妹妹忽然帶出了哭聲:“媽,你不要我們了嗎?”

李冰聞言身體一僵,慢慢放下手臂,低頭給女兒擦淚:“誰說的?我們以後都是一家人啊。”

妹妹輕聲抽泣:“那還有爸爸呢,還有爺爺奶奶,我們不都是一家人嗎?”

看到這裏,郝家父女對視了一眼,歎了口氣悄悄走出房門,並把門掩上將空間留給這母子三人。

倒了一杯果汁遞給父親,郝靚自己也捧了一杯輕輕啜飲,許久後忽然抬頭,看著父親道:“爸,我忽然明白這兄妹倆的爹為啥把兒女都丟給李阿姨了。”

郝敬不動聲色的問:“為什麽?”

郝靚氣哼哼地:“當然是為了阻止李阿姨改嫁啊,這兄妹倆一折騰,誰敢娶他們的媽啊?”這年頭,他們家三室一廳算寬敞的了,本市有多少人家幾代人擠一套房子呢。

郝敬笑著搖頭:“血緣是斬不斷的,他們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和好,也是人之常情。”

郝靚仍然不忿:“那就別離婚啊,離都離了還在這裏用兒女耍詭計,讓人看不起!”

“你說誰耍詭計!誰讓人看不起?!”一聲暴喝把父女倆都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於浩洋像個好鬥的小公雞一樣,臉紅脖子粗地瞪著郝靚。

郝靚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於父畢竟算是長輩,自己不該背後議論他,當下十分羞愧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誠懇的道歉在於浩洋的眼裏就成了心虛,還有點像被自己威逼之後的欺軟怕硬,於是目光更加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於浩洋怒道:“等著瞧,你要是敢欺負我媽我妹,我饒不了你!”說完便打開門揚長而去。

外麵天色已晚,郝敬連忙取了外套追出去,就算再叛逆,於浩洋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求掌聲,沒有俺會寂寞的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