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不滅的輪回

“地獄忘川和天河弱水,都是重生的河。你知道嗎,千洍......你誕生的那片湖,便是我從九重銀河上引下來的。”末代女王疼惜同她接受煎熬的半身。

她想起了自己是怎麽創造出他的。那是被天神們一直占據著的生命源泉啊,她費盡心力才得到了它,祭上了自己的淚,還有身軀中一半的骨,一半的血。唯獨沒有分給他靈魂......

她覺得,一切都是重生的新始,而不是罪愆的延伸。空白,就是自己送給他最大的幸福了。

此時浮沉在忘川河中的鬼魂,它們妄圖上岸。對麵的生門,緊閉的天堂的方向啊,進入了就可永離苦海,進行下一個輪回,不在償還自己所欠下的罪狀......

陰兵將士從黑水中接踵紛遝,高頭鐵騎托載的儼然是巋然不動的死神,他們高舉著每一個戰戟,屠刀下,死去的靈魂再一次死去。

這是誰的愉悅?

呐,無所不能的天神大人啊,你能回答我嗎?

末代女王的魂魄在骨子裏嗤笑。

鎖鏈束縛著她的欲望,她被拽下了燃燒的大地上。九尾狐掙紮起來,同樣的羈絆讓它無法靠近。它轉著頭顱,以一種扭曲的姿態看著她,不想讓她消失......

“別難過,最後一定是我們贏。”她看見了自己映射在它那雙失了光彩的眼睛裏,笑得好不真實。

“你看到了嗎?現在從死門流出的忘川水是三途河的尾部,又被稱為腐爛之海。而真正具有重生力量的,是來自於三途河的源頭,它就在生門裏。”

“放心吧,我會給予你全部希望的。”骨珀在她的心口上微微的發亮,她現在擁有的最大的寶藏。

“紜樂......”

突然間聽見了有人在呼喚她的舊名,從死門深處。

她望去,看見的是聽箬和阿依,還有南瑪,他們在忘川河上渡船而來。女孩們站在船頭,聽箬舉著燈籠照著前行的路,而阿依朝她招著手。南瑪在最後搖槳,臉上始終是那一抹波瀾不驚的微笑。

為什麽要來?明明猜得到這趟旅程,恐怕多是有來無回了......女王顫抖著嘴角,不知怎麽開口。

船上載著他們趕做的紅繩網,一路劃前,一路撒開,就像蜘蛛結一樣,綻開在了水麵上。被罩住的鬼魂無法動彈,怨恨的哭聲尖銳得足以刺破耳膜。聽箬將燈火轉交給了阿依,自己跳下了船,她去追擊那些早先登陸上岸的亡靈。

“哥哥,我們的船已經在水中腐蝕了,大概沒多少時候就會沉了。”

微弱的明亮中,他低頭看見了圍攏來的鬼魂開始試圖攀上他們的甲板,“你怕嗎,阿依?”南瑪問著年少的妹妹。

純真善良的女孩搖了搖頭。

“那就一起努力到最後吧。”絕境裏,兄妹兩人輕輕的相擁。

然後,抬頭繼續倔強的貫徹他們的執著。

生門漸漸的裂開了縫隙,忘川河源頭清澈的泉水,慢慢的流淌了出了混亂的世界。

兩股忘川水分別來自對立的生死門,河流在匯聚,衝突成了一片漩渦,又交叉成了十字。

大局將定,風雲驟變。

天神,還是閉眼靜靜的等待著......

末代女王被地獄的枷鎖壓製著匍匐在地,可是她的臉上在笑,笑著快要迎來的勝利。

“沙羅花,務必鎮守住生門!”燃夜喊道,他一直尋找著各種方法要關上死門,可是都不奏效。生門一旦完全打開了,他根本無法想象世界會變成什麽樣?

亡魂怎麽也驅趕不完,它們扒拉著生門,一點一點的開啟著裏麵的空間。情況太糟糕了,聽箬也無計可施了。最後,她隻能劃破自己的手腕,祭獻遺傳著一半的神的血脈。

血液滴在地上,墜落出了朵朵曼珠沙華,一直開到了生門前。

亡靈恐懼著不敢靠近......

神的慈悲,往往最是無情。它隻叫你看著自己犯下的罪惡,用憐憫給予你毀滅。

“聽箬......”

“聽箬。”

熟悉的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虛弱的呼喚。

南瑪?

沙羅花的心第一次呈現出了痛的感覺,那預感特別的不好。

“南瑪......”她循著忘川河的盡頭看去,青年漂浮在了死門前的漩渦邊緣,惡鬼已經將他的半個身軀都被啃食殆盡了。

“南瑪......”聽箬在彼岸的這頭伸著手,可是那距離是他們這輩子最遙遠的一次。

根本不可能抓到了,他要離開自己了!這個認知,忽然讓沙羅花悲痛不已。

她聽慣了無數歲月的呼喚,用著他最後的聲音傳來:“聽箬,如果你即將渡了我的靈魂,請不用難過。下次我會再努力的遇見你!無論多久,必定再次回到你的身邊。”

他的隕歿到最後都在微笑,連著沙羅花的心跳,一並墜下了下個輪回。

她朦朦朧朧的,想起了一個南瑪曾經進過的故事,從前的從前,有名行僧用了他的金缽,跟遊旅的商販換了一顆堅硬又渺小的紅豆。

僧人明知道,那是一顆既不會生長,更不會開花結果的種子。行僧卻以為,萬物存在,看得見的就是生命。沒有花它依舊美麗,而且世上總會有那麽一片盡頭,可以讓它生根發芽的。隻是還未尋找到,就放棄了,僅此而已。

而南瑪,他想找到那一片盡頭。

他一直當她是他的紅豆......

聽箬那雙毫無神采的,曾經不把世上的一切景象映入眼底的眼睛,終於落下了淚滴。她一直煎熬在那份‘轉移的思念’裏,卻逃離不了那份夙世的羈絆。被寄托在她身上的故事,她始終都沒有坦白的告訴過他.......

南瑪隻想要的他的‘紅豆’,她又該如何成為呢?

作為神的使者,卻有了凡心,亦愛,亦劫。

從黃泉路口飄撒來的灰燼枯萎了她腳下的曼珠沙華。

她最後擦幹了淚,投身進忘川的逆流裏阻擋生門的開啟。

被那個人如此熱愛的世界啊,自己一定親手還給他。

這是沙羅花現在唯一的念頭。她甚至忽然有點明白九尾狐女王的心情了,哪怕用偷竊來的罪孽,也想和天地換得奇跡......

“東極之皇啊,為何您就是不能容忍我的夢想呢?”

“您知道嗎?您口口聲聲的慈悲,從來沒有給過我。”

“我到死也不會瞑目的!”

人類的身軀終在烈火中消融,唯有九尾狐女王的靈魂仍舊堅韌的抗爭到底!

不會屈服,縱使它把世界的枷鎖都附加到自己的背上,自己也得親手撕下了它那虛偽的麵具。

如果說神明的存在,代表著的是世界的意誌,那麽她真想問問這個世界對和錯的標準,到底在哪?她要的,不過是把自己奪走的幸福還回去而已,就那麽難嗎?就那麽於世不容?

神,隻是發出了一聲長歎。

“九尾狐,你還是不明白,幸福,不是憑個人的意願而決定的。”

“哪怕心願再好,適得其反皆為惡!”

“你在強大也強不過命運。”

“你目光所及的世界,終究是狹隘了。”

“或者,你該好好的想想,早些放手,有些結局是不是會為此而改變了呢?”

神自以為是,而她卻恨透了!

一番的循循善誘,讓末代女王恥笑不堪:“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改變嗎?您放我一條生路吧!我完成了自己的夢,我就會自動消失的。”

“我不能讓你破壞了世界的規律。”神再次拒絕了她的卑微。

“我恨你,永生永世!”

天神終於睜開了眼睛,世界的萬花筒,不過如此。

雷雲布陣,電閃如梭,東極之皇隱去了臉龐。

“你要我魂飛魄散,而我詛咒這個世界,詛咒它不得安寧。”

天昏地暗,第一劫天雷打下來了!

末代女王的靈魂被束縛的無法動彈,那雙被烈火灼傷著而渾濁了的眼眸,死死的盯著最是無情的天際......

不甘心,也不會就此作罷的!

女王心裏絕望的呐喊,九尾狐都聽見了。

還有什麽能比那份執著更痛苦呢?

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作為你的半身,你所寄托到我深處的,而你忘卻的,那真正的願望啊......

天地忽然在眼前聚成一片慘白,有一瞬間她認為自己化作青煙也好,也隻是僅僅一霎。但當灑下來的是熟悉的滾燙的血液,她又被那鋪天蓋地來的悲傷緊緊的包圍到不能透氣。

九尾狐替她挨下了第一劫,它的一隻眼睛,毀掉了!從頭顱上宣泄的血水,浸濕了傷痕斑斑的大地,撲滅了熊熊獄火。

然後便是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她的話都來不及說,緊接而至的就是第二劫、第三劫......

九尾狐!

是的,天神真正要毀掉的,是她的半身!她全部的希望啊!

“不!”

青丘上殘留的魂兮,跟著末代女王絕望的呼喊,一同長泣於天。

大地在她的腳下塌陷。

巨大的痛苦中,忽然傳來了一抹溫柔的光,她睜眼看見鸞鳥展開了羽翼,遮擋了她悲痛的雙目。

九尾狐呻吟著,從血泊中掙紮的站起來。它感受到了強烈的害怕,它怕那飛翔在頭頂上的身影,也將一去不回了。

雷電的暈眩和烈火鳥燃燒的綺麗,交織成一道殘酷的光景。九尾狐眼睜睜的看著他穿梭於電閃雷鳴的雲間,那身影無數次的被彈起又跌下,跌下再往前。

遼闊的天,隻剩曨一個人孤獨的遨遊,他用他最後的旅程,為青丘故地灑盡了生命的餘暉。

九尾狐的腦內已經停止了思考,唯有記憶還是清晰的,它忘不了那日對方展翅而來的身姿,忘不了他如暖陽一般的閃耀。是他和無邕帶著自己離開那個暗無天日的冰原,給予新生,讓它見識到了整個世界。

而今無邕走了。曨,也要消失了......

自己到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能守護住!九尾狐忽然仰天一聲長嘯,鮮紅的血液浸滿了頭顱。

他們誰都沒有能力挽留住,漫天的羽毛,沾滿了死亡的味道。如果朔還在,她又會哭成什麽樣子呢?末代女王的靈魂像再次被撕裂成兩半般的痛苦。大雪仿如都承載不了那份骨灰,墜地隨風.......

他還能到達鳶尾花的方向嗎?

朔啊,朔,對不起!

“該結束了,九尾狐。”天神聲音從遙遠的雲層傳來。

末代女王的靈魂大笑了起來。

而九尾狐變得生無可眷,它嘶吼著,是該將災難都付之一炬了。它拚著最後的力量掙脫了鎖鏈!

它騰起在高崗之上,九尾燃燃烈火,頂向天立足地,實現在最後一刻的青丘支柱。

在這瘡痍遍布的世界,它的身姿早已超越了王國的信仰,那是美不勝收的夢啊!

末代女王為此留下了淚......

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它破滅!由天堂傳給地獄的,一片藍白色的光海!

“第一刀,斷了你的戀,無情,自清。便不生哀怨......”

“第二刀,斷了你的恨,由愛而生,由愛而滅,一切都是虛妄。”

“第三刀,斷了你的思,不期待,就沒有絕望。”

“第四刀,斷了你的癡,有舍才有得,萬物自有它的定律,眾生平等。”

“第五刀,斷了你的貪,誰都沒有亙古的永恒,日月星辰也有隕落的時候,緣盡而緣起。”

“第六刀,斷了你的悲,非人所得,非人所願,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第七刀,斷了你的狂,最頑磐石,終抵不過歲月流歌,塵土一粒,枉也。”

“第八刀,斷了你的欲,魔由心生!生生死死,宿命娑婆。”

“第九刀,也是最後一刀,斷的是你的惡!你所背負的罪名,你清楚了嗎?逆溯的曆史,到頭來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吧,罷了......”

結束吧。

都結束了。

她閉著眼睛,不哭,不看,不聽。

等到萬籟寂靜。

一睜開,天空繁星閃耀。

東皇又沉睡去了。

她看見了忘川水在腳邊緩緩而過,河麵映出了她的倒影。

套在她身上的鎖鏈還在,一直連接到了死門的深處。

骨珀垂在心口的地方微微的發亮。

她捧起在掌心,獻上了輕輕一吻。

“我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似乎非常的悲傷......我哭了,是嗎?”

“嗯,下次做個好夢。晚安,我摯愛的,女王!”茜紅眼睛的冥司使,悲傷著表情站在她的背後,慢慢的舉起了長戈......

星光鋪滿了一條河。

凍結的時間,被丟進了忘川水中。

靈魂的遊行,歸納進了地獄深處。

燃夜在關閉的死門前,飛散了地上殘燒留下的紅衣碎片,像極了撒落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破爛的船隻搖搖晃晃的漂流在三途河的迷霧裏。

燃夜的腹中灼燒的絞痛感又冉冉升起。

最後的最後,原來他都未能放下執念......

愛,要怎麽才能消磨殆盡呢?千妺啊,從頭到尾,你可曾明白過我的心?

他苦笑著,漸漸的靠著岸邊走去。阿依的麵容被霧氣彌漫著,看不真實。難以忘懷的,是當年在小巷中,那一回眸中初見的心動。

船隻不在流動,慢慢的下沉著,阿依問他:“你守著的地方,我會去嗎?”

燃夜笑著搖了搖頭:“那裏又黑又冷的,你那麽愛熱鬧,還是不要去了。”

“是呢,好像有點遺憾......”

自己的影子在吞噬她的瞬間,女孩好像朝他伸出了手,但是燃夜他沒握住。

“傻丫頭,但願後會無期。”他喃喃自語。

她消失後,黑暗送回了半顆的菩提念珠,上麵清晰可見著一細小的‘妺’字。多年多年的以前,是他親手銘刻的,又親手遺棄到逃離的亡魂中帶往陽間。

因果循環,一切都在宿命的局裏環繞......

燃夜忍不住的顫抖起來。這樣和他腹中吞下的那半顆,終於圓滿了。可從今往後,那些記憶啊,隻有他一個人孤獨的記著了。

“好寂寞呀。”

“真難過呢......”

“你也一樣吧?”

他伸出指尖,按住了飛過眼角的靈魂的碎片。

“九尾狐。”

我曾經擁有過一個最美的王國。

我給予我所能給予的一切,當著它們的太陽。

然而,我一麵讓它們享受著至高無上的榮耀,卻一麵讓它們痛苦不堪......

我用盡了最大的溫柔,可最終布滿的隻有傷害!

我的願望,隻是想拯救它們。

哪怕背負詛咒,身受天譴,我隻要時光逆溯,輪回倒轉,將我奪走的幸福,重新還回去,僅此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的夢想實現了,請務必消了我的名字,去創造一個沒有‘末代女王’的新時代吧。

萬狐塬徹底空了,隻有那一行行的碑字還曆曆在目。在曆史的塵埃中,像個永不瞑目的眼睛,癡癡的銘記著,它還在等待著什麽。

世上流傳著這麽一種說法,青丘有王,其名:九尾狐!

其中一半在地獄煎熬,曆盡苦厄;還有一半在極寒的冰原之下,期盼重生。

“總有一天,我們會相見的;隻要時間還沒停止,輪回還在繼續,你和我的宿命,絕對不會就此結束。”很久很久之前,九尾狐的女王硬闖入了九霄殿,她在天河弱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以為,那就是希望。

後來,她給自己編排了一場故事。

她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然而那個自己,仍舊沒能實現最初的理想。

“知道嗎?這世上從沒有可以倒回的時間。你一直緊緊攥在手裏的所謂的‘輪回’,不過就是一場循環不醒的夢。既然是夢,總要有醒來的一天。我明白的,你想要的,無非隻是救贖。”

“總有一日,我會讓你遺忘了你的罪名,讓你的靈魂永恒的安息!”

“直到那份理想達成之前,我都會陪著你的,一遍,一遍,又一遍......”

“哪怕等到時間荒蕪,我的微光消磨殆盡。”

那個影子替她想起的了許下的真正的心願。

黑色的小狸貓行走在雪地中,它忽然在地上撿到了一串銅鈴。

它好奇著用爪子撥弄了一下,鈴鐺翻滾著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它覺著好玩,便叼起一路走遠。

貓兒爬上了枯槁的老樹,那裏有鳥兒舍棄的窩,它決定在這過完這個冬天。

樹下是片凍結的湖泊,太陽升起的時候,冰麵會照射出光:層層疊疊、碎碎散散,特別的美麗。

今天沒有陽光,陰天的湖麵下還閃耀著一點小小的微光。

真奇怪,難道在冰湖底下,還會有明珠嗎?

黑色狸貓想著想著眼睛就困得合上了,這裏太冷,它得先挺過這個冬天!

等春天來了吧......

等春來來了,冰兒化了,在去找找看吧。

也許那裏真的藏著一顆明珠,一顆等待重見天日的滄海遺珠......

【Ⅴ詠調篇完.正篇終】

外傳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