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寒翅低飛尋又還 (二十六)

格致莊莊主蕭駿迅速穿好衣服來到客堂時,負責全莊帳務的郝先生和學堂的教長——也就是小聞的爺爺馮老夫子已經都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

“莊主,那天門,真的又打開了!”馮老夫子一臉緊張的表情。

“仍是照在那布郎屋上嗎?”蕭駿問。

“正是,正是。”郝先生在旁邊點著頭說。

蕭駿隨著他們走到屋外,果見頭頂七彩雲靄繚繞,一道陽光將整個布郎屋沐浴在一邊金色之中,仿佛變成了玉宇仙宮。

除了已經外出狩獵的壯年男子們,所有的老幼婦孺紛紛奔走相告,都從屋裏走了出來,圍聚到布郎屋前的那條小路上,帶著驚訝,惶恐,敬畏,虔誠等各種神態注視著眼前的奇景。有的低聲交談,有的已經瑟瑟發抖。

這鬼蒿林裏和琴韻小築島上一直終年不見陽光,白日裏的天空從來隻是一片慘慘的白暈。上一次濃雲崩開一個缺口,露出金色的陽光,是在二十一年之前。

蕭駿茫然地盯著眼前的光柱,不知道該說什麽。蕭駿小的時候,如同出生在格致莊的每一個小孩那樣,都曾在入睡前聽大人們講起過一個床邊故事。這個故事與其說是一個童話,不如說是一個預言。童話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而這個故事,卻以“很久很久以後”起始。

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後某年的某個時候,位於九霄之上的天門將會開啟,琴韻小築島上空籠罩千年的濃霧將裂開一個缺口,陽光從缺口中射出,照入格致莊,被陽光照到的那戶人家裏,會有一個年輕的男子,遇到一個從外麵世界來的女生,他會愛上那個女生,並追隨著她離開這裏,成為上千年來第一個離開格致莊,去到外麵世界的人,並從此打破這裏的安詳和平靜。

由於男子違背了格致莊傳守千年的古訓,將最終悲慘地死在異鄉,再也不能回來。而二十一年後,天門會再度打開,空中現七彩流雲,地上有九龍嘯天,一個混世魔王將會在格致莊裏轉生,他會導致格致莊的覆滅,並給整個武林帶來看不到頭的黑暗時代……

蕭駿成年以後,每當回想起小時候聽到的這個故事,總感到萬分迷惑。他搞不懂為什麽會有人要想出這樣一個既不美,也不好笑,更不精彩,並且不包含任何為人處世道理的故事來流傳後世。他想來想去,覺得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個所謂的預言是某個祖先編出來用以警示後人,讓他們淡定從容地在格致莊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不要去貪慕繁華卻危險的外麵世界。

這麽多年來,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兩個叛逆的年輕人,企圖找到通往外界的道路,擺脫格致莊一成不變的生活,去更廣闊的天地裏尋找自己的夢想。但他們不是在饑餓疲憊中失敗而回,就是在水**河灘被人找到他們的斷肢殘軀。村民們逐漸達成了一種共識,任何要離開琴韻小築的想法都不吉利,而任何具體的實踐都隻能帶來悲慘的結局。因此格致莊的父母們,也多有利用這個所謂的預言來勸誡他們的孩子,讓他們放棄任何想要去外麵世界看看的念頭。

蕭駿後來從老莊主,以及學堂原來的老先生那裏知道,這個預言最早記載在一本極其古老的叫做《慕容家書》的書信集裏。這《慕容家書》以前一直被供奉在聽香水榭島上的一個書齋裏,但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傳了。

但蕭駿還是同樣的問題,為什麽有人要在家信裏寫這麽一個無趣的故事?從邏輯上講,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作者想借這個虛構的故事表達某種想法,要麽,作者相信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結果二十一年前,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陽光在某一天突然撥開濃霧,照入了格致莊,一連照了三天,預言裏許多其他的內容也不折不扣地變成了現實。

蕭駿那時候是格致莊公認的莊主接班人,老莊主已年老力衰,身染重疾。蕭駿當時年富力強,多年來一直是村裏最好的獵手,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很傳統的格致學家,自小就對算學和武學理論表現出優異的天賦。他相信格致學可以解釋天地萬物,因果律支配前塵後世,這樣的信念讓他很難去相信一個流傳千年的預言竟然會是真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知道自己身後千年的某一天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呢?

但是許多村民立刻就轉變了態度,不再把這個預言當作哄小孩睡覺的故事。他們開始對這個預言深信不疑,敬畏有加。他們雖然從小也沐浴在數學和格致的傳統裏,但是聽琴雙島這個奇特的封閉生態本身就無法用格致學的理論來解釋。他們世世代代在一片陰沉的霧靄下度過黑夜和白天,二十一年前當他們生平第一次看到陽光時,對自然和未知的敬畏輕易地壓倒了所接受的教育。

隨著二十一年期限越來越臨近,莊民們也變得越來越不安。從一年前開始,莊內的年輕男女就不再嫁娶,已經婚配了的家庭也都暫停了夫妻生活,以防一不小心懷上了一個“混世魔王”。許多村民的勞動積極性也都大大降低,有不少開始變得好逸惡勞,嗜酒如命。

蕭駿一直努力勸說村民不應該把一千年前的預言當真,最起碼不應該讓這預言影響了莊裏正常的生活,可是卻收效甚微。而今天當陽光真的如期出現時,蕭駿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或許今天真的是一個難逃的劫數。

“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馮老夫子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和《慕容家書》上預言的一點不差,大災難真的就要來臨了!”

“這彩雲繞日的天象雖然神奇罕見,卻或許和白天黑夜一樣具有某種規律,可以計算發生的時間,所以並沒有什麽好擔心的。”蕭駿盡量鎮定地說道,“另外書上還說,地上將有九龍嘯天,這我可沒有看到。”

蕭駿似乎還不甘心,仍想證明預言未必會不折不扣地發生。

就在這時候,莊門上突然傳來“砰砰”的猛烈敲打聲,讓眾人又是一驚。

“莊主,”小聞的爺爺章老伯跑過來喊道,“門外有十幾個黑衣人,吵著要進莊來!”

“那是魔頭的手下,來迎接轉世的魔王了!”人群裏麵立即有人低聲驚叫道。

“格致莊的末日終於來了!”許多女子尖叫著四散朝家裏逃去,更多的老婦卻連奔逃的勇氣都沒有,兩腿發軟地跪了下來。

“別慌,鎮定!”蕭駿大聲喊道,“本莊的護牆堅不可摧,大家不用害怕。男丁們很快就會回來,就算外麵都是歹人,也決計傷害不了我們的!”

可是蕭駿話音還未落,就聽到麵前猛地發出一聲炸雷般的巨響,同時伴隨著一股響徹雲霄的呼嘯之聲,那布郎屋竟整個由裏向外崩裂開來。從那布郎屋的閣樓上,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帶動周圍的陰陽之氣卷起木屑書頁的殘片和地上的碎石塵土,如同幾條纏繞滾動的巨龍一般向外噴發出來,將格致莊護牆一側的十幾根巨大的木樁連根拔起,打飛到十數丈之遠。

老婦都抱著頭伏到地上,蕭駿和馮老夫子等人則都呆若木雞,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過了好久,才有人用顫抖的聲音說,“那是……那是亢龍有悔!那是……九龍嘯天!”

郝先生轉過身來驚恐地說道,“莊主,現在一切都和預言吻合得分毫不差。請你快帶大家逃命吧,今天真個就是本莊覆滅的日子……”

蕭駿似乎並沒有聽到郝先生的說話,他緩緩地朝布郎屋走去。

布郎屋已經整個崩塌了,後半部分是坍倒下來,斷裂的房柱和地板堆疊在一起,而前半部分則完全碎裂,所有的木板紙張瓦片全部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擊成了齏粉。在坍倒的斷木堆中間,躺著一個年輕的男生。他眼睛緊閉,臉色煞白,似乎已沒有了氣息。

蕭駿看到這景象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這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男孩,怎麽竟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難道真的是隨著陽光降臨下來的嗎?

“這就是混世魔王!”

“是他用降龍掌法摧毀了護牆!”

周圍有人驚叫。

“莊主,機不可失!”郝先生此時已經跟了過來,“趁魔頭還未醒來,我們……殺了他!”

郝先生說完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劍,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劍尖竟劇烈地顫抖著。

他正要上前運劍刺向少年的心窩,卻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高叫,“且慢,不要!”

郝先生一回頭,看到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婦人急急地奔了過來。

“李家媳婦,你別過來!”郝先生慌亂地喊。

那婦人卻已經撥開人群,來到少年的跟前。她俯下身去,靜靜地端詳著少年的臉,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他是暮明的孩子!真的太像了!”婦人喜極而泣地說道,“暮明他真的去到外麵的世界了!他做到了!”

“李嬸,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馮老夫子在一邊說道,“你兄長……他違背了本莊的祖訓,才會遭天譴,這孩子,是個大魔頭啊!”

“你快些讓開,讓我一劍殺了他!”郝先生催促道。

“決不可以!”李嬸張開兩手,護在少年的身前。

“莊主!”郝先生和馮老夫子同時朝蕭駿投去懇求的目光。

蕭駿正自沉吟,卻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十幾個穿著黑色製服,胸前繡著“安護”字樣的男子從護牆的缺口處衝了進來。

這群黑衣男子衣衫肮髒,麵目疲憊,許多人手腳身體上滿是傷口,仿佛剛從地獄裏回來一般,為首的那個一襲青衣,原本英武的臉上滿是不安和怨憤,正是燕子塢校衛隊副總長韓家寧。

他看到眼前的村莊裏炊煙嫋嫋,牛羊成群,而村民們不是老幼,就是婦女,臉上頓時露出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