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整個格致莊被高高的木柵欄圍成一個正圓形,總共約有十來畝地。幾十幢屋舍在田地旁錯落地排列著,兩道人工開鑿的小溪蜿蜒地從莊中流過。

如果從空中望下去,這兩條小溪正好是對稱的雙曲曲線,而每幢房屋的屋簷,窗棱,門框都被設計成非常別致的幾何圖形。田地上縱橫著數十條引水的竹渠,四麵都連向一架設計精巧的水輪,用於自動灌溉。看來這格致莊裏的莊民果真都工於和算學和格致。

丁珊、周遠和張塞跟著少年鑽過小門進到莊內後,都伏在牆根下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時不時有幾個男女老少從遠處走過,他們的長相和普通的江南人別無二致,隻是所穿衣物的樣式看上去頗為古老,如今大概隻有在戲台上才能看到。

“你們……就一直生活在這裏嗎?”張塞忍不住悄聲問道。

少年點點頭,努力用不太地道的官話說道,“爺爺告訴我,格致莊至少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呢。”

少年待到四周無人以後,帶著周遠三人悄悄來到溪邊一個屋頂剖麵呈等邊三角形的房屋前,裏麵沒有燈火,似乎並沒有人居住。他推門進去,先用藍布窗簾將窗子嚴嚴實實遮起來,然後才點亮了一根細小的蠟燭。

微光下可以看到屋子的廳堂被隔成兩個部分,外麵那一半放著幾台已經鏽腐的紡紗和織布的器械,牆邊堆著沾染了不同的顏色的一排木桶,像是存放染料的用具,看來這屋裏原先住著的人家,在莊上負責布料的織作漿染。

裏麵那一半放著一張八角形的餐桌和一些木椅,上麵都蒙著厚厚的灰塵,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裏了。

“這位公子,你擅自把我們帶進來,要是被發現,是不是會受很嚴厲的處罰?”丁珊有些擔憂地問。

“沒關係。”少年靦腆地一笑,“這布郎屋快二十年沒有人住了,不會有人發現的。我會給你們送水和食物,三天以後,你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莊上啦。”

三人聽他這樣說,立刻都感激地行禮致謝,直讓那少年不好意思地連連擺手。

他們很快互道了姓名,序了年次。這少年名叫小聞,比丁珊還小兩個月。

小聞邊和他們說話邊拿起一塊桌布去外廳的一個竹管前沾了水進來擦洗。那竹管頭上有一個木柄,橫著一轉,水就會自動流出來。

“你爺爺說這三天裏不能放外人進來留宿,究竟是為什麽啊?”張塞忍不住問道,他對老人剛才的決絕似乎仍舊耿耿於懷。

“這個……你可莫要怪我爺爺啊。”小聞說,“咱們格致莊從一千多年前就流傳著一個可怕的預言,說是在這三天裏會發生一場大災難呢。”

小聞忙碌地收拾,全然是一副殷勤好客的模樣,但是一說到“大災難”三個字,臉上卻不由地露出擔憂的表情,“我們莊主的屋子裏擺放著一部祖上傳下來的老黃曆,上頭標著的最後一個日子,就是大後天。再後麵……就沒有了。”

周遠和丁珊也幫著在打掃屋子,聽到這樣的話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是什麽樣的災難呢?”周遠問。

“聽爺爺說,這三天裏會發生異象,天上將有彩雲幻日,地上有九龍嘯天,第十七世魔頭將在這裏轉世重生……然後格致莊會陷入一片地獄烈火之中……”小聞回答。

周遠和丁珊忍不住對望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張塞更是露出了嘲諷不屑的表情。如此描述,完全就是二流評書中誇張的修辭,抑或是蹩腳的算命先生的陳詞濫調,隻有沒受過教育的迷信之人才會津津樂道,這格致莊看上去極崇尚算學格致,卻沒想到仍然會相信這種無稽的預言。

小聞大概是看懂了他們的表情,尷尬地笑了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們必不相信的,這些遠古時候流傳下來的話,當然多半不會準,但是莊上好多人將此事都極為當真,蕭莊主以防萬一,才下了一係列的禁令。”

幾個人很快合力將屋子整理幹淨,小聞悄悄地溜出屋去,過不多時拎著兩個竹籃跑了回來。

他像變戲法一樣從籃子裏端出一盤又一盤冒著熱氣的飯菜擺到桌上,張塞看著各色的魚蝦肉菜,興奮地搓著手對小聞說,“剛才聽你出題的時候,我還真以為你們頓頓隻吃饅頭呢。”

小聞笑了,他又轉向周遠說道,“爺爺之前考我那道題目時,我想了一個月都不得要領,你居然可以在一刻鍾裏麵解出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別的不行,做起算學題目來是沒人比得過。”張塞說。

小聞將碗筷分給眾人,請大家用餐,一邊仍興致盎然地說道,“那道題目考的是概率,是算學裏麵特別神奇的一個分支,爺爺告訴我,要真正讀懂像《易經》那樣的書,就必須要懂概率論,可是我一直都學不會。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就很精通概率,閣樓上還有好多這方麵的書呢。”

丁珊和張塞都非常饑餓疲勞,看到一桌可口的飯菜,都忍不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可是周遠卻捏著筷子愣在那裏發呆。

他並非還在想剛才那道概率題。自從來到“格致莊”後,他不知為何隱隱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覺。他隻覺得這莊中的空氣景物,還有那些到處撲麵而來的幾何圖形,解析曲線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進了這“布郎屋”以後,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周遠出生在杭州城外的郊區,決計不可能來過這裏,但是他恍恍惚惚卻又覺得自己對這個地方很熟悉。這種感覺非常的奇怪,卻很真切,仿佛他突然之間擁有了兩份記憶,一份是他一直擁有的,而另一份則非常遙遠陌生,像是來到這格致莊裏以後才被他突然記起。

當他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張塞正在大口大口吃著飯菜,而丁珊正向小聞問道,“你可知道如何從格致莊返回外麵世界嗎?”

聽到這個問題,連張塞也暫時放下碗筷,豎起了耳朵。

小聞歎了口氣,搖頭說道,“這片葦**的所有水道,無論朝哪個方向行進,最後都隻是兜圈子回到原地,一旦進來,就再也無法出去了。”

周遠和張塞聽到這樣的回答自然都失望至極,但是丁珊卻立刻說道,“不可能,一定有辦法可以找到出路的。”

小聞看著丁珊,臉上似有憐憫之色,他躊躇了一番說道,“丁姑娘,其實我們莊每年都會收留幾個從外頭誤闖進來的人,他們起初都拚了命地想找各種辦法回去,有好多陷在蘆**裏丟了性命,但是也有不少人在莊裏住了一段時間後,也就漸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你若是能早些斷了出去的念想……其實反而會少些痛苦……”

張塞他們雖然知道小聞是好意,但聽了這樣的話心裏卻都很不是滋味,就好像一個人不幸突然失明,別人卻來安慰說其實瞎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一般。

“可是,難倒隻有誤闖進來的人才想出去嗎?”丁珊又問道,“難倒莊裏的人都不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嗎?”

這一問頓時讓小聞低下了頭,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不停地揉搓著。對於像他這樣的少年人,自然對外麵世界充滿了好奇,之前每每有外人流落到格致莊時,他都會想辦法纏著他們給他講外麵的見聞。隻是那些人多半都上了年紀,很難親近,剛才小聞看到竟來了三個年齡相仿的人,心裏早就大喜過望,是以出的題目都相對簡單。可是爺爺卻偏偏謹遵莊主的禁令,不予放行,他才不得已偷偷打開隱秘的小門放他們進來。

“想是想,不過真的是沒有辦法出去。”小聞輕輕說道,語氣裏都是遺憾。

“一千多年,真的就沒有人能找到出路嗎?”丁珊仍然不死心,“這麽大一片水域,又沒有牆攔著,總是有辦法繞出去的吧。”

“沒有人。”小聞搖搖頭,“那些去找出路的大多都絕望而回,剩下的……就都死在了迷宮一樣的蘆葦**裏了。”

“可是又怎麽能肯定他們是死了,而不是找到出路去了外麵世界呢?”周遠忍不住插嘴問道。

“因為他們的屍身最後都被水衝了回來。”小聞說。

“每一個嗎?”丁珊不依不饒。

“也有一直沒發現的。”小聞搔搔頭,被丁珊逼問得有些無奈,“比如這個屋子原先的主人,還有……還有蕭莊主的弟弟……不過他們多半都是被湖裏的怪魚給吃了。”

丁珊他們對怪魚並不陌生,也很清楚漂**在鬼蒿林中的危險,因此一時都不再說話。

小聞看出他們臉上的倦色,便起身說道,“我要回去了,否則爺爺會起疑的。那邊的小屋裏有兩根水管,一冷一熱,可用來洗浴。”

他想了想又說道,“你們就在這裏先委屈三日,等禁令過去以後,我叫爺爺帶你們去見蕭莊主,他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

周遠三人都起身再次向小聞道謝,目送著他悄悄開了門離去。

這布郎屋共有兩間臥房,張塞和周遠自然將比較寬敞舒適的那間讓給了丁珊。

剩下的那間沒有床,好在布郎屋裏有得是布,他們找了幾塊在地上一墊,張塞拿來一個枕頭拍了幾下灰,就立刻躺了上去,發出舒服的哼聲,然後做個怪相說,“周遠,你知道我睡得死,你晚上偷偷跑到隔壁去睡我也不會知道的。”

“你就再胡說八道吧。”周遠說道,“你睡得死也好,到時候丁姑娘過來一劍把你腦袋割下來也不會有什麽痛苦。”

“我們做了三年多朋友,你現在卻丁姑娘長,丁姑娘短的,真讓我傷心。”張塞憤憤地說。

“你才沒心沒肺呢,”周遠說,“還有心思開這些玩笑,燕子塢和峨嵋幾百人都中了金蠱毒王散,周雲鬆他們也不知道現在在哪兒……”

“著急又有什麽用呢?很可能我們真的一輩子再也出不去了,比起在鬼蒿林的腐水裏爛掉,現在有鋪蓋睡覺已經很幸運了。”

兩人鬥了一會兒嘴,張塞就呼呼地起了鼾聲睡去。

周遠也覺得很疲倦,但不知為什麽卻沒有困意。他想起小聞剛才關於概率論的那番話,便走到廳裏。他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一把木梯,是用來通往閣樓的。小聞說閣樓裏收藏著很多關於概率算學的書籍,周遠還是心癢癢地想去看一看。

周遠從桌上拿了盞油燈點亮,小心翼翼地攀著木梯爬了上去。

布郎屋的屋頂是等邊三角形,所以閣樓有著頗大的空間,兩邊的牆壁上斜吊著兩排很高很長的書架,上麵放著密密麻麻的書籍。周遠一路看過去,發現都是些代數,幾何,微分方程還有概率學和格致學的書籍,那些書的名稱,他在還施水閣圖書館裏大都從未見過。

閣樓一扇斜的小窗前,放著一對桌椅。那桌上堆著許多寫滿公式的紙卷,上麵都布滿了灰塵。周遠看到這麽多從未見過的算學書籍和紙卷,頓時興致盎然,忘卻了疲憊。他把油燈放到桌上,擦去紙卷上的灰塵,觀看起來。

周遠隨手拿的,是最表麵一張紙,他打開來一看,馬上低低地發出“啊”的一聲。那紙卷上寫著一排複雜的方程,竟然和楊冰川教授讓他琢磨的那個方程一模一樣。楊教授給他的那張紙早因落水而無法辨認,但是周遠已經在渡船上兩次研究,這方程的形態已經滾瓜爛熟。

周遠第二次在渡船上研究這個方程的時候,其實已經求出了這個方程在特定條件下的解,隻是他自己仍不敢相信。周遠求出的這個解,就是很多書上記載著的“降龍十八掌”的自然力特征方程。

可是周遠無法理解自己的結果,因為很簡單,這個方程和張三豐的經典體係相矛盾。他完全解釋不了這個方程是怎麽來的,就好象是為了迎合“降龍掌法”的自然力方程硬湊出來的一樣。

周遠原先以為這個方程是楊冰川教授發現的,所以恐怕隻能等到和楊教授下一次討論的時候,許多疑問才能解開。可是此刻竟在鬼蒿林的深處一個以算學為傳統的莊內也發現了這個方程,周遠心中頓時燃起了莫名的興奮。

在那些紙卷上,有許多潦草的文字,似乎是在解釋這個方程的來源,而其中用到了許多概率學的概念,甚至還有一個公式將偏微分方程和含有隨機變量的方程等價了起來。這在周遠看來是非常奇怪的,張三豐的武學體係是很明確的,隻要知道內力的大小,出招的方向等初始條件,就可以預判招式的效果,這裏麵根本沒有任何隨機的因素在裏麵。

周遠於是翻看別的紙卷並起身去查閱兩旁書架上的書籍,可是卻一無所獲。其餘紙卷和書籍上研究的是另外的一些算學和武學問題,雖然也很有啟發,但是卻和那個能解出降龍十八掌自然力特征方程的古怪公式毫無聯係。

倦意終於襲上了周遠的心頭,在失望和困惑中,他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周遠這一覺睡得極其深沉,兩天來累積的身心上的種種疲倦負累,仿佛被拉開了閘門,一起傾倒下來。他做著各種奇怪的夢,腦中像畫片一般閃過許多人的臉,有母親,楊冰川教授,韓家寧,丁珊,另外,仿佛還有一個麵目模糊,忽遠忽近,似幻似真的男子,站在母親身旁……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遠才終於醒來。

他揉一揉酸痛的脖子,抬起了頭。一束強烈的陽光,從閣樓傾斜的小窗口照了進來,在地板上撒出一個亮斑。周遠坐在那裏,正好可以看到那如金線般灑進來的光線。

然後,武林史上最奇跡的瞬間就這樣在猝不及防中發生了。

周遠用他仍然迷離的眼睛入定般盯著那陽光中混亂而無序地抖動著的微塵。他能感覺到四周的靜謐,這間閣樓裏沒有一絲風,自然力靜止而穩定,陰和陽保守著平衡。可是那陽光中的微塵卻仍然無序地顫動著,沒有特定的方向,沒有特定的規律,一切都是那麽的隨機。周遠同時想到了過去看到過的水杯中漂浮著的微粒,在沒有任何外部自然力幹擾的情況下,同樣也呈現出這種混亂無序的抖動。

然後一道思想像閃電一樣劃過他的頭腦,讓他突然間醍醐灌頂。而這道思想的閃電,很快即將照亮整個武林的夜空。

周遠突然想到一個假設,源於陰陽趨於平衡的特性所產生的自然力,也許並不是如黃裳、張三豐認為的那樣,是一種像“氣”一樣連續流動的東西,而是由許許多多極其極其微小的微粒所組成,而這些微粒的運動,本質上是隨機的,受概率學的支配。

有了這個前無古人,開天辟地的假設,陽光下和水中微塵的運動就可以完美解釋了,更重要的是,那個古怪的方程的武學意義也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周遠的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沉浸在他人生中最宿命的時刻裏。他清楚自己想出了一個新的理論,可以完美地解決困擾了武學界幾百年的大難題。但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的這個理論完全顛覆了黃裳和張三豐對自然力的假設。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在他的理論裏,自然力和內力最底層構築,竟是一種隨機。

周遠後來把組成自然力最微小的單位稱作“量子”,把空氣中,水中的量子的無序運動稱作“布郎運動”。他還逐漸推導出了隨機微積分的整個框架,建立了把降龍掌法也一並包容在內的新的武學體係。但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了。多年之後,武學發生了革命性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周遠也經曆了更多充滿荊棘曲折和迷惘困惑的奇遇。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一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