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邊城

殘陽似血,朔風如刀。

這裏是晚冬的西北大漠,淩厲、淒愴、深邃、神秘,沒有詞匯能夠真正形容出它帶給人們的感覺,就像人們永遠也形容不出麵對死亡的絕望和恐懼一樣。

已是初春的時節,大漠裏卻沒有春天。在大周西北邊塞的荒漠中,時光似乎被凝固了。無窮無盡的砂海之上,依然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黃沙和白雪交相映襯,使大漠之景愈加顯得蒼涼而嚴酷。冬天的大漠之上,總是遮著濃重的烏雲,突然席卷而來的狂風,偶爾將烏雲吹散,淒冷的陽光投射在翻滾盤旋的風沙之上,帶來更多的肅殺氣象。連綿不絕的沙丘和荒漠之間,是倒伏的衰草,還有胡楊樹和紅柳枯敗的枝幹,仿佛都已經死亡了幾千年,隻留下被風沙雕鑄得殘缺不全的軀體,徒然地聳立在無際的蠻荒之中,等待著下一陣更猛烈的朔風和暴雪,將它們徹底掩埋。

這是一個酷寒的世界,這是一個荒蕪的世界,這是一個杳無生機的世界。

再過兩三個月,大漠中的溫度就會迅速升高,積雪在一夜之間便將化盡,甚至還來不及用它清冽的甘液稍稍潤澤一下周邊的大地,炎夏便會到來。幹涸、酷熱、陽光灼烤之下的砂石和黃沙,變得滾燙炙熱,連空氣的流動都會迅速地帶走水分,那時候的荒漠又將帶給人們另外一種絕望。

但這個世上,總有些勇氣非凡、無所畏懼的人們,會為了追求理想而置生死於度外。於是,即便是在這嚴酷到幾乎無法存活的大漠之上,也慢慢地被來往的人們艱難而執著地走出了一條又一條道路,這些商路貫穿東西,將大周與中亞的波斯、撒馬爾罕、敘利亞,阿拉伯半島上的大食,甚至遠在歐洲的拜占庭帝國連接起來。就在這些商路之上,來自東西方的財富流動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貨品和物資,或車裝、或駝運、或馬載、或驢駛,不論有多少艱難險阻,也不管有多麽巨大的風險和犧牲,以人畜白骨作為標誌的道路綿延向前,通往希望和夢想。

此刻,就在這片大漠之上,一支由數百頭駱駝組成的商隊正在艱難前行。他們隻是每年行進在絲綢之路上的無數商隊之一,但畢竟選擇在這樣的冬末穿越荒漠的,倒也並不多見。夕陽西下,大漠上的溫度正在飛速地下滑,冰寒入骨的大漠冬夜很快就要來臨了。

商隊最前麵,是一峰白色的巴克特裏亞駱駝,駝身上批蓋的五彩毛氈,經過多日的跋涉,已經被沙塵沾染成黑黢黢的。因為霜凍,駱駝長長的睫毛變得雪白,映著殘陽的餘暉,白色睫毛下深棕色的雙眼,閃著疲憊而溫柔的光芒。駝背上騎著一個滿麵風霜的胡人,魁偉健壯的身軀曆經長達數月的跋涉而顯微駝,他就是這個波斯商隊的頭領——阿拉提姆爾。

麵向夕陽的金光,阿拉提姆爾眯縫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前綿延不絕的沙丘,在他的眼中慢慢幻化成故園那栽滿鬱金香的金燦燦的原野。離開家鄉到底有多久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真的沒有想到,這東去大周的路如此漫長,不過好在就快到了。不是嗎?往右前方眺望過去,高遠的天山之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雲海間漂浮,猶如天庭中神祇的居所。就在它的山腳之下,大周所轄的隴右道上,庭州、沙州、伊州,這些繁忙的西北重鎮,向來自西方的行商們敞開中原大地的門戶,引領他們進入玉門關內那片令人浮想聯翩的神州。

就是為了踏足這片夢想中的土地,阿拉提姆爾和他的同伴們已經走了足足五個多月,路途比他們想象得要曲折和艱難得多。一般來說,自波斯出發,沿著帕米爾高原的邊緣,進入大周西北邊境的安西都護府管轄區域,就可以選擇天山南麓和北麓的兩條路徑繼續前往玉門,過玉門關才算真正進入了大周的腹地。阿拉提姆爾的商隊走的是北線,這條路可以避開神秘的昆侖山脈和沙海無邊的圖倫磧,以及可怕的死亡戈壁,相對風險要小些。

當然了,無論南線還是北線,都有足夠多的艱辛和困苦。北線上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於自然,而是來自於人力。由於大周朝廷缺乏對西突厥各部落的有效控製,北線一直都是匪盜出沒,搶劫頻發的。對此,阿拉提姆爾自信有相對充分的準備,他的商隊中都是最精壯的波斯漢子,個個身手不凡,善於耍刀弄槍,對付普通的土匪和強盜還是很有把握的。

一路行來還算順利,大大小小的波折也遇到不少,但都沒有給商隊造成嚴重的損失。這幾日,阿拉提姆爾頻頻查看地圖,可以斷定,隻要走出現在的這片荒漠地區,前麵不遠就是庭州了。對遠行的商旅來說,隻要到了庭州,那就是綠洲遍布、草原如蓋、湖泊湛藍、城鎮林立的人間天堂了。

阿拉提姆爾再次回頭巡視他的商隊,百來峰高大的巴克特裏亞駱駝,經過長途跋涉,都已經瘦癟了肚子,但是步伐依然有力,也都沒有生病,看起來應該能順利完成剩下的旅程。他的同伴們雖然也都已疲憊不堪,可是勝利在望的憧憬,這幾天來又給他們黝黑滄桑的麵孔增添了光彩,沙啞的喉嚨裏甚至還會時時飄出歌謠來。據說庭州有許多來自波斯的舞娘,會跳最地道的波斯舞蹈,到時候大夥兒可真要好好痛快痛快了!

想到這裏,阿拉提姆爾的眼睛裏也不由飄出熱辣辣的欲火,他趕緊定定心神,大聲喊道:“天晚了,咱們今天就在這裏紮營。”

商隊裏傳出如釋重負的歎息和笑聲,人們開始忙碌著支起帳篷,駱駝都被趕在一處,幾條一路跟隨而來的獵狗在外圈克盡職守。前天晚上商隊紮營在一小片綠洲旁邊,所以隨身攜帶的羊皮水囊和水桶都還有一大半滿滿的。篝火升起來了,首先煮上的就是茶炊,寒冷的夜空中很快茶香飄逸,烙餅和烤肉的香氣四散開來,大家圍著篝火匆匆忙忙地灌下燒酒,必須要趁著太陽徹底落山之前就把晚飯吃完,等天一黑,大漠裏的氣溫就會立即降到冰點以下許多,這時候隻有躲進厚厚的棉氈圍起的帳篷中,才能保暖。假如待在外麵,不需兩三個時辰,就可以把人活活凍死。

夜幕降臨了,風勢越來越大。沙漠中的風暴具有毀滅一切的力量,沒有任何抵禦的方法,隻有祈禱真主,在最後這幾天的旅途中,能夠保佑他們這個商隊避開最凶險的朔風。阿拉提姆爾在狂風中掙紮著巡視完所有的帳篷。背風處,駱駝和車輛被牢牢地拴在深砸入地下的木樁上,獵犬蜷縮在駱駝的身邊,在風中不停地狂吠,隻要風不停,它們就會這樣一刻不住地叫上一整夜。阿拉提姆爾返回自己的帳篷,向地上連連吐著唾沫,還是覺得滿口的沙土。其他幾個人都已經做完禱告,鑽進了毛毯。

真主啊,請你賜給我們香甜的睡眠,明天當我們啟程時,將又是一個既嚴峻又美好的冬日,就像今天一樣。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日子過不了幾天了,快了,目的地就快到了……

半夜,阿拉提姆爾突然從酣夢中驚醒。他抬起頭,帳篷裏麵一片漆黑,周圍靜得可怕。不知道什麽時候,狂風停止了呼嘯,連那幾隻獵犬的狂吠之聲也跟著湮滅了。阿拉提姆爾鬆了口氣,又躺回到氈子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的恐慌卻驟然變得清晰而強烈。身邊的薩必勒聽到動靜,也翻了個身,輕輕問:“怎麽了?”

阿拉提姆爾沒有吱聲,他緊張地豎起耳朵,仔細地傾聽周圍的動靜。似乎沒有聽到什麽特別的聲響,隻有遠處的幾聲狼嚎,一如既往地哀戚而悲愴,在大漠中早已聽慣了這種叫聲。根據聲音,阿拉提姆爾可以準確地判斷出狼群所在的位置,應該還離得比較遠,不足以構成重大的威脅……“不對!”阿拉提姆爾從毛毯中一躍而出,太陽穴突突直跳,牙齒因為寒冷和恐懼止不住地打戰:沒有獵犬的叫聲!平時隻要一聽到狼嚎,它們就會發出慌亂的嘶吠,今天它們卻反常地沉默著。

薩必勒也發現了問題,迅速地鑽出被窩,一邊大聲叫喚著其他人。點亮油燈,大家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取家夥,阿拉提姆爾的心中一閃而過的是深深的懊悔,今天的疏忽是不可原諒的!整個旅途中,每晚休息時都有人輪流放哨站崗,就是為了對抗商路上神出鬼沒的匪徒,也許是因為一路上的平安無事,也許是因為就快要走出荒漠,也許是因為這滴水成冰的冬夜,讓人無法想象還會有夜間的攻擊……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今晚,阿拉提姆爾頭一次沒有派人值守,然而,禍福旦夕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幾乎就在波斯商隊剛剛清醒過來,準備戰鬥的同時,呼哨聲聲劃破夜空,燃燒著的火箭穿梭而至,牢牢釘上氈毛的帳篷,一頂頂帳篷頓時變成大大的火球,烈焰騰空而起,竟將寒夜點亮。剛從睡夢中驚醒的波斯人,顧不上衣冠不整,手裏擎著波斯長刀和其他武器,呐喊著衝出大火。阿拉提姆爾領頭跳出來,迎麵就是劈頭蓋臉的火箭。阿拉提姆爾端得是十分凶猛,將手中的長刀揮舞得虎虎生風,火箭紛紛掉落在他的周圍,借著火光,阿拉提姆爾努力向前望去,他要看清楚這攻擊究竟來自於什麽人。

但攻擊一方並不準備給他任何機會,幾輪火箭放完,眼看所有的帳篷都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海,全部波斯人都被逼出了帳篷之外,有幾個手腳不利落的已經被箭射翻在地,又一輪實打實的殺戮迅猛而來。全身黑衣的匪徒,手持利刃上下翻飛,刀刀見血步步殺機,以幾倍於商隊的人數和攻擊力,實施最徹底的屠殺。

阿拉提姆爾抬手剛剛隔開劈頭砍來的一刀,攔腰又是一刀橫掃過來,他狂喊著飛腳猛踹,將刀踢飛。薩必勒也在旁邊大叫著搏殺,這個精壯的波斯漢子很有股拚命三郎的勁頭,一轉眼已經放倒了兩名衝上前來的匪徒,抹一把濺得滿臉的鮮血,他大叫著阿拉提姆爾的名字,向頭領靠近過來。兩人眼神相錯之間,已經背靠背站穩,形成防禦之態,惕然麵對圍攏過來的匪徒。

此時此刻,阿拉提姆爾已心知情況十分危急。雖然被攻擊得措手不及,但商隊畢竟還是有不弱的戰鬥力,就在剛才這一輪的短兵相接中,他和薩必勒就斬倒了不少匪徒,可抬眼望去,黑壓壓的土匪又圍將上來,仍然把他們困了個水泄不通。而且這些匪徒衣著整齊,行動守序,幾個頭領俱以黑布蒙麵,號令之下,手下眾人進退有度,很有章法,完全是有組織有計劃的進攻,和他們一路行來偶爾遇到的那些散匪根本不一樣,而更像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尤其可怕的是,他們全部的行動都靠頭領手中揮舞的鋼刀作為指引,從一開始到現在,這些人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

就當阿拉提姆爾在腦海中火速盤算的時候,宿營地裏的哀嚎聲愈來愈響,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匪徒們正在殘忍地殺害波斯商隊的同伴們。身後的熊熊火光已經把麵前的荒漠照得雪亮,阿拉提姆爾的眼睛有些發花,越過緊緊包圍著他二人的匪徒,可以看見其後是站得整整齊齊的高頭大馬,馬上的黑衣騎士們身披鐵甲,背負硬弩,在火光的映襯之下,全身上下閃耀出銀色的光輝。

“怎麽辦?”薩必勒在他的背後嘶聲狂呼,其他人的哀嚎聲已經漸漸平息下去,隻有血水沿著砂石向他們的腳下流淌過來。阿拉提姆爾知道,隻在這片刻工夫,同伴們恐怕都去見了安拉!從帳篷後麵又傳來駱駝混亂的叫聲,一定是部分土匪去劫奪他們的貨物和駝隊了。阿拉提姆爾跺腳狂喊著:“不!”他的心血、他的財富、他的夢想,就在頃刻之間毀滅殆盡!

阿拉提姆爾想到了逃!很顯然,要從麵前的這群劫匪手中搶回財物是不可能的,但他還不願意就此死去。他朝身後的薩必勒高喊:“殺出去!”

兩人依然背向而立,一起撲向圍著他們的人群。困獸之鬥何其慘烈,阿拉提姆爾和薩必勒殺紅了雙眼,為了掙出條性命浴血搏鬥。他們的身邊很快倒下多具屍體,包圍圈真的被突出了個小小的缺口,兩人撒開雙腿,往大漠的深處奪命狂奔。

匪徒們並不急著追趕,居中一匹馬上的騎士,似乎是整個匪幫的首領。黑色蒙麵布後的雙眼閃著冷峻甚至嘲諷的光芒,他鎮靜地看著在大漠上飛奔的兩人,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才輕輕一揮手,兩頭早已等得不耐煩的獒犬從隊伍中一躍而出,漆黑的身影在夜幕中宛如鬼魅閃過,轉眼已追到逃跑的兩人身後。獒犬的口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猛撲過去,薩必勒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脖子立刻被咬斷。

阿拉提姆爾已經瘋狂,他翻手一刀,正砍在高高跳起的獒犬的前腿上,那畜生哀嚎著翻滾在地,阿拉提姆爾繼續狂奔,突然聽到耳邊有弓箭振動空氣的聲響,他仰起臉,空洞的雙眼盯向夜空中的繁星,那是波斯美女鑲嵌在額頭的寶石吧?阿拉提姆爾聽見自己的喉嚨裏麵發出咯咯的聲音,低下頭,隻見一支箭頭從自己的脖子前端伸出來,上麵還染著淡淡的一縷鮮紅。阿拉提姆爾仰麵倒了下去,雙目依然瞪得圓圓的,似乎還在憧憬著美好的中原大地,和那隻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的金錢、享受和滿足。

匪幫首領催馬上前,將手中的弓仍然背到身後,繞著阿拉提姆爾的屍體轉了一圈,示意手下拔下插在屍體上的箭簇,這才向天空一連發出三支火箭,長長的呼哨聲在荒漠上空久久回**。

片刻之後,荒漠重新回到死一般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天空中開始飄起鵝毛大雪,狂風呼嘯,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帳篷燒成的殘片在空中飛舞,很快便被吹散。白雪和黃沙合力將遍地的猩紅遮蓋,將近百具的波斯商人的屍體眼看著也要湮沒在無盡的沙堆之下,隻待若幹年後,由過路的人們來發現他們的森森白骨。駱駝和滿載貨物的車輛早已無影無蹤,和那隊匪徒一樣,仿佛永遠消失在了荒漠的盡頭。

又過了許久,狂風漸歇,暴雪初緩,荒原之上又出了點點跳動的火光,小小的一支人馬頂著風雪艱難前行,終於來到了波斯商隊駐紮的營地。從外表看,他們和先前的那幫匪徒十分相似,同樣的黑衣鐵甲,駿馬硬弩,隻是臉上遮著的不是黑布,而是一色狼型的青銅麵具,從他們小心翼翼的步履,亦步亦趨的神態來看,這應該是另外的一隊人。

靠近營地,隻見沙雪之下,橫躺著一具具的屍首,還沒來得及被徹底掩埋。帳篷的毛氈全部燒盡吹散了,隻要數根用來固定的鐵架,被燒得彎折下來,依然不甘地豎立著。新來的這幫人仔細查看著殺戮的現場,個個麵色凝重,神情悚然。他們默默無語地搜索著沙地上殘餘的物件:波斯兵刃、車具和其他行裝……他們將這些物件留在原地,隻是小心地在旁邊插上鐵棍,棍頭均係上紅色的絲帶,作為記號。

很快,整個營地都被搜索了一遍。一名身姿輕盈矯健的紅衣騎士領著眾人麵朝營地,以手撫胸,低頭默禱了片刻,這才飛身上馬,帶隊駛離。紅衣首領走在全隊之前,率馬剛跑出幾十步,就發現了阿拉提姆爾的屍體。首領示意全隊暫停,下馬翻看阿拉提姆爾的屍身,也許是他的服飾證明了身份,那首領低頭沉吟片刻,手一揚,身邊的兩名手下立即擔起阿拉提姆爾的屍體,將它擱在馬車上。

一路之上,這個小隊人馬隔一段路就插下鐵棍,在荒原之上密密地布下線索。走著走著,遙遠的天際那頭,濃重的烏雲背後白光初現,大漠上的黎明就要到來了。麵對著天邊的微弱曙光,首領將臉上的麵具扯落,濃密的栗色長發隨之披散下來,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如碧潭般幽深的綠色眸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中折射出如詩的神韻。這是張隻屬於青春少女的姣好麵容,即使是酷寒和風沙,也無法奪去她那攝人魂魄的美麗。

碧綠的星眸迅速地掠過眼前綿延的沙丘,少女的臉上浮起堅定和決絕的神情,清朗的嗓音在荒漠上激起悠遠的回聲:“加緊趕路,明天一定要到達庭州!”

“是!”馬隊風馳電掣般地在大漠上奔跑起來,身後的沙海上留下長串的足跡。

第三天晚上酉時剛過,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的錢歸南大人結束了一天的公務,在後堂裏換下官袍,喝了口茶,叫人備好車馬,打算去吃晚飯。

馬車停在刺史府的後門旁,錢歸南匆匆走出來,剛要抬腿往車上邁,冷不丁車後躥出一個人來,口中還大聲嚷著:“刺史大人,刺史大人!”

錢歸南受驚不小,猛地朝後一退,他的貼身護衛王遷跳上前去,正要拔劍刺向來人,再定睛一看,連忙收勢,一邊不停地跺著腳叫:“咳,武遜!怎麽又是你?”

這個叫武遜的人站定在錢歸南的麵前,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禮,口稱:“庭州瀚海軍,沙陀團校尉武遜,見過刺史大人。”

“哦,原來是武校尉啊。”錢歸南捋捋胡須,抬眼打量麵前這個五短身材的壯年漢子,黑色的校尉軍服已被沙塵染得泛灰發黃,頭頂上的軍帽耷拉著,也是同樣的顏色,滿麵風塵,連鬢的絡腮胡須都粘成一團一團了。這個樣子隻能證明,他剛剛從大漠中奔波而來。

錢歸南強壓住心中的憎恨,在臉上堆起笑容,親切地道:“武校尉,瞧你這風塵仆仆的,累壞了吧?還不快回瀚海軍部去休息?還沒吃過晚飯吧?可別餓壞了……我也正要去吃飯呢。王遷啊,快快上馬,還耽擱什麽?”說著,他再次往馬車上邁腿。

誰知那武遜竟搶身上前,一把扯住了錢歸南的袍袖。錢歸南的臉色驟變,眼睛中閃過隱約可見的凶光,但馬上又換上副笑眯眯的神情,故作驚訝地問:“武校尉,你有什麽急事嗎?”一邊說著,一邊就要騰出手來,可武遜卻不理他這一套,緊緊揪著錢歸南的袍袖就是不放。

王遷看著不像話,也上前來扯武遜的手,嘴裏低聲嗬斥:“武校尉,你這算是什麽樣子,還不快退後!”

王遷官拜六品上的瀚海軍府果毅都尉,又是給四品的庭州刺史做護衛,平日裏哪裏會把武遜這樣的七品小校尉放在眼裏。可偏偏這武遜是庭州出了名的愣頭青,惹事精,小小的一個校尉卻愛多管閑事,什麽都要過問,為人又特別的耿直忠正,隻要是看見任何不平不公的事情,或者是對庭州官府的作為有些微不滿,一概仗義執言,據理力爭,不鬧個一清二楚絕不罷休。就因為他從來都是為公不為私,所以平日裏沒大沒小的,庭州官府和瀚海軍上上下下還都拿他沒什麽辦法。當然了,武遜憑借自己的這種為人,在庭州從軍二十載,大小軍功立過不少,至今仍然隻當著個團級小校尉。

武遜甩開王遷的手,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直勾勾瞪著錢歸南,大聲嚷著:“錢大人,刺史大人!我都向您稟報過多少遍了,沙陀磧裏有土匪,可您就是不相信!現在又出事了!”

錢歸南皺起眉頭:“武校尉,你又道聽途說到什麽了?我說過了,不要捕風捉影。”

武遜更急了,黑色的臉膛漲得通紅,幾乎已經在吼了:“錢大人!我不是捕風捉影,就在前日淩晨,大漠裏又發生了一起土匪劫奪波斯商隊的慘案!足足百餘人的商隊被屠殺啊,駱駝和貨物均遭劫,現場真是慘不忍睹!”

錢歸南打了個寒戰,縮起脖子道:“武校尉,不要這麽激動嘛。你說的這麽繪聲繪色,難道是你親眼目睹?”

武遜愣了愣,答道:“倒沒有親眼所見,但是我這兩天已去大漠深處查看過才剛回來,那百來具波斯商人的屍體總不會是假的吧?”

錢歸南又是一哆嗦,臉色變得煞白,呆呆地瞪著武遜,嘴裏念叨著:“百來具波斯商人的屍體?”

“是啊!錢大人,武遜今日帶著小隊人馬深入到沙陀磧中心,就是在那裏發現了這個波斯商隊,屍體還很新鮮,不會早於前日被殺,帳篷都被燒光了,有拴駱駝的樁子和車具,但是沒見到駝隊和貨物,一定是被賊人劫走了!”

錢歸南的臉色愈來愈白,身體都開始搖晃起來,王遷連忙近身攙住他的胳膊,就聽到刺史大人在喃喃自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難道沙陀磧真的有匪幫?不,這不可能……”

武遜急道:“錢大人,武遜請錢大人下令,明天就派瀚海軍的大隊進入沙陀磧,沿途設哨,一方麵徹查波斯商隊遇襲的案子,一方麵也防範後續的商隊再度遇害,武遜願帶一隊!”

錢歸南聞言木愣愣地看著武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好像變傻了。

“錢大人,錢大人!”王遷一疊聲地叫喚,這錢大人才如夢方醒,抖抖索索地又要往馬車上去。

武遜怎麽肯放過他,索性攔在車門前,大聲叫嚷:“錢大人,您倒是說句明白話啊,這麽大的事情到底該怎麽辦?”

王遷忍無可忍,一邊推搡著武遜,一邊厲聲喝斥:“武遜,你瘋了嗎!你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你一個校尉,有什麽權利命令錢大人?還不給我滾開!”

說著,他一使眼色,身邊的幾個部下一擁而上,就把武遜連推帶拉地往旁邊趕,武遜還是不依不饒,拚命地掙紮,直著脖子衝錢歸南喊著:“錢大人!沙陀磧中土匪橫行,這幾年來已經傷害了許多過往商隊,逼得西域行商都不敢選擇這條北線入大周。更有甚者,幹脆紛紛繞道東突厥境內,使得咱大周境內經北庭入甘、伊、沙州的線路形同虛設!這不僅大大有損我天朝威嚴,也令大周白白流失了許多西域行商帶來的財富!更別說那麽多無辜之人枉死於大漠之中!錢大人,您身為庭州刺史,難道就能對這一切不聞不問嗎?”

“武遜,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快把他給我抓起來,押去瀚海軍大營,以犯上作亂論處!”王遷氣急敗壞地喊,那幾個部下就要動手綁武遜。可武遜隨身也帶著一小隊,看到長官被擒,也都連呼帶喝地擁過來,刺史府後麵的僻靜小巷內,頓時亂作一團。

錢歸南氣得全身都哆嗦起來,勉強抬高聲音大叫:“住手!都給我住手!”

總算大家還懾於刺史的身份,暫時停止了打鬧,一齊瞧著錢歸南,等他發話。錢歸南搖搖晃晃地走到武遜麵前,有氣無力地問:“武遜啊,你老是聲稱大漠中有匪徒,可本官從來也沒見到你拿出過任何人證物證啊?本官這裏也沒有接到過商隊的報案,你這不是在無理取鬧嗎?”

武遜咬牙道:“錢大人,武遜所說的句句都是實情。怎奈匪徒們行事狡詐,又兼大漠風沙遍布,往往很難找到被害商隊的痕跡,何況匪徒們每次都將商隊眾人屠殺殆盡,故而連報案的人都找不多。可是……錢大人,這次武遜在沙陀磧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屍首,這就是最好的證據!”說著,他向部下示意,幾個人趕緊從一輛馬車上抬下個死人,往錢歸南等人的麵前一扔,正是阿拉提姆爾的屍體!

錢歸南本已臉色泛白,搖搖欲墜,再一見到個死人,立即眼睛上翻,喉嚨裏咕嚕作響,仰著就往後倒去。王遷眼明手快將他扶住,連連撫弄他的胸口。半晌,錢大人才悠悠緩轉過來,靠在王遷的身上,半死不活地說:“武、武遜啊……本官身體不適、不適,要回家休息,休息……你說的事情,本官……知道了,待本官與眾人商量以後,再做打算……”

王遷把錢歸南扶上馬車,武遜還想說話,王遷朝他一瞪眼:“刺史大人都這樣了,你還想趕盡殺絕不成?”

武遜憤憤然地抿著嘴唇,雖然萬般不情願,也隻得無奈地往後退去。錢歸南坐到車內,還掀起車簾,囑咐道:“武校尉,把、把這死人送入刺史衙門停屍房……別,別驚擾了百姓。”

馬車啟動,慌慌張張地駛出小巷。這時,坐在車頭的王遷才回頭朝車內問:“錢大人,咱們是回家呢,還是去……”

車內傳來錢歸南陰冷鎮定的聲音:“今天就算了,直接回家吧!”

刺史府門前,武遜呆呆地望著錢歸南的馬車揚長而去,部下湊上來問:“武校尉,這屍首?”

“送去停屍房!”武遜大喝,緊接著發出聲長長的歎息。

半個多時辰後,在距離庭州刺史府三條街的一個食鋪裏,武遜帶著三五個最親近的手下,喝開了悶酒。幾個人圍坐在油膩膩的木桌旁,單腿擱在長凳之上,捋起袖子來猜了好一陣子拳,喝下足足兩大壇子酒,武遜依然覺得胸中鬱悶異常。

天上已繁星點點,大漠夜晚的狂風到庭州城內便減緩了許多,可也還是刮得街麵上飛沙走石,昏黑一片。百姓早就關門閉戶躲回家中,行商走卒則三三兩兩聚集於飯鋪酒肆或客棧之中,庭州這個塞外綠洲式的大城鎮,在冬夜裏麵也是一番肅殺之象,完全沒有了白天的繁華和多姿。

武遜有點喝醉了,他端起酒杯,大著舌頭抱怨起來:“娘的!老子真是受夠了!什麽狗屁刺史,看見個死人都會暈,比女人還不如!這種人,幹脆回家奶孩子去吧!”

幾個手下爆出一陣醉醺醺的大笑。其中一個借著酒意,口沒遮攔地嚷道:“武校尉,你是條好漢!兄弟們佩服你!不像別的那些官老爺,一個個除了撈錢玩女人,正經事一件都不幹!活著還不如死了強!”

另一個手下連忙擺手:“噯!小心禍從口出!咱們武校尉已經是庭州城裏有名的刺頭了,你沒見多少大老爺把武校尉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想找把柄還來不及呢!可不能再給武校尉惹麻煩!”

“嘩啦!”

武遜將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紅著眼睛叫道:“娘的!惹麻煩又如何?我武遜什麽時候怕過麻煩?要抓我的把柄?我行得正坐得端,一心一意為了大周,為了朝廷,別說是庭州官府,就是……唔,就是聖上來過問,我也不怕!”

“是,是。武校尉的為人,兄弟們最清楚了。可武校尉你的這番苦心,又有誰理會啊!”手下中一個看似清醒點的接口道,“看大哥你混到今天,還隻混個校尉,那個王遷,什麽東西!論功夫論人品論才幹,哪一樣比得過你武大哥,可人家就是會溜須拍馬,會做人,這不?都成了正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了,成天跟在刺史大人身邊,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武校尉,兄弟們實在是為你不平啊!”

武遜冷笑一聲:“王遷那種小人,我本就不屑與之為伍。可恨的是我武遜空有一腔報國熱忱,每每總被這些奸佞之徒所誤!就像這次沙陀磧鬧匪患,我都說了整整三年了!庭州官府竟完全不予理睬,偌大一個瀚海軍駐紮在此,每天就是白吃白喝,空空耗費朝廷的軍餉,卻置邊疆商路的治安於不顧,眼看著這三年來,進入庭州的商隊越來越少,北庭地區的商運一天比一天蕭條,我的心痛啊!”武遜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上,碗碟杯筷跟著響成一片,仿佛也在為他鳴冤。

眾人沉默了,又都低頭灌下幾杯酒,坐在武遜身邊的一人道:“武校尉,刺史大人這回該認真辦一辦沙陀磧土匪的案子了吧?過去總說咱們空口無憑,今天都把屍首扔他麵前了,難道他還能繼續對我們打哈哈?”

武遜麵色陰沉,緊鎖眉頭不說話。這手下又想了想,湊到武遜麵前,壓低聲音道:“武校尉,兄弟一直都不明白,刺史大人為什麽對沙陀磧的匪患這麽忌諱?既不肯追究也不許咱們提,會不會有什麽貓膩啊?”

他話音未落,武遜突然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猛地躥到近旁的桌前,對坐在桌邊的人厲聲大喝:“什麽人?為什麽要偷聽我們的談話?”

那人並不慌亂,淡淡地看了武遜一眼,便掉開目光,仍然安靜地坐著。武遜等了片刻,見他絲毫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不禁又氣又惱,舉手猛拍桌麵,吼道:“本校尉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那人這才抬起頭,淩厲的目光直逼過來,雙方眼神交錯,雖然隻是一瞬,竟讓武遜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那人慢悠悠地開口了:“你是在和我說話?有事嗎?”嗓音很低沉,略帶沙啞。

武遜被此人既內斂又犀利的氣勢震懾得愣了一愣,待回過神來仔細打量,心中不禁一驚,卻見他身上竟穿著整套校尉軍服,儀容整肅,坐姿筆挺,完全是軍人的氣質。武遜方才隻是感覺這人一直在注意傾聽自己的談話,擔心來者不善,所以才跳過來逼問對方。現在留意到這人的神情和舉止,絕非平常百姓所能有的氣派,更兼這身和自己一般無二的軍服,不由從心底裏感到納罕。武遜在庭州從軍近二十年,對瀚海軍的情況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因此能夠斷定這人絕對不是本地人,也絕不屬於瀚海軍。

武遜想到這裏,清清嗓子,努力克製住胸中翻騰的酒意,打起官腔:“嗯,本校尉說的就是你。你,什麽人?我怎麽從來沒見過?打哪兒來啊?來幹什麽?”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微笑,平淡地回答:“校尉大人,你問我這些,是在執行公務嗎?”

“當然是執行公務!”武遜鄭重地回答,再一看,才發現對方一直穩穩地端坐,自己反倒站著,連忙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那人安靜地觀察著武遜的舉止,眼中閃過戲謔的光芒,待武遜坐定後,才閑閑地道:“既然是執行公務,為什麽還在此聚眾酗酒呢?”

武遜頓時語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惱羞成怒道:“這……你管不著!”

那人微微一笑:“那你也管不著我。”

武遜勃然大怒,指著那人的鼻子大叫:“放屁!爺爺我今天還管定了!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還穿著校尉軍服?為什麽我從來沒在瀚海軍見過你?快把官憑路引呈給我看,如若不然,爺爺我立即將你收監!”

那人就像根本沒聽到武遜的話,回頭揚聲叫道:“夥計,我要的酒菜都做好了嗎?”

店夥計提著幾個冒著熱氣的紙包和一個小酒壇子,跑過來放在桌上,點頭哈腰地道:“都,都好了。”

那人點點頭,往桌上扔下些錢幣,提起紙包和酒壺,起身就朝門外走去。武遜氣得眼前都冒出了金星,跳起來跺著腳嚷:“弟兄們,給我攔住他!”

他帶來的那幹人等早已看得火冒三丈,此時呼拉拉便堵在了那人的麵前,一個個橫眉立目,咬牙切齒。

那人停下腳步,直視著武遜,一字一句地道:“我說過了,如果你是在執行公務,我一定會回答你的問題。但你聚眾酗酒,肆意謾罵,根本就沒有執行公務的規矩,所以你最好還是讓我走。”

“你,你!”武遜氣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幹脆一揮手,眾人朝那人就擁過去。那人往後一讓,身形快如閃電,眾人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兩條長凳一左一右撲麵飛來,眾人躲閃不及,紛紛被長凳砸倒,武遜還要搶前進攻,剛剛才從腰間拔出長刀,就覺右手臂一陣銳痛,長刀脫手落地,後背上又被猛擊一掌,武遜本已醉得腳步虛浮,連衝數步,往前撲倒在其他人的身上。

滿地的叫罵喊痛聲亂作一團。等這些醉鬼們蒙頭蒙腦地從地上爬起來,哪裏還能找得見那人的身影。食肆外黑黢黢的街道上空,再度白雪飄飛,冬夜無邊無際,寂寥深邃。

等袁從英冒著風雪,回到庭州官府開設的館驛時,韓斌已經趴在門邊眼巴巴地等了好久。袁從英把帶回來的酒菜放到桌上,輕輕拍著韓斌的腦袋,笑著說:“等急了吧,是我不好,回來晚了。”

韓斌滿嘴裏塞滿吃食,含含糊糊地回答:“嗯,餓死了!哥哥,外麵的雪下得好大吧,我都擔心死你了呢。”

“擔心我?你這個小機靈鬼,我還用不著你來擔心。”袁從英說著,轉頭看看橫躺在榻上的狄景暉,問,“怎麽不想吃?看樣子你還不餓?”

狄景暉閉著眼睛,大大咧咧地回答:“不餓?哼,被你鎖在屋子裏麵一整天,就靠點涼水和碎餅度日,我已經半死不活了,起不來了!”

袁從英輕哼一聲:“行啊,那樣也好,我買的酒不多,剛夠一個人喝。”

“酒?”狄景暉從**一躍而起,往桌前一坐,兩眼放光地湊在酒壇子前深深地吸了口氣,歎道,“唉,一個多月都沒聞到這股子清香了。”

袁從英滿斟了兩杯酒,和狄景暉各自幹杯,兩人接著痛飲了好幾杯,狄景暉暢快地鼓掌:“咳!從去年十一月到現在,整整三個月都在寒風暴雪裏趕路,我這輩子都沒過過這麽長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給凍住了。還虧得有這些酒啊,才算能暖暖心肝。”他看了看袁從英,笑道,“噯,你今天好興致啊,居然想到買酒?事情辦得很順利?”

袁從英仰脖又喝下一杯酒,蒼白疲憊的臉上浮現出微薄的血色,他微微搖頭,笑道:“隻許你有興致,我就不能也偶爾有些興致?”

狄景暉一愣,忙道:“當然可以。我還巴不得你的興致越多越好呢。”

袁從英苦笑了笑:“不過這種興致也就是最後一次了。今天我把剩下的一點兒錢都花光了,咱們彈盡糧絕了。”

狄景暉嗆了口酒,連咳幾聲,才憋出句話來:“我說呢,原來你是破釜沉舟了啊。哈哈,也好,從明兒起就吃官糧了。啊,對不對?”他見袁從英低頭不語,便撞了撞他的胳膊。

袁從英深深歎了口氣,才道:“今天我去瀚海軍府遞上戍邊調令,結果在軍營外麵等了一整天,根本沒有人來理睬我。”

狄景暉也呆住了:“啊?為什麽會這樣?”

袁從英麵沉似水,低聲道:“今天我在軍營外麵待了一天,據我觀察,瀚海軍的軍紀十分鬆懈,早晚兩次點卯鬆鬆垮垮,前後拖了很長時間,人似乎都沒到齊,上官也不加以懲治,看上去就是在走過場。另外,軍營裏的秩序混亂,隊夥標旗雜亂無章,步騎軍械都沒有按規矩擺放。”

袁從英正色道:“瀚海軍是我戍邊的軍府,我當然要盡快熟悉。關鍵還不是剛才說的那些。”

“那關鍵是?”

袁從英緊握起拳頭,狠狠地道:“關鍵是我在瀚海軍的營盤外麵晃了整整一天,換了許多角度觀察軍營內的情況,雖然沒有入營,卻可以說將營內的狀況掌握了八九不離十。而一整天裏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值哨過來盤查我,阻止我。你說,這對一個邊疆駐軍來說,不是特別危險的嗎?”

狄景暉皺起眉頭不說話,袁從英停了停,接著道:“今天瀚海軍沒人理睬我,明天我就直接去闖庭州刺史衙門。”

狄景暉鼻子裏出氣:“哼,難道刺史大人就會理你?”

袁從英衝他一笑:“所以還得要動用你這個流放犯,明天咱們一起去。”

狄景暉一撇嘴:“幹什麽?我這個流放犯還能幫你的忙?”

袁從英點頭:“那是自然,我敢說明天咱們一定能見著刺史大人。”

狄景暉會意地笑起來:“你這個人,鬼心眼其實比誰都多。”

韓斌嘴裏咬著塊雞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袁從英伸手過去取下雞肉,將他抱到榻上,小心地給他蓋好被子,才回頭輕聲道:“我去買酒菜時還聽到些話,似乎這個庭州刺史也有些古怪,明天咱們就去會會他。”

狄景暉沒好氣地道:“行了,行了。你我一個是流放犯,一個是戍邊校尉,還是趕緊找人把我們安置了要緊,別沒事弄得自己好像黜置使!你啊,全是跟我爹學出來的壞毛病。”

袁從英聽得愣了愣,也笑道:“你說得倒有些道理,我是得改改。”

兩人繼續喝酒聊天,直至二更敲響,俱感困倦難支,便各自洗漱了睡下。五更剛過,袁從英驚醒了。自小時候開始習武,他就養成了每天五更即起鍛煉的習慣,除了極少的幾次重傷臥床之外,一直堅持到現在。

袁從英輕手輕腳地起身穿衣,觸手可及的一切都冰冷刺骨。狄景暉說得不錯,從去年十一月開始,他們一路向西向北,總是走在最最酷寒的冬季裏麵,昨天總算是到達了目的地——庭州,卻仍然見不到一絲大漠綠洲的春意。

袁從英下榻朝門外走去,後背上一陣一陣的**和刺痛,令他呼吸艱塞。袁從英苦澀地笑了,大人囑咐過很多次,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可這漫長的冬天實在太難熬了,即使是他,也會有意誌力枯竭的時候。

戶外還是漆黑的冬夜,昏暗的天空中晨星寥落,袁從英踏著積雪走到一棵雲杉樹前,折下根長長的枝條,揮了揮,感覺倒挺稱手。把若耶劍留給狄仁傑以後,他的身邊就沒有一件可用的武器了。袁從英想,等入了瀚海軍,首先要給自己找一樣兵刃,最簡單的鋼刀就可以,他習慣用刀,況且戰場上殺敵,刀比劍更實用更有力。

不,袁從英搖頭摒棄紛亂的思緒。永遠都不泄氣,這是他為人的準則。邊塞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現在就質疑和彷徨,為時過早了。反正無論自己受到何種待遇,他都要盡一切努力把狄景暉和韓斌安置好。昨天袁從英選擇先去瀚海軍報到,就是為了能夠把握住局麵,結果卻遭到冷遇,但這一整天的經曆也讓他斷定,麵對庭州官府和瀚海軍府,必須要使用些非常的手段。利用狄仁傑的名頭來做文章,是他從心底裏憎恨的行為,但是為了能給狄景暉尋求一個相對較好的環境,也隻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想過這些,袁從英靜下心來,緩緩調整氣息,站定、起勢、手中的樹枝舞動生風,腦海中雜念頓除,一套刀法練完,渾身寒意祛盡,僵硬的後背鬆弛了不少,雖然疼痛依舊,頭腦卻清醒了,胸口的憋悶感也隨之減輕。

看著樹枝上和地下幹淨的積雪,袁從英突然起了玩興,他解開上衣,捏起雪團,將雪抹上前胸和肩膀,用力摩擦,皮膚很快變得通紅,熱辣辣的感覺隨著血液流動到全身,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袁從英正打算往後背也擦一點雪上去,猛地聽到身後細細簌簌的聲音,他頭也沒回,就將手裏的雪團往後拋去。

“嗚!”的一聲怪叫從腦後傳來,袁從英猛轉過身,就見一小團黑影蜷縮在雪地之上,蹬了蹬腿就不動彈了。原來是隻野貓,袁從英搖搖頭,覺得自己大驚小怪的十分可笑。他把衣服攏上肩膀,剛想回屋,麵前的枯樹叢中飛快地跑出一個矮小的身影,嘴裏大叫著“哈比比!”直接撲到了黑貓身旁,抱住那貓的身子號啕大哭。

袁從英看得又詫異又好笑,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那人身邊,輕輕拍了拍那人的肩,低聲招呼:“喂,這是你的貓嗎?你再仔細看看,它應該還沒死。”

那人渾身一震,慢慢回過頭來,袁從英仔細端詳,隻見他形容幼小,分明還是個孩子,看上比韓斌都要小好幾歲。一身胡人孩子的裝束,還帶著頂毛皮小帽子,煞是可愛。隻是滿臉淚痕,眼神呆滯,樣子有些奇怪。

袁從英蹲下身,微笑著朝那孩子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腦袋,安慰幾句。哪知道那孩子突然目露凶光,滿臉猙獰地哇哇大叫,拚命朝袁從英撞過來。袁從英一把捏住他的小胳膊,忙問:“你幹什麽?”

這下袁從英倒有點兒茫然無措了。他慌忙試了試小孩的鼻息,還挺粗重,他晃動著孩子的身體叫了幾聲,一點用都沒有。地上那隻惹禍的黑貓醒了,剛才袁從英的雪團隻是把它砸昏,現在這畜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衝著袁從英懷裏的孩子“喵,喵”亂叫,搞得袁從英更加心煩意亂。他抱著小孩剛站起身,麵前的樹叢中又閃出一個人影。

袁從英皺起眉頭朝來人看,心裏嘀咕著,這個早晨真是夠熱鬧的。那人看見他懷裏的孩子,正要往前衝,又猶豫地停下了。躲在樹叢的陰影之中,那人冷冷地命令道:“快把孩子放下!”聽聲音原來是個女人,雖然竭力掩飾,語氣中的慌亂和焦急仍相當明顯。袁從英對她鬼祟而倨傲的態度很有些不悅,便反問:“這孩子是你什麽人?”

黑影中的女人沉默著,袁從英能清晰地聽到她急促的呼吸,明顯是焦慮非常,對這昏迷的孩子關切至極。袁從英心中有些不忍,便抱著孩子朝她走過去,那女人向他伸出雙手,聲音顫抖著哀告:“求求你,把他給我。”

就在這時,袁從英懷裏的孩子醒過來了,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便也朝她張開兩手,嘴裏含糊不清地叫著:“娘……娘……”

袁從英不再猶豫,輕輕將孩子遞到那女人的手中。

那女人緊緊摟著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身上,低聲嗚咽著:“安兒,安兒,叫你不要亂跑……嚇死我了。”

安兒攀住娘的脖子,回頭到處亂看,繼續嘟囔著:“哈比比,哈比比。”

袁從英明白他的意思,從地上撿起那隻亂叫的小貓,也送到安兒的手中,輕聲道:“看好你的孩子,看好這隻貓。”說完,轉身便走。那女人隻是低頭不停地摩挲著孩子的臉蛋,並沒有注意到袁從英離開。

大清早,袁從英和狄景暉便離開館驛,前往庭州刺史府的衙門。一路之上,狄景暉始終興致勃勃。他昨天剛到庭州,還沒來得及欣賞這個西域重鎮的風貌,就被袁從英反鎖在館驛之中,今天才得以一睹芳容,就忙不迭地東張西望。

庭州地處西域腹地,北鄰沙陀磧,南麵天山山脈,東臨戈壁荒漠,環繞它的大部分地區不是高山峻嶺就是荒漠沙海,可以說是個名副其實的大漠綠洲。時值冬末,植木凋敝,還看不到生機盎然的綠意,但街道兩旁千姿百態的房屋、路上樣貌打扮五花八門的行人、喧嘩熱鬧的集市、還有供奉著截然不同的神靈,卻比鄰而居,相安無事的伊斯蘭教、薩滿教、沃教、景教的各式寺院、教堂和神廟,都看得人眼花繚亂。完全可以想象,當春天降臨的時候,天山上冰雪消融,滋潤著幹涸的土地,滿山遍野的花草怒放,這個城市將會是如何的色彩繽紛,絢麗多姿。

果然不出他們的預料,沒過多久,一個身披甲胄、頭頂紗籠的軍官便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將二人直接引進了刺史府的後堂。

後堂中,錢歸南笑容可掬地請二人坐下,熱情周到地過問了旅途和住宿的情況。隨後,錢歸南便開始長篇大論地表達起對當朝宰輔狄仁傑大人的無限景仰之情,以及對狄、袁二人遭遇的同情和感慨。他的這番談話顯然是做過充分準備的,竟將狄仁傑從政以來的事跡逐一敘述,有些二三十年前的往事連袁從英和狄景暉都聞所未聞。二人邊聽邊互相交換著眼神,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甚至感到有些荒謬。

總算錢刺史大人說得口幹舌燥,低頭喝茶,袁從英撿了個空,便直截了當地詢問起對狄景暉在庭州下屬伊柏泰服流刑的具體安排。錢歸南胸有成竹地笑起來:“哎呀,袁校尉莫要著急,本官早就為狄公子盤算好了。二位昨日才到的庭州,何不先休息休息,賞玩這西域邊城的風光,伊柏泰嘛,過一段時間再去也不遲。”

袁從英也微笑著答道:“錢大人,這樣不太好吧。錢大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出發前狄大人曾囑咐過,萬不可因為他的緣故打擾到州府行使職責。另外,卑職也想盡快在瀚海軍赴任。”

錢歸南眼珠轉了轉,應道:“嗯,有理有理。唉,狄閣老為人為官都這麽光明磊落,真令人欽佩。這樣吧,現已到了晌午,本官想請狄公子和袁校尉共進午餐,關於二位今後的安排,咱們邊吃邊談,如何?”

狄景暉和袁從英一齊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午飯就擺在後堂上,錢歸南請袁從英和狄景暉入席,王遷作陪。袁從英看桌上多副碗筷,知道還有人要來,便向狄景暉使了個眼色。狄景暉會意,看來這位錢大人的葫蘆裏裝的藥還挺複雜。果然,尚未酒過三巡,門外傳來“蹬、蹬”的腳步聲,一人大步邁進後堂,向錢歸南抱拳行禮:“錢大人。”

錢歸南招呼:“哦,武校尉來啦。好,好,快坐下。”

武遜往桌邊掃了一眼,看到袁從英,不由得愣了愣。錢歸南以為他是見到陌生人納悶,便趕緊給做介紹。三人互相見禮,袁從英隻當從沒見過武遜。武遜臉色陰沉著,也坐了下來。

自武遜進門之後,此前一直喋喋不休、精神亢奮的錢歸南就換了個模樣,說話變得有氣無力,也不再把酒布菜,甚至連臉色都發灰泛黃起來,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飯桌上頓時氣氛沉悶,大家都不知說什麽好,隻有狄景暉毫不在意,依舊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菜。

袁從英聽得一樂,心想此人果然耿直,居然這麽和上官說話。

錢歸南“嗯”了一聲,以手撐額,做出副困頓難支的樣子來,低聲道:“武校尉,你昨天所說的沙陀匪患之事,令本官十分焦慮啊。本官昨晚徹夜難眠,反複思量,直感這件事情不僅牽涉到商路安定,更影響到我大周天朝威嚴,實在是事關者大啊……想我庭州官府,深受聖上和朝廷的囑托,以維護北庭地區的通商秩序和治安為要務,哪裏想到在我的治下卻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我,怎麽還有麵目去見聖上,又如何麵對庭州的百姓和來往西域的各國商團啊……”

武遜拚命耐住性子,才能端坐著聽錢歸南這通言不由衷的胡扯。

狄景暉本來隻顧吃喝,掃到一耳朵“匪患”,好奇地問:“沙陀匪患?怎麽回事?庭州不是有個瀚海軍嗎?幹嘛不去平匪?”

錢歸南的臉上頓顯尷尬之色,支吾了幾句。袁從英一直緊盯著他,發現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惡毒的冷光,轉瞬即逝。

武遜緊接著逼問:“錢大人,您到底想怎麽辦?”

錢歸南似乎頭痛欲裂,拚命按著太陽穴哼哼唧唧地說:“武校尉,本官身體不適,你說話小點兒聲。”

武遜不情願地低下頭,馬上又抬起來,依舊逼視著錢歸南。錢歸南長歎口氣,指了指袁從英:“虧得神都來了這位袁校尉,本官才算是有了主意。”

袁從英一愣:“我?”

武遜比他更急,吼道:“和他有什麽關係?”

錢歸南無奈地搖頭:“唉,瀚海軍日常軍務十分繁忙,騰不出額外的人員來處理匪患。本官要向朝廷請兵支援的話,一則開不出口,二則也怕曠日持久,更加耽誤剿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萬全之策。萬沒想到,今天迎到了袁校尉來沙陀戍邊,這真是久旱甘雨啊,我沙陀磧匪患指日可除!”

袁從英朝錢歸南抱拳,正色道:“錢大人,您是要指派卑職去平定沙陀磧的匪患嗎?”

錢歸南點頭:“正是。本官想請袁校尉協助武遜校尉共同赴伊柏泰縣,在那裏組建起一支剿匪團,平定沙陀磧的匪患,還商路平安。”

“是!”袁從英剛應了一聲,武遜卻跳起身來,大聲道:“錢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讓我和他,呃,這個袁校尉一起剿匪也就罷了,為什麽要去伊柏泰?為什麽要重新組建剿匪團?我的沙陀團呢?”

錢歸南虛弱地擺擺手:“武遜,你且少安毋躁,坐下說話。這位袁從英校尉的來曆,剛才我已給你介紹過了,相信他一定能夠給你鼎力相助。伊柏泰縣位於沙陀磧的腹地,以它為據點,探查沙陀磧中匪患的活動狀況,是最佳的選擇,既能攻又可守。至於你的沙陀團嘛,要維護整個沙陀磧周邊地區的治安,不能單單用來剿匪。伊柏泰本來就有瀚海軍招募的編外兵團,你和袁校尉過去以後,將編外兵團治理一下,本官授權你們重新建立剿匪團。”

袁從英笑答:“錢大人這樣安排很好,卑職領命。”

錢歸南又看看狄景暉,滿麵笑容道:“狄公子,你也要去伊柏泰的,就與袁校尉一同前往吧,彼此有個照應。袁校尉隻要給狄公子隨便安排個閑活,就算是在充役服刑了。武校尉,你可要代本官多多照料袁校尉和狄公子啊。”

袁從英和狄景暉相互點點頭,便都微笑著向錢歸南道謝。沉默了一會兒的武遜突然啞著嗓子問:“錢大人,假如武遜不去伊柏泰,也不肯放手沙陀團呢?”

錢歸南語氣輕鬆地回答:“如果武校尉不想剿匪,就繼續留在沙陀團嘛,本官不在意。”

武遜的雙眼通紅,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半晌才擠出句話:“武遜領命!不過……伊柏泰那裏的編外兵團沒有正規的兵械,我要帶些過去。”

錢歸南冷冷地道:“剿匪不需要很多正規兵械吧?這樣吧,我讓王遷去給你準備些軍械,你帶去就是了。”

武遜點點頭,猛地站起身來,朝錢歸南抱抱拳:“錢大人,武遜這就去做準備了。”

袁從英也忙起身道:“武校尉,我與你同去吧。”

武遜斜了眼袁從英,鄙夷地道:“不必勞動袁校尉的大駕。袁校尉剛從京中來,旅途勞頓,還是多多歇息。錢大人這一桌請的可都是邊塞難得一見的好吃食,二位千萬別辜負了錢大人的好心。武遜給二位打個招呼,伊柏泰是個不毛之地,比庭州可差遠了,二位多加小心吧。明天早上,我會去館驛帶你們一起上路。”說到這裏,他又冷笑一聲,道,“二位要是有別的想頭,趁早對錢大人明說。待明天上路以後,就沒有轉圜的機會了!”撂下這句話,武遜像來時一樣,邁著山響的大步走了。

當天傍晚,錢歸南提早結束了公務,就坐上馬車出了刺史府。和平日一樣,馬車在庭州的街道上轉悠了半天,確定沒有被人跟蹤,才駛過一座高大的薩滿教神廟,停在旁邊僻靜的小巷中。整條小巷裏隻有一座當地式樣的民居,灰泥壘的院牆,院門朝巷內開啟。王遷先查看了四周的情況沒有異常,錢歸南這才匆匆下車,閃身進了院子。

不算很大的院落中搭著長長的葡萄架,沿院牆載的一溜庫爾勒梨樹和阿驛果樹,枝葉上都覆蓋著白白的積雪。錢歸南沿碎石鋪的甬道匆匆向後院走去,剛到後宅門口,就聽“喵嗚”一聲叫喚,一隻兩眼冒著綠光的黑貓朝他的腳下猛躥過來。錢歸南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憤憤地罵了句:“晦氣!”舉手推門而入。

屋內四壁塗成天藍色,上麵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掛毯,地上也鋪著大幅的織錦地毯,滿屋都飄著安神香催人入睡的氣味。錢歸南抽了抽鼻子,掀開垂地珠簾,坐在榻邊的女人聽到動靜,趕緊回頭起身,朝他露出嫵媚的笑容。這女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全身胡人女子的打扮,天青色的錦袍上綴滿胭紅、絳紫、和黑白兩色的珠串,看容貌卻是漢人女子的模樣,小巧的鵝蛋臉,膚色白皙,五官秀美絕倫,烏黑的頭發挽成高聳的反綰髻,滿頭華麗的珠翠,很有中原貴妃的神韻。

女人微微倚靠在錢歸南的懷中,也輕聲道:“昨晚上鬧了一夜,清晨的時候,我一不留神打了瞌睡,這孩子就跟著哈比比跑出去了,還犯了病,所幸沒什麽大事。”

錢歸南擔憂地道:“安兒的癲病犯得次數越來越多,平常的癡傻也沒有絲毫改觀,看起來是很難治好了。”

女人淒苦一笑:“大概這就是我的報應吧。”

錢歸南摟著女人坐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安慰道:“素雲,你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安兒還小,會有希望的。”

正說著,一名十多歲的胡人小婢給二人端上奶茶,錢歸南嚐了一口,笑道:“阿月兒,你做的奶茶已經快趕上你家阿母了。”

阿月兒“撲哧”一笑:“老爺,這就是阿母做的。”

“哦?”錢歸南摟住裴素雲的肩膀,“你要忙著照顧安兒,還給我做奶茶?”

裴素雲柔媚地應道:“這不算什麽。你每天要應付那麽多事情,還總惦記著我們母子,你才操勞呢。”

錢歸南點點頭,如釋重負地歎道:“素雲啊,你是不知道,今天我總算是把一個心腹大患給處理了,還順便解決了這段時間一直讓我忐忑的難題。嗬嗬,此刻我真是輕鬆不少啊。”

“心腹大患?”裴素雲轉動著眼珠問,“你是說武遜嗎?”

錢歸南笑起來:“知我者素雲也。”

裴素雲站到錢歸南的身後,替他揉捏著脖頸和肩膀,一邊問:“歸南,你不是說這武遜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強脾氣,這次你怎麽就把他給製服了呢?”

錢歸南露出陰險的笑容,得意洋洋地答道:“我也是被逼出來的主意。”他閉起眼睛享受裴素雲的按摩,接著說,“武遜叫囂了三年要剿匪,我就是以證據不足推托,他也始終沒有辦法。可這回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居然讓他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屍首,還抬到了刺史府門口,搞得我很被動啊!”

裴素雲的手勢一停,喃喃自語:“波斯商人的屍體?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給他,否則就憑武遜自己,沒有絲毫線索,怎麽可能在莽莽大漠中找到屍體?”

錢歸南點頭:“嗯,這個以後還要想辦法查一查,此刻倒不著急。問題是武遜昨晚把屍首那麽一扔,我確實難辦,不能再隨口推托,可也不可能真去剿匪,好在機緣湊巧,把那兩個人送到我的麵前。”

“哪兩個人?”

“素雲,你還記得我曾向你提到過神都要來的兩個人吧?”

錢歸南頷首:“沒錯,就是他們,狄景暉和袁從英。他們兩人是昨天一早到達的庭州。那袁從英一到就去瀚海軍報到,哈哈,我吩咐讓人晾了他一整天!”

裴素雲問:“為什麽?”

錢歸南陰陽怪氣地答道:“給這位神都來的前大將軍一個下馬威嘛!素雲,這兩個人的情況我都和你提過。以狄仁傑在大周朝廷的勢力和影響,以這兩人的背景和身份,怎麽會犯事到要流落至伊柏泰這樣困苦的地方?朝廷把他們下放到此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麽?恐怕內情絕不像公文裏說的那麽簡單。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為如何安置這兩個人傷腦筋。袁從英曾經當過狄仁傑十年的侍衛長,能力肯定非同一般,他一旦加入了瀚海軍,誰知道會生出什麽事端來,而我在瀚海軍的行止多少會有些顧忌,因此我打定主意不讓他進入瀚海軍府。”

裴素雲納悶道:“可是他們和你處理武遜有什麽關係呢?”

錢歸南歎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的辦法,武遜不是要剿匪嗎?我現已將武遜和袁從英派去伊柏泰共同剿匪。素雲你再清楚不過了,那伊柏泰在沙陀磧的腹地,四周被荒漠環繞,就是個絕境。而且我不允許武遜帶走沙陀團的一兵一卒,讓他們自己用伊柏泰的編外兵卒組建成剿匪團。”

裴素雲倒抽一口涼氣:“歸南,你這計策,還真夠……”

錢歸南得意地道:“真夠毒的是不是?可是武遜一心要剿匪,居然全盤答應了我的條件。”

裴素雲想了想,遲疑著問:“但你這樣對待那個袁從英和狄宰相的公子,他們會不會懷恨在心,反而對你不利呢?畢竟……他們在朝中有過硬的靠山。”

錢歸南冷笑:“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我錢歸南什麽時候把朝廷放在眼裏?況且大周朝廷於我無恩無德……不提也罷!再說,就算此二人在伊柏泰受罪,那也是武遜的過錯,與我無幹。武遜在這點上和我目標一致,都巴不得他們在伊柏泰熬苦不住,可以趕緊打發了這兩個累贅才好。”

裴素雲追問:“你能肯定武遜在伊柏泰不會發現什麽?”

錢歸南爆發出一陣大笑:“在伊柏泰要活下去都不容易,還有編外隊上上下下和他作對,他自身都難保,何談剿匪?又如何能有特別的發現?武遜是個莽夫,根本沒有頭腦,他答應去伊柏泰,便是中了我的圈套,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黑貓哈比比怪叫著跳上桌子,被裴素雲抱在懷中輕輕撫摸。哈比比滿足地哼哼著,綠色的貓眼眯縫成了一條線。

屋外,狂風又起,沙石滾滾漫天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