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遠目不轉睛地跟隨著楊冰川教授的演算。楊教授的推導簡潔優美,比教科書裏的更加直觀和精煉。周遠看著這無懈可擊的推導,仿佛是在看他命運的判決書。

他的丹田通徑出奇地小,比這間教室裏的所有人都要小很多。因此隻要這黑板上的算學推導正確無誤,他這一輩子就注定無法成為一個武術高超的俠客。

楊冰川教授已經寫了一黑板的演算,而這個複雜的推導還遠沒有結束。教室裏關於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戰的議論聲已經越來越響,楊教授終於再次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問道,“這個式子計算出的結果是什麽?”

教室又陷入寂靜,周雲鬆、袁亮他們都低下了頭。他們從很多步之前就已經沒有跟隨楊教授的推導了,對於他們來說,那些**氣回腸的江湖傳說才更能打動他們即將踏入武林的年輕悸動的心。另外,以他們的算學功底,也已經無法看懂黑板上的那些公式,即使是武術理論係的學生,能全程跟著這些高深推導的也不多。

隻有周遠入定般地契合著楊教授的思路。他對這些推導早已經爛熟於胸,在無數個深夜他曾一遍一遍地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思路推導這些公式。他這樣做不僅是出於對武學理論的興趣,更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奇跡般發現這些公式存在著某種缺陷,這樣丹田通徑的先天不足就不再是修習內力的瓶頸,他也就重新有了成為一名武藝高超的俠客的可能。

可是張三豐的定律卻始終如同上天的神諭那般完美無瑕。

楊冰川看一眼寂寂無聲的教室,回轉身繼續他的推導。他並不指望有人舉手,他隻是想讓教室安靜下來。

就在這時候,後排一個聲音突然高聲吼道:

“是二倍祖率的方根乘以三豐常數!”

所有的學生都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坐在角落裏的周遠。

楊冰川教授也回過身,捏著滑石筆愣在那裏。下麵的學生從來沒有見過楊教授露出這樣的表情,想他肯定是給氣壞了。在燕子塢,學生必須舉手起立發言,這是校規第七條裏的嚴格規定。

周遠坐在後排的角落裏,原本就蒼白的臉此刻已經變成煞白。他的眼睛既沒有看著黑板,也沒有看著楊教授,他顯然被自己的舉動嚇呆了。過了十幾秒鍾,血液才從身體的其他部位迅猛地回流到麵孔,一張臉又瞬間憋成了紫紅色。

剛才楊教授的問題剛問完,答案就立刻如同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地從周遠的心底裏湧出來。他知道全班沒有第二個人答得出這個問題,所以他有充分的時間舉手、起立、回答問題。他於是想先在頭腦裏稍稍醞釀一下措辭,以便讓自己的回答顯得更加完美。

可是楊教授卻迅速地轉身準備繼續推演。周遠一下子急了,他不想失去回答這個問題的機會,他想在楊教授那裏留下一些好的印象,為接下來的保研做準備。可是他一急,卻忘記了舉手,突然就那樣把答案嘶喊了出來……

楊冰川教授盯著周遠看了一會兒,終於開口用緩和地語調說,“那麽接下去,如何求解呢?”

全班同學看到楊教授並沒有動怒,而是給了周遠繼續回答問題的機會時,也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全部齊刷刷地看著周遠。如果他果真可以回答楊教授跟進的問題,或許可以稍稍彌補剛才這種不敬的行為。

可是周遠卻緊張了。一向沉默寡言、靦腆內斂的他在燕子塢的課堂上幾乎從來沒有發過言,也從來沒有這樣被全班師生眾目睽睽地關注過。他微微顫抖著坐在那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周雲鬆、章大可、袁亮和季菲他們幾個都拚命衝他抬手,提醒他站起來。周遠這才慌亂起身,火辣辣的滋味從臉一直燒到脖子根。

周遠是真的知道答案的,如果給他五分鍾讓他平靜下來的話他可以閉著眼從頭到尾推出每一步的細節。這些細節不僅表示他理解楊教授所提出的問題,而且還說明他對武學基本原理掌握得非常嫻熟。但是此時此刻的周遠卻緊張的頭腦一片空白。他抬頭去看黑板,想從楊教授寫的板書中去尋找頭緒,可是不知為什麽,那些黑板上的字符卻像突然舞動起來那樣不斷變幻,組合成完全不知所雲的圖案。

周遠站在那裏半天不說話。楊冰川教授露出略微失望的表情,揮手示意周遠坐下,然後回轉身準備繼續。教室裏其餘的同學們也發出一片輕微的歎息。

周遠頹然地坐下,心中滿是悔意。可當他身體一放鬆,黑板上的那些如幻想般的圖案就馬上消失了,熟悉的公式定理又立刻從頭腦裏湧現,一切推導和結論又突然變得那麽明顯和簡單。

“接下來要換元,然後用俞蓮舟變換法則求解……”周遠屁股還沒有沾到座椅上就又猛地脫口而出。

他的聲音沒有第一次那麽響,可是在寂靜的教室裏已經足夠刺耳,整個班級徹底震驚了!剛才那次大家隻是驚訝,而這次,許多人都低低地“哇”了一聲。大家都覺得這件事情突兀得都開始有了喜劇效果,幾個調皮的學生臉上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等待著楊教授的反應。

楊冰川教授麵對著黑板愣了一會兒,然後轉過來對周遠說道,“你晚上酉時三刻,到我的辦公室來!”

周遠當然意識到自己再次犯了多麽愚蠢的錯誤,他顫動著嘴唇想解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驚愕,後悔,羞恥,這些情緒強烈到一定程度後,都變成了一樣的麻木。他隻能點一點頭,然後把臉埋到自己的雙臂之間。他恨不得可以擠落到地板的縫隙裏,永遠地消失在語嫣樓下的泥土中。

就在剛才的幾分鍾裏,他或許已經徹底失去了被推薦保研的機會了。

楊教授接下去的講解依然清晰地傳來,但是周遠卻感覺到離他很遠,一如空洞的回音,不過這些內容對周遠來說其實早已熟知。

另外兩個和張三豐體係矛盾的武學現象分別是六脈神劍和淩波微步。

無論是六脈神劍還是淩波微步,都曾在很久遠的武林著作和史料裏被提及,那些都是相當權威的著作和信史,裏麵有清晰和詳盡的描述,應當是充分可信的。但是對這兩種武功的描述,無論是在指尖激發連續的無形劍氣,還是在水上踏波而行,在黃裳——張三豐的理論體係下都是無法合理解釋的。

如今的武學界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堅持認為從前的那些記敘有偏差。由於那時候對武學的認識還不是很深刻,對一些武學現象還不能理解,所以會使用一些過於玄妙的語言來描述,後人在轉述和記載的時候也有可能做了誇大的曲解。實際上六脈神劍和淩波微步都是在張三豐的框架下發展到極致的兩種高深武功而已。

但是更多的武學家堅持認為六脈神劍和淩波微步都是真實存在的。張三豐理論並不是武學的終點,而是可以進一步拓展和完善,從而為更多絢麗多彩的武功提供可能。他們中的許多人窮盡一生,對張三豐理論進行修補甚至重構,以使這兩種神秘的傳奇武功重現江湖,但至今都沒有任何實質的進展。

楊冰川教授略微介紹了一下過去幾年裏最前沿的一些方向,然後叫學生講一下自己的看法。周雲鬆、袁亮、毛俊峰、章大可等人立刻紛紛舉手發言,他們從少林寺山門外著名的“段譽石”上的六脈神劍劍痕講到三豐常數,從《洛神賦》講到陰陽定律,洋洋灑灑,頭頭是道。即使是武術理論係的學生,雖然知道他們講的沒有什麽技術含量,但是也羨慕他們那種瀟灑的談吐。

而周遠依然把頭深埋在臂彎裏,煎熬地等待下課鍾聲的敲響。

這間教室裏的所有人,包括楊冰川教授,包括周遠自己,都沒有想到,在不久的將來,他竟會成為有史以來對這三種武學現象理解最深入和透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