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搏殺
並州大都督府,後堂。
陸嫣然被綁了整整一個晚上。她的四肢都麻木了,頭腦也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間,昨夜和狄大人的那番對話似乎隻是一場夢,那麽的不真實。她甚至都記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眼前一會兒是馮丹青妖豔又惡毒的臉,一會兒是狄大人怒氣衝衝的神情,一會兒又是韓銳、韓斌兄弟單純潔淨的眼神,但出現最多的,仍然是令她魂牽夢縈、時時刻刻都無法忘懷的狄景暉的臉。他意氣風發又滿含深情地對她笑著,笑得她的心變得如此軟弱,軟弱得想立刻偎入他的懷中,就此睡去死去,永遠也不要再醒來……
後堂的門打開了,並州法曹帶著幾個衙役走了進來。走近她的麵前,法曹冷言道:“陸嫣然,這個晚上過得還不錯吧。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陸嫣然費力地抬起頭,神思恍惚地道:“狄大人呢?狄大人在哪裏?”
法曹道:“狄大人早就回府歇息去了,今天不會來了。”彎下腰托起陸嫣然的臉,笑道,“真是個美人啊,難怪連狄大人都生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他吩咐了,你所供稱的刀殺範其信之罪,供詞多有謬誤,令人難以取信,故而不能定你的罪,也不便繼續收押你,今天就把你放了。”
“放了我?”陸嫣然詫異地問。
“對啊,狄大人說了,放了你,你現在就可以回家了。”法曹說完,向身邊的衙役使了個眼色,一名衙役走上前來,解開了陸嫣然身上的繩索,喝了一聲,“起來,快走吧!”
陸嫣然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走到門邊,又回頭疑惑地望望。法曹“哼”了一聲,又講了一遍:“快走吧!”陸嫣然這才慢慢地朝都督府外走去。
院內的一棵參天古柏下麵,陳鬆濤在綠蔭掩映下,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陸嫣然走出府門,才對身邊的一個衙役輕聲囑咐:“通知範泰,可以行動了。記住,先讓陸嫣然走遠點兒再動手,不要在都督府旁邊。”
“是!”那人答應一聲,匆匆而去。
並州,城北,臨河客棧。
袁從英在韓斌的床頭目不轉睛地守了整整一夜。黎明到來的時候,桌上的蠟燭終於燃盡了,雨停以後,窗紙上漸漸泛出清冷的白光。借著這半明半暗的光線,他俯下身去,仔細觀察孩子的臉。韓斌在熟睡中露出天真的笑容,麵色雖然還有些灰白,但已經顯出大病初愈的生氣。袁從英探探韓斌的額頭,燒已經退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伸手把韓斌抱到懷中。
剛走到門口,懷裏的孩子用細弱的聲音問:“我們去哪裏?”
袁從英停下腳步,微笑道:“你醒了。”
說出這句話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
韓斌盯著袁從英,依然細聲細氣地問:“嗯,你要帶我去哪裏?”
袁從英道:“這裏不能再住了,我們換個地方。”
韓斌扁了扁嘴,問:“為什麽?這裏不好嗎?”
袁從英抱著韓斌回到桌邊坐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我怕這裏不安全,以防萬一還是換個地方比較好。昨晚上如果不是因為你生病,就該走的。”
韓斌眨了眨眼睛,輕聲道:“你是怕昨天來的老爺爺再來找你嗎?你們吵架了嗎?”
袁從英笑了:“你還真是聰明,什麽都知道啊。不,我們沒有吵架,我也不怕他來找我,但是我怕有人會跟著他來找到我們,我又不能一直這麽守著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好了,趁天還沒有大亮,我們現在就出發。先回土地廟躲一天,然後我再去找個更安全的地方。”
韓斌很不情願地摟住袁從英的脖子,噘著嘴不說話。袁從英也不管他,抱著他輕輕地打開房門,四下看看,飛快地跑過穿廊,從馬廄裏牽出馬匹,把韓斌放到馬上。接著,他又返回仍然空無一人的櫃台,留了些錢在桌上,便牽著馬沿原路返回了城東土地廟。
到了城東土地廟,袁從英把韓斌安頓在草稈堆裏,又把從客棧帶過來的餡餅、牛羊肉放在他的身邊,說:“天亮了,這裏很安全,你乖乖地睡覺吧。餓了就吃這些。我要去辦點事情,天黑以前一定會回來。”
韓斌依依不舍地拉著他的衣袖:“你能不走嗎?我一個人害怕。”
袁從英輕撫著韓斌的頭,道:“不行,我得去看看那個老爺爺需要我做什麽。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勇敢。在這裏等我,天黑前我一定回來。”
袁從英朝韓斌揮揮手,就離開了城東土地廟。
袁從英很快就到了狄府外,騎著馬繞著狄府轉了一圈,卻並沒有進去。回到狄府門前,他四下看了看,發現街邊有家茶樓,一大早已經人來人往,便牽著馬走過去,讓夥計將他引到二樓臨街的窗邊位置,坐了下來。
夥計送上熱茶,袁從英喝了一口,朝外望望,這個觀察點很好,可以看清楚狄府出入的全部動靜。直到此刻,他也並不清楚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在經過昨夜之後,這是他現在所能想起來做的全部事情,就在這裏,在距離狄仁傑咫尺之遙的地方,他靜靜地等待著,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期待,卻感到十分平靜。
時間似乎過得很快,日上三竿了,街麵上愈發熙熙攘攘,突然,袁從英發現狄府的門開了,狄景暉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一臉緊張地出了府門,沿著街道往下飛奔。袁從英向桌上扔下幾枚銅錢,飛快地跑下樓梯,也上馬尾隨在狄景暉身後疾馳起來。
並州,狄府。
狄仁傑這天起得很晚,多年來他早起的習慣從沒有被打破過,但是這天直到巳時,狄忠在他的臥房外來來回回轉了無數個圈,卻始終沒有聽到老爺召喚的聲音。狄忠有些擔心,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直接闖進去。正在躊躇,沈槐來了,還是像一貫那樣形色匆匆地來到堂前,對狄忠說:“大管家,狄大人審問得怎麽樣了?”
狄忠一愣:“沈將軍,您在說什麽?什麽審問?”
沈槐也被他問得有些發愣,反問:“怎麽?狄大人不是在審問陸嫣然嗎?”
狄忠道:“哪有啊,我們老爺還沒起呢!”
沈槐臉色變了,呆了一呆,遂跺腳道:“糟糕,怕是有鬼!”
“啊!”狄忠的臉色也變了,趕緊拉著沈槐就往後院跑,來到狄仁傑的臥房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就門上猛敲起來,一邊喊:“老爺,老爺,沈將軍來了,有要緊事情找您!”
“什麽事?”門內傳來狄仁傑答應的聲音。
狄忠如釋重負地和沈槐交換了一下眼神,門打開了,狄仁傑披著外袍站在門邊,滿臉的皺紋在日光下顯得又深又密,雙眼布滿血絲,顯然是一個晚上沒睡。
狄忠看得一驚,心裏卻很明白是怎麽回事,輕輕叫了聲:“老爺。”便垂手退到一邊。
沈槐向前一步,對狄仁傑抱拳道:“末將參見狄大人。狄大人,您沒睡好?”
狄仁傑擺擺手道:“老年人嘛,覺自然少些。沈將軍,你來我府中有什麽急事?不是說好了,今天我會去都督府再審陸嫣然,你到我這裏來做什麽?”
沈槐急得高聲道:“狄大人!事情不對啊。我今天去都督府,想先看一看陸嫣然的情況,準備一下再給您重審,哪知法曹大人告訴我說,陸嫣然一早就被您派人提到府上來審了。還說什麽狄大人的架子真大,審案子還要在家裏審等等的一番鬼話,末將當時就覺得不對,但又說不出什麽來,便在都督府裏頭等了一會兒,還是越想越覺得古怪,所以才趕來您這裏,沒想到……”
狄仁傑一步跨出房門,盯著沈槐大聲問:“還有這等事?”
沈槐連連搖頭道:“咳,我該早點過來看看。”
狄仁傑衝他擺手:“別急,別急,讓我想想,想想,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他麵沉似水,雙眸閃著鷹一般犀利的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喚道,“狄忠,你去看看景暉在不在他房裏,把他給我叫過來!”
“是!”狄忠飛快地跑了。狄仁傑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著沈槐,沈槐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有點手足無措。
突然,狄仁傑幹笑一聲,問:“沈將軍,你的功夫應該還不錯吧?”
沈槐低下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狄仁傑緊接著又問:“從英似乎對你還挺讚賞,他和你比試過嗎?”
沈槐囁嚅道:“有,前日晚上喝酒時,從英兄和末將比過劍。”
狄仁傑猛地盯住沈槐:“他和你比過劍,比過劍……那結果如何?”
沈槐尷尬地說:“末將哪裏是從英兄的對手,他說末將的劍法還算淩厲,但缺少實戰經驗。”
狄仁傑聽到這話,突然仰天長歎一聲,便不再說話了。就在這時,狄忠跑來,一迭連聲地喊著:“老爺,老爺,三郎君一個多時辰之前就出去了,走時很匆忙。我問過了,似乎是有人來給他送了封信,三郎君一看信便立即走了。”
狄仁傑的身子猛地搖晃了一下,沈槐連忙上前扶住,急道:“狄大人,你怎麽了?”
狄仁傑搖搖頭,勉強鎮靜了一下,看定沈槐,問:“沈將軍,我能相信你嗎?”
沈槐被他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堅定地答應了一聲:“能!”
狄仁傑點頭道:“好。沈將軍,你現在就要去一趟藍玉觀,如果我所料不錯,陸嫣然和狄景暉現在都應該在那裏!”
“啊?”沈槐大驚。
狄仁傑又想起什麽,問:“藍玉觀那裏,現在還有官軍把守嗎?”
沈槐回答:“沒有了。昨天上午各位大人探查過現場之後,陳大人就吩咐把屍首全部運回都督府,官軍也都撤回來了。”
狄仁傑咬著牙低聲道:“很好,安排得十分妥貼。”再次望著沈槐,一字一句地道,“沈將軍,你在藍玉觀恐怕要麵臨一場惡戰了。”
沈槐還是有些發蒙,但也毫不猶疑地抱拳道:“末將願為狄大人效力,末將現在就去。”
狄仁傑又道:“狄忠,你去把府中看家護院的家丁們都召集起來,讓他們跟著沈將軍一起去。”
沈槐問:“狄大人,為什麽不通知官軍?末將可以帶著官軍去啊。”
狄仁傑冷笑道:“難道你還沒有察覺出來,如果沒有官府的內應,這一係列的事情是根本無法實施的?如果你現在去通知官軍,那就連你也去不成了。而且我敢肯定,官軍一定會在適當的時機出現的。所以沈將軍,如果你真想幫助老夫,那麽就帶上我的家丁前往,這些家丁俱是府兵出身,並不比官軍差!”
沈槐不再問話,轉身大踏步地往外走去。狄忠帶來的一眾大約二三十名精壯家丁跟在他後麵,一起跑步出了狄府。
狄仁傑站在堂前,目送著他們離去。狄忠湊過來,輕聲問:“老爺,我去臨河客棧請袁將軍來幫忙吧。”
“你敢!”狄仁傑一聲厲喝,猶如晴空中的一聲霹靂。他瞪著雙血紅的眼睛,對著狄忠一字一句地道,“你給我記住,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想聽到這個人!”
狄仁傑走回堂中,正襟危坐,猶如入定一般。狄忠急得抓耳撓腮,堂內堂外地亂躥,隔一會兒便去門口張望,一會兒又跑回正堂前跺腳。實在急得不行了,他終於鼓足勇氣,來到狄仁傑身邊,低聲道:“老爺!您再想想辦法啊。光有沈將軍和咱們的家丁去能行嗎?萬一不行,那,那三郎君會不會出事啊?”
狄仁傑猛地一抬頭,目露凶光,聲色俱厲地道出一句:“那我就殺了他!”
狄忠被他的神態語氣驚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問:“老爺,您,您要殺誰啊?”剛問出口,突然恍若大悟,頓時嚇得臉色慘白,站在原地全身都顫抖起來。
狄仁傑也被自己的話震住了。他愣在那裏,臉上陰晴不定,全身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從昨夜離開臨河客棧起,難以遏製的怒火一直在燃燒,就在剛才,當他無奈至極派出沈槐去解救兒子的時候,這股怒火終於轉變成了刻骨的仇恨,恨到一個“殺”字脫口而出!然而,也就是在這殺心即起的瞬間,他感受到了更加強烈的痛,此生從未有過的剜心般的痛。他盡最大的力量平複著自己的心緒,召喚自己的理智,運用起自己六十多年來積累下來的全部人生智慧,狄仁傑默默地思索著,審視著自己的內心,解讀著昨夜袁從英的行為和話語,還有他所流下的淚。十年了,這還是狄仁傑第一次看到袁從英在自己麵前流淚。
狄仁傑沉默了許久許久。狄忠在旁邊等著,隻覺得仿佛過了千年萬載,終於聽到他聲音低沉地道:“狄忠,你去一趟臨河客棧。”
“啊!”狄忠一抖。
“你去把從英找來。”狄忠狐疑地望著他,還不敢動。狄仁傑慘然一笑,“放心,我不是要殺人。你是對的,我需要從英來幫我,現在隻有他能幫我。”語音未落,淚水潸然而下,狄忠低頭跑了出去。
狄仁傑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待著。半個時辰之後,狄忠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擦著汗大聲嚷道:“老爺,沒找到袁將軍。他的房間裏是空的,夥計說本來還有個小孩和他在一起,可現在也找不到了。”
“什麽?還有個孩子?”狄仁傑瞪著狄忠,眼前閃過昨夜那桌飯食,自言自語道,“我明白了,那個孩子一定是韓斌,他是為了保護韓斌才……可是從英啊,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是因為景暉嗎?對,這幾天景暉一直都住在這裏。可即使如此,難道你連我也不信任了嗎?你究竟在做什麽?”
狄忠急道:“老爺,我再去找找袁將軍!”
狄仁傑擺手:“不,哪裏也不要去,你找不到他的。咱們就在這裏等著,等著。”
狄忠“咳”了一聲,隻好站在原地不動了。
並州郊外,藍玉觀。
狄景暉策馬飛奔,隻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趕到了藍玉觀。一路上,他根本沒有留意過其他,隻是拚命趕路,因此袁從英幾乎緊跟在他身後也到了藍玉觀,他都毫無覺察。來到藍玉觀外的夾縫旁,狄景暉翻身落馬,叫喊著陸嫣然的名字便直奔了進去。一轉出夾縫,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便呆住了。
陸嫣然披頭散發地站在熱泉潭邊,一邊一個蒙麵的黑衣大漢,像抓小雞似的各抓著她的一條胳膊。一見到狄景暉,她便撕心裂肺地喊起來:“景暉!景暉!”身旁的一個大漢搧起巴掌把她打得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她卻依然在那裏哀哀地叫著狄景暉的名字。
老君殿前的空地上,一字排開幾十名蒙麵的黑衣漢子,各個岔開雙腿站得紋絲不動。在他們前麵,一個同樣蒙著麵的黑衣人正悠閑地來回踱著步,見到夾縫前呆若木雞的狄景暉,他哈哈一笑,張口道:“狄三郎,別來無恙否?”
狄景暉聽到黑衣人的聲音,大驚失色道:“怎麽是你!”
黑衣人笑道:“為什麽不能是我?”他一使眼色,隊中跳出來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夾上狄景暉,把他推到了這名黑衣頭領的麵前。
狄景暉瞪著黑衣人,咬牙切齒地道:“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是誰在藍玉觀的事情上想方設法地害我,可我一直想不明白。藍玉觀的事情如此機密,參與的人也都是我最信得過的。我實在想不出消息是怎麽走漏出去的,還緊跟著出了這麽多事,樁樁件件都欲陷我於彀中,置我於死地。今天我終於明白了,做出這一切的還是你,和你的主子!”
黑衣人微微一愣,隨後又放聲大笑起來:“說得好啊,還是我,和我的主子。狄景暉,看來今天你是真明白了,但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狄景暉恨道:“沒錯,我的確是明白得太晚了。我真是笨啊,怎麽就沒有想到你們。嫣然從範老爺子那裏拿到的配方,正是你那主子窺伺已久卻得不到,所以就想盡一切辦法來陷害我們!”
黑衣人擺手道:“狄景暉,你莫要血口噴人。說我們陷害你,這話我可不承認。剛才你自己也說了,配方是陸嫣然從範其信那裏拿到後給你的,也是你們兩個勾搭在一起,弄了些無家可歸之人在這個藍玉觀裏麵,給他們吃你們搞出來的藥物,結果吃出毛病來了,還死了人。你們兩個才是罪有應得,怎麽反說是我們陷害?”
狄景暉跺腳道:“是範其信騙了嫣然,騙了我!他堅持說這藥沒有問題,出事以後還答應要給我們解藥的。可他後來卻反悔了!而你們——你和你的主子把他也給殺了!”
黑衣人道:“哎,又血口噴人不是?誰說範其信是我們殺的?你說話也要有證據嘛。到目前為止,你的那位當世神探的爹都還沒把這樁案子給斷出來呢,你怎麽就空口白牙說是我們殺的?我倒想說,明明是你和陸嫣然,因為被範其信耍了,在藍玉觀裏栽了跟頭,他又不肯給你們解藥,所以你們兩個一怒之下,才殺了範其信滅口。怎麽樣?這個故事很通順吧?就是說給你那位神探大人的爹爹聽,他也得信個三分吧?”
“你!”狄景暉氣得說不出話來。
陸嫣然嘶聲叫道:“範泰!馮丹青不就是想要長生不老藥的秘方嗎?你去告訴她,我這裏有,我可以給她,都給她。隻要你們放過景暉,要我做什麽都行!”
黑衣人給她叫得有些發愣,繼而又發出一陣狂笑:“瞧瞧,說實話了不是?小美人兒還有長生不老藥呢,早點兒交出來嘛。藏得這麽牢,難道是想和你的情哥哥一塊兒長生不老,永享歡愛不成?”說著,他走到陸嫣然身邊,瞪著一雙**褻的眼睛,伸手去摸陸嫣然的臉。
“範泰!你放開她!”狄景暉目呲欲裂,大聲吼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藍玉觀的事情我們雖然有錯,但隻能算是誤害。而你們卻把身體尚且健康的道眾全都殺死,你們犯的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我爹一定能夠查出事情的真相,到時候定要讓爾等粉身碎骨!”
範泰冷笑道:“你爹?你爹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恐怕我們還未粉身碎骨,他老人家自己就先氣死了吧?狄大人是什麽樣的人物,怎麽可能容忍藍玉觀的醜聞發生在自己的家裏?既然你認為自己罪不至死,為什麽不早點去向你爹坦白,反而要弄到今天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看你心裏肯定也有數,你的罪若換成別人,或許罪不至死,但犯在狄大人的手裏,必然就是一個大義滅親的下場。可憐啊,狄景暉,聰明一世,偏偏要死在自己父親的手中,真真是悲慘呐!”
狄景暉聽到這番話,臉色由赤紅轉為慘白,額頭的青筋根根爆出,卻再說不出一個字,隻是眼睜睜地瞪著範泰,喘著粗氣。
範泰得意洋洋地看看狄景暉,又瞧瞧陸嫣然,歎了口氣,道:“老子此刻也調笑夠了,你們這對苦命鴛鴦,是時候該送你們上西天了。兩個人一塊兒走,也有個照應,到陰間去做對風流鬼吧。”說著一揮手,吩咐,“把他們兩個弄到一起,讓他們最後再說點兒體己話吧。”
兩個黑衣大漢架起狄景暉,把他推到陸嫣然的身邊。兩人立即緊緊地擁在一起,狄景暉把陸嫣然整個地摟在懷裏,愛憐地撫摸著她那張被打得又青又紫的麵孔,低聲安慰著:“嫣然,別怕。有我呢,有我呢。”陸嫣然在他的懷裏嗚咽著,顫抖著。
狄景暉抬起頭,怒視著範泰道:“範泰,恨英山莊和藍玉觀的事情我一個人擔著就是了,要殺要剮你隨便。隻要你放她走,百草堂和恨英山莊就全歸馮丹青!”
範泰一陣搖頭晃腦,咂著嘴道:“我道你個狄景暉,還當真是個情種啊。我們在藍玉觀搞出這麽些事情來,你隻要咬著牙不動聲色,還真能將我們搞得十分被動。可到頭來,為了這個女人,你還是將將地跑來自投羅網。更可笑的是,到了此刻,你居然還想著要談什麽條件。我現在就可以明白地告訴你,藍玉觀今天就是你們二人的葬身之地,你們在此作下那麽多的孽,死在這裏也算死得其所了!”
話音落下,範泰將手一揚,一個黑衣人立即朝狄、陸二人揮起手中的匕首。然而,卻見寒光一閃,黑衣人手中的匕首飛上了半空,捏著匕首的右手已經鮮血淋漓。他痛得慘叫一聲,還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咽喉已在瞬間被鋒利的劍鋒割斷,連哼都沒哼就倒在了地上。
範泰大吃一驚,倒退了半步,才看清楚擋在狄景暉和陸嫣然前麵的是誰。。
範泰倒吸了一口涼氣,從牙縫裏迸出三個字:“袁從英!”
袁從英微微點了點頭,不慌不忙地說:“範大總管,我們又見麵了。”他的聲音嘶啞低沉,語氣中的那股逼人之勢氣勢不減反增。
狄景暉和陸嫣然一起叫了起來:
“袁從英!”
“袁郎!”
袁從英側過臉去,隻朝他們淡淡地掃了一眼,並沒有說一句話,但他的鎮靜自若卻讓這兩個人立即安靜下來。一時之間,耳邊隻有熱泉瀑布的嘩嘩水聲,在藍天白雲下的山間幽穀中回**著。
範泰沉不住氣了,喝道:“袁從英,你怎麽會在這裏?”
袁從英一挑劍眉:“聽上去你似乎很不歡迎我啊,可是……”慢慢掃了一眼那排死士,“你帶來這麽一大幫子人,總不會光為了殺我身後這兩個手無寸鐵的人吧?”
範泰道:“本來隻是以防萬一,但現在看來,倒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
袁從英一笑:“那就好,這麽說他們都是為我準備的。”他的目光落在範泰的臉上,神情中帶著疲憊,慢吞吞地說,“看來,你們隻能先緩一緩辦你們的事了。要殺他們,除非先殺了我。”
範泰道:“上次是我輕敵,才讓你得了手,今天我一定要報了這一箭之仇!”
他將手一抬,剛要招呼手下,袁從英卻突然挺劍直直地朝他的麵門刺了過來。這招既不蓄勢也沒隱蔽,簡直像個完全不懂功夫的人在拚命。範泰措手不及,趕緊往後一仰,躲過袁從英的劍勢,兩人即刻纏打在一處,難解難分。
範泰的手下們圍在旁邊,因範泰還未來得及下命令,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在旁觀戰。卻見袁從英使劍,一上來就是拚盡全力的打法,招招致命;範泰用雙刀,也被袁從英逼得使出了渾身解數,雙刀舞得上下翻飛。這一場打鬥剛一開始就已是絕殺的路數,兩人中的任何一個隻要有絲毫的鬆懈,就會立斃於對方的兵刃之下。
兩人越打圈子越大,刀光劍氣把周圍的泥土都掀起了幾寸高。從熱泉潭前開始,很快就打到了藍玉觀中央的空地上。死士們也跟著慢慢往後退,離開熱泉潭越來越遠,大家都全神貫注在兩人的打鬥之上,不知不覺在狄景暉和陸嫣然麵前露出一大片空當。
袁從英眼神掃過之際,劍尖直掃範泰的前胸,範泰揮舞右手刀擋開若耶劍,左手刀朝袁從英的頭上就斬了過來,哪想到袁從英根本就不舉劍去擋,卻反手一劍朝著範泰的咽喉就刺。範泰大驚,人朝旁邊一歪,左手的刀砍在袁從英的右肩上,鮮血頓時冒了出來,袁從英卻趁著範泰這一刹那的重心不穩,飛身躍起,眨眼間已到了狄景暉和陸嫣然的麵前。隻聽他大吼了一聲:“快跑!”自己抱起陸嫣然,就朝老君殿直衝而去。狄景暉這時倒也反應迅速,緊跟在袁從英的身後猛跑。範泰和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清發生的一切,這三個人已經衝進了老君殿,牢牢關上了大門。
範泰跑到老君殿前,氣得破口大罵:“袁從英,你這個混蛋!滾出來!”
他此時方才醒悟過來,袁從英剛才的那通不要命的打法,目的就是伺機把狄景暉和陸嫣然轉移到老君殿中。
“範頭領,這下怎麽辦?”一個死士問道。
範泰狠罵:“什麽怎麽辦?往裏衝啊!”
眾人答應一聲就要猛攻,殿門豁然打開,袁從英如鬼魅一般從裏麵一躍而出,手起劍落,寒光閃過之處,攻在最前麵的三四個人慘叫著倒在地上,眾人被嚇得連連後退。
他並不再逼,一轉身回到老君殿門前,靠在緊閉的殿門之上,微微地喘息著,目光中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範泰氣急敗壞地看看倒在地上的幾名手下,俱已氣絕生亡,死得倒十分痛快。他暗點了一下人數,片刻間已經折損了五名死士,剩下的那些也被袁從英震懾得心神渙散,表情中顯露出明顯的恐懼。
再看袁從英,範泰突然心有所動,低聲對身旁的死士道:“情況有些不對。”
“怎麽了,範頭領?”那人忙問。
範泰道:“袁從英的打法有問題。你想,他如今隻有一個人,就算他自己本領再大,要對付我們這麽多人,已經十分困難,現在還要救狄景暉和陸嫣然兩個,他最好的辦法是什麽?”
那人轉動著眼珠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和我們周旋,等待援兵。畢竟以他一人之力,要從我們這麽多人手中搭救兩個完全不會功夫的普通人,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須要等待援手。”
“沒錯。”範泰道,“他現在把那二人弄到老君殿裏保護起來,算是得了先機,但他自己也負了傷,為何還要這麽拚命地和我們搏鬥?”
那人眼睛一亮:“莫非……他沒有援兵?”
範泰冷笑著點頭:“我猜他是一個人跟過來的,沒有來得及通知其他人。所以,袁從英現在是在做困獸之鬥!而且我看他現在的樣貌,似乎已有些力不從心。所以他就是想招招斃命,快速殺敵,還指望能把我們嚇退。哼,可惜打錯了算盤,我不會再上他的狗當了。既然他沒有援兵,那我們就慢慢地和他磨,看他一個人可以堅持到什麽時候!”
範泰將手一揮,眾人排好陣形。範泰吩咐道:“五人一組,上去和袁從英纏鬥,不要與他搏命,隻要讓他捉襟見肘、耗費體力就行。十個回合就退,下組馬上接替,咱們就和他來個車輪大戰!”
“是!”眾人應聲雷動。
老君殿前,袁從英默默觀察著正在排兵布陣的範泰,一邊努力調整著呼吸,一邊從疲憊已極的身心中調動著全部的精力和意誌。聽到對麵一眾死士信心滿滿的應聲,袁從英的唇邊甚至泛起了一抹冷冷的笑容,輕輕地說:“不怕死的就上吧,今天我陪你們好好玩玩。”
第一組死士揮舞著兵刃,呐喊著衝過來,將袁從英圍在了中間。他還是不變的打法,不躲不閃,隻是進攻,手中的若耶劍像被煞神附體一般,所指向的全都是對手的要害之處,死士們雖有心躲其鋒芒,怎奈此人身法快如閃電,力量似乎用之不竭,兼有鋒芒銳利的若耶寶劍,第一組的五人頃刻間又被放倒兩名,剩下的三個趕緊撤下去。第二組的五個人又衝了上來,仍然是前一組狀況的重複,接著是第三組,第四組……範泰一邊冷眼觀戰,一邊向身後站立不動的幾名死士使了個眼色,這幾個人立即噌噌噌地爬上老君殿前的幾棵大樹,取下背上的弓箭,搭上強弩,齊齊對準了激烈的戰場。
車輪大戰持續著,範泰手下的死士們正在變成一具具的屍體,散倒在老君殿的門前,剩下的人竟也無所畏懼,重新組隊,毫不遲疑地繼續衝上去。袁從英的全身上下都濺滿了鮮血,眼前早已是模糊的一片,但是他的動作仍然沒有絲毫的遲緩,隻是用盡全力拚殺著。
範泰看著殺紅了眼睛的袁從英,心中忍不住十分惶恐。終於,他下定決心,從嘴裏送出一聲呼哨。盤踞在樹頂的弓箭手聽到指令,刹那間弓箭齊發,帶著尖嘯射向戰場。搏鬥中的死士們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袁從英閃電般的身形在箭雨中穿梭,飛身躍起,若耶劍送出之時,兩名弓箭手從樹頂翻落,袁從英也隨之落回到老君殿門前,胸口卻已經釘上了一支利箭。他微微搖晃了一下身體,如炬的目光射向範泰,啞聲道:“暗箭傷人,連自己人都不放過,算什麽本事!”
範泰獰笑道:“你實在太厲害了,必須有所犧牲。袁從英,現在我看你還能挺多久!”
袁從英輕輕拭去嘴角邊的鮮血,揮起若耶劍,將插在胸前的那支箭的箭身削斷,一言不發地死死盯著他。
範泰晃動著手中的雙刀,正要親自上陣,藍玉觀外突然傳來喊殺聲連連。範泰大驚,回頭一看,隻見一支人馬大聲呐喊著從夾縫中衝了進來,領頭的正是沈槐!
範泰身邊的死士驚道:“範頭領,他不是沒有援兵嗎?”
範泰怒吼:“糟糕,中計了,快撤!”
他召集著被袁從英殺剩下來的若幹名死士,往藍玉觀夾縫外殺去。
沈槐領著狄府的家丁們迎上來,兩支人馬當即搏殺在一處。沈槐單挑範泰,數招之下已居下風,正在手忙腳亂之際,忽聽一聲大喝:“沈賢弟!”袁從英跳入圈中,舉劍擋開範泰一刀沈槐二人共戰範泰。範泰左支右絀,雙刀翻飛,怎奈袁從英攻勢淩厲,沈槐體力充沛,一個不留神,範泰的右胸已被若耶劍刺中。
範泰踉蹌中就地一滾,勉強躲過沈槐朝肩頭刺來的一劍,骨碌碌滾出一尺開外,站起身來便朝夾縫外狂奔。袁從英騰身而起,從範泰的頭頂躍過,落在夾縫之前,再挺若耶劍直刺範泰的咽喉,此時沈槐也已趕到範泰的背後,一劍插向範泰的後心。範泰在前後夾擊之中,困獸猶鬥,怒吼著向上方翻飛,袁從英緊逼其後,翻手又是一劍,範泰再也躲避不開,被若耶劍直刺入右眼之中。範泰狂嘯著落下,沈槐正對著他的後心補上一劍,範泰口噴鮮血朝前撲倒,袁從英飛起一腳,將範泰踢得往後翻滾,沈槐舉劍再刺他的前胸,範泰蹬了蹬雙腿,終於氣絕身亡。
袁從英跨過範泰的屍身,高聲喊道:“狄景暉和陸嫣然在老君殿,快去救人!”自己跳入家丁和死士們廝殺的圈中,左右開弓,連斃數命。那些死士卻也特別,雖已死傷過半,兼主將陣亡,卻毫不退縮,依然一味苦戰。袁從英雖有留活口之意,怎奈他們一味求死,博命地拚殺,稍有不慎必反遭其害,隻好痛下狠手,與狄府的家丁們一起,將這些剩下的死士們全殲了。沈槐三步兩步跑到老君殿門前,狄景暉和陸嫣然躲在殿中,透過殿門的縫隙將外麵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本來在看到袁從英中箭時,他們幾乎已失去了生還的希望,哪想到風雲突變,此時信心重燃,隻道就要起死回生,於是迎著沈槐大開殿門,一前一後喊叫著奔跑出來。
剛跑到殿前的空地上,樹上尚躲藏著的一個弓箭手朝狄景暉的後心射出一支箭,狄景暉狂喜中向前跑著,猶自渾然無覺,突然感到背上被一個溫軟的身體緊緊摟住,回頭看去,陸嫣然伏在他的背上,嘴裏冒出鮮血,雙眼卻閃著喜悅的光,直直地看著他,慢慢地軟了下去。
沈槐朝著樹上的弓箭手擲出手中的寶劍,正中那人前胸,弓箭手摔下樹來腦漿迸流。狄景暉叫了一聲:“嫣然!”卻已經完全變了調。他轉身抱住後心中箭的陸嫣然,緊緊將她摟入懷中,淚水奪眶而出。陸嫣然卻露出笑容,抬手輕撫著狄景暉的臉,斷斷續續地說:“景暉,我總想著有一天要為你而死,今天終於做到了,我真高興,真高興……”
狄景暉拚命搖頭,陸嫣然貪戀地凝望著他淚流滿麵的臉,終於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嫣然!”狄景暉埋頭在她的身上,慟哭失聲。
袁從英走到沈槐身邊:“沈賢弟,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必須馬上走!”
沈槐點點頭,過去拉扯狄景暉:“景暉兄,請節哀,此乃是非之地,必須馬上離開!”
狄景暉掙開他的手,繼續痛哭。袁從英快步走到狄景暉身邊,抬手對著他的後腦輕輕一拍,狄景暉頓時倒地。
袁從英對沈槐道:“把他抬到馬上。”
幾個家丁跑過來擔起狄景暉,沈槐抱起陸嫣然的屍體,眾人一起快步跑出絕壁夾縫,各自上馬跑上官道。
沈槐大聲問跑在身前的袁從英:“從英兄,你怎麽會在這裏?”
袁從英頭也不回地道:“先回去再說,快!大人在等!”
就在離開狄府還有一個街口的地方,袁從英突然攔住沈槐的馬匹,急促地道:“沈賢弟,愚兄就送你們到此。我現在還要去辦其他要緊的事情,你這就去向大人交差吧。”
“啊?”沈槐目瞪口呆,“從英兄,你要去哪裏?”
袁從英答非所問地道:“全部的經過問狄景暉就可以了。記住,你隻可對狄大人一人提起我也到了藍玉觀,切記!”說完,他掉過馬頭轉眼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沈槐也顧不得其他了,趕忙領著一眾人馬穿過最後一條巷子,來到了狄府門前。哪知剛一到門口,卻看見密密麻麻的官軍荷槍持劍地將狄府團團圍住,一見到沈槐他們,立即就衝了過來,領頭的一名副將衝沈槐叫道:“沈將軍,都等著你呢。快進去吧!”
沈槐心中忐忑,隻得命人將狄景暉和陸嫣然抬起來,在官軍的圍護之下奔進狄府大門。門裏的甬道兩邊也是重兵把守,隻留中間的過道讓人通行,沈槐快步跑到正堂前,舉目一看,主座上左右兩邊端坐著狄仁傑和陳鬆濤!
沈槐暗暗叫苦,隻好硬著頭皮上前施禮,稟報道:“狄大人,陳大人,末將參見二位大人。”
“這……”沈槐的頭皮有些發麻,“是,末將趕到藍玉觀時,正好看見恨英山莊的範泰總管帶著一幫武士,和狄三郎、陸小姐在理論著什麽,末將也沒來得及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麽,就看到範泰要動手殺害狄三郎和陸小姐。眼看要發生慘禍,末將自然上前阻止,結果混亂中,範泰和陸小姐都被誤傷身亡,範泰的手下也多數斃命。”
陳鬆濤指著昏迷不醒的狄景暉問:“他是怎麽回事?”
“哦,狄三郎見陸小姐為救自己而死,傷心過度昏迷了,應該很快就能醒來。”
陳鬆濤扭頭對狄仁傑道:“狄大人,您的意思呢?”
狄仁傑麵無表情地回答:“陳大人,您是在處理公務,老夫不便多言。”
陳鬆濤露出陰森可怖的笑容,對沈槐道:“沈將軍,陸嫣然本來不是好好地押在都督府後堂,怎麽又會跑到藍玉觀去了?還和狄景暉在一處?”
“這個末將也不太清楚。”沈槐索性來個一問三不知。
陳鬆濤一拍桌子,喝道:“大膽沈槐!分明是有人從都督府提出了陸嫣然,你居然還敢在本官麵前胡言亂語。”
狄仁傑悠悠地開口了:“我倒是聽說,有人借我之名帶走了陸嫣然。”
陳鬆濤冷笑道:“狄大人,您剛才不是說不幹涉我辦理公務嗎?怎麽,現在忍不住了?您說得對,本官確實聽法曹大人報說,正是狄大人派人從都督府將陸嫣然提到府上來審。既然狄大人說是有人借你之名,那就是說,狄大人不承認是自己提出的陸嫣然?”
狄仁傑道:“當然不是我派人去的。陳大人如果不信,可以讓法曹來與我對質。”
陳鬆濤道:“狄大人,誰不知道你的口才乃當世一絕,推理論證更是無人可敵。也罷,我不想與你糾纏是否你提出的陸嫣然,但問題是,狄景暉怎麽會和陸嫣然一起跑到藍玉觀,又怎麽會與恨英山莊的範泰發生火並?”
狄仁傑不動聲色地回答:“老夫對這些一無所知。”
“哦?那你為什麽要讓沈槐帶著你的家丁去藍玉觀?”
“今早沈將軍來我府中尋找陸嫣然,老夫便料定此乃有人設計陷害老夫,故而才讓沈將軍帶著家丁去尋找陸嫣然小姐。昨日老夫審問陸小姐時,曾向她提起過藍玉觀,她當時的神情非常恐慌,所以老夫才推斷陸嫣然很有可能在藍玉觀。至於實際發生的事情,老夫也完全不知其中的原委,還須陳大人澄清案情始末。”
陳鬆濤一個勁地點頭道:“狄大人啊狄大人,果然是滴水不漏的一番說法。本官實在佩服狄大人的英明機智,隻可惜啊,養子為患,”一指狄景暉,接著道,“那麽,他又為什麽會出現在藍玉觀?狄大人也有說法給本官聽嗎?”
陳鬆濤道:“本官倒是有一些,隻是不便現在就說給狄大人聽,怕狄大人聽了承受不住。”
“哦?鬆濤太小看狄某了,不妨說來聽聽?”
“好,那我就說了!”陳鬆濤道,“簡而言之,狄大人,你前日在藍玉觀所看到的恐怖的殺戮,就是您的兒子狄景暉一手策劃的!”
狄仁傑將手中的茶杯一擲,厲聲道:“陳鬆濤,說話要有證據!”
“狄景暉和陸嫣然今天一起出現在藍玉觀就是證據!”
“哼!昨日上午你我還一起出現在藍玉觀呢,你怎麽不自承殺人?”
陳鬆濤道:“狄大人,本官知道你愛子心切,不願意承認狄景暉的罪行。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狄景暉肯定牽涉在藍玉觀案件中,這一點隻要等他醒來,一問便知。”
狄仁傑說:“陳大人何不現在就把狄景暉弄醒,當堂訊問?”
陳鬆濤道:“狄景暉是藍玉觀案件的重要嫌疑人,我當然要細細審問,隻是沒必要在狄大人你的府上審。狄大人,本官現在就要把狄景暉帶回大都督府去收押審理了,還請狄大人配合本官執行公務。鑒於狄大人和狄景暉的關係,請狄大人在案件審理期間多多回避,不要幹涉審理過程。”
狄仁傑沉聲道:“鬆濤啊,你似乎忘記了,你自己還是狄景暉的嶽丈。你是不是也應該回避?”
“這……”陳鬆濤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某乃朝廷命官,自當秉公執法,絕不徇私舞弊。”
狄仁傑冷笑:“那就太好了。鬆濤請便吧,請放心,狄某絕不會為了兒女私情而罔顧大義公正,狄某還有這一點點骨氣。”
陳鬆濤站起身來吩咐:“來人呐,把狄景暉抬去大都督府。陸嫣然的屍首交與法曹大人處置。沈將軍,你也即刻隨我回都督府,我還要好好問一問你的擅自行動之罪呢!”
官兵前呼後擁著陳鬆濤離開了狄府,沈槐想和狄仁傑說句話,無奈沒有機會,隻好也跟著走了。
狄府的正堂上一下子便安靜了下來。狄忠氣得滿臉通紅,對著官軍的背影狠狠地揮著拳頭,對狄仁傑說:“老爺!這個陳鬆濤該死啊!”
狄仁傑卻十分平靜,微微一笑道:“景暉沒事,沈槐救下了他,這就好啊。”
“謝天謝地!三郎君好好的。可是老爺,陳鬆濤把三郎君押走了,咱們還得想辦法救他啊。”
狄仁傑搖頭道:“景暉在藍玉觀的案子裏麵到底有沒有罪,說實話我心裏也沒有底。如果他真的有罪,我絕不會救他。可恨的是,現在我連當麵問一問景暉的機會也沒有了。”
“老爺……”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陳鬆濤,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會不會對景暉不利?還是想要借景暉來要挾於我?他搞出這些事情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狄仁傑說到這裏,突然望定狄忠道,“狄忠,我現在缺少幫手啊。”
突然,狄仁傑說:“不對!狄忠,你快去叫一個今天去過藍玉觀的家丁來。”
狄忠趕忙跑出去叫來了一個。狄仁傑一見那家丁,便問:“今天在藍玉觀中,就是沈將軍領著你們解救的三郎君嗎?”家丁回道:“不,還有袁將軍。沈將軍帶著小的們趕到藍玉觀的時候,袁將軍已經一個人在那裏拚殺了,後來他又和我們一起殺了範泰的手下。”
狄仁傑一把抓住家丁,高聲喝問:“他真的在!為什麽他沒有和你們一起回來?”
家丁撓著頭道:“袁將軍和我們一起回來的啊,可是到了府門前就不見了,奇怪……”
狄仁傑回過身去,示意家丁離開。狄忠走到他身邊,卻聽見他在喃喃自語:“從英啊從英,你真的在,真的在。”
狄忠也狂喜道:“是啊,老爺,我就說嘛,袁將軍一定會幫您的,一定會!”
再看狄仁傑,蒼老的臉上神情似喜似悲,嘴唇顫動良久,才拉著狄忠的臂膀,擠出一句話來:“也不知道從英現在怎麽樣了。”
整個下午,狄仁傑都把自己鎖在書房裏冥思苦想。天色漸暗的時候,狄仁傑招呼來狄忠:“狄忠,準備馬車,我要去一趟景暉在城南的家。”
“是!”狄忠答應著,又問,“老爺,還要像昨晚我們去找袁將軍那樣,來個金蟬脫殼嗎?我敢說這會兒咱們府周圍一定給人盯得死死的。”
“不必,大搖大擺地去。兒子入了監,我去安慰安慰兒媳,瞧瞧孫子孫女兒,難道也有罪不成?”
“老爺說得有理。”狄忠正要去準備,突然大叫一聲,“哎呀,糟了!”
狄仁傑嗔道:“大驚小怪的,又出什麽事情了?”
狄忠煞白著臉道:“今天下午我去臨河客棧找袁將軍時,因走得太急,沒,沒注意有沒有被人盯上……”
“什麽?哎呀,你!”狄仁傑頓時也緊張地站起身來,猛地朝前踱了兩步,才穩住身形,道,“還好,從英和韓斌已經離開了。否則,你怕是真的要給從英招來大禍!”
狄忠連連捶著自己的腦袋:“這個豬腦子,豬腦子!還好袁將軍福大命大,早就走了。要不然我可真是該死了!”
狄仁傑道:“好了,下回一定要注意了。如今的情形,從英可不能再出什麽事啊!”
並州城南,狄景暉宅邸。
陳秋月呆呆地坐在臥房的梳妝鏡前,任憑丫環往她的鬢邊插入金釵步搖,可惜這些價值連城精美絕倫的飾物,隻能越發襯托出她滿臉的木然和頹喪。這副本也算得上嬌豔奪目的容貌,如今光剩下了行屍走肉般的皮囊。她的淚已經流幹了,心也早就碎成了片,宛如烈火灼烤中的飛蛾,連繼續翻飛的勇氣都喪失了,隻期待著這樣的煎熬可以早點結束,哪怕早一刻也好。
她站起身,任憑丫鬟幫她整理好身上的綾羅綢緞,才扶著丫鬟的胳膊,搖搖擺擺地走入正堂,瞧見狄仁傑端坐在中央,便深深地納了個萬福,口稱:“秋月拜見阿翁。”
狄仁傑瞧著這個兒媳,心中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時狄景暉偏要與自己作對,非要娶陳鬆濤的女兒不可,父子幾乎鬧翻,最後還是狄仁傑讓了步,心中實在不痛快,從此便對這個兒媳沒有好感。可是直到今天,當他看到這個仍然處於青春年華卻已經形容枯槁的女子時,才第一次意識到,她是自己那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兒子的妻,是自己那對金童玉女般孫兒孫女的娘,是自己的至親,可偏偏卻要遭受到這麽許多的冷落、彷徨和苦惱,她畢竟是無辜的啊……她,真的是無辜的嗎?
狄仁傑微笑道:“秋月一向可好?”
“媳婦很好,多謝阿翁掛懷。”陳秋月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狄仁傑道:“老夫今天的來意,秋月可知?”
“媳婦知道。”陳秋月回答得很幹脆,倒讓狄仁傑略感意外,不由微微一笑道:“哦,秋月請講講看。”
陳秋月冷冷地道:“狄景暉讓我爹給抓起來了,阿翁是為此而來吧?”
狄仁傑皺眉:“狄景暉?秋月,他可是你的夫君啊。”
“夫君?我倒是把他當成我的夫君,可他何曾把我當成過他的妻?”陳秋月一言既出,自己也未料到地激動起來,急促地說,“阿翁,您可知道這半年來,他在家中吃過幾餐飯?抱過孩子們幾回?總共看過媳婦幾眼?”話音未落,淚水已迅疾地滾滿整個麵龐。
狄仁傑在心中長長地歎息著,但還是硬下心腸道:“景暉的脾氣不好,做事欠考慮,對你是有虧欠的。然而他終究不是個壞人,我始終都不相信,他會犯下什麽嚴重的罪惡。如今他身涉大案,而你父親對他的態度卻似乎頗有深意。”
陳秋月低著頭不說話。
狄仁傑觀察著她的表情,語調平緩地道:“其實,我隻希望景暉能夠得到一個公正的審理。如果他確實有罪,我這個當父親的絕不會偏袒他半分,但是,我也絕不允許任何人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卑劣的手段去栽害他,進而妄圖挾製我。我狄仁傑,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要挾,而事實也證明,所有曾試圖挾製我的人,無一不會遭受到最悲慘的下場!”
陳秋月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仍然沒有說話,一雙眼睛卻在訴說著最刻骨的絕望。
狄仁傑冷靜的話語在繼續著:“秋月,景暉縱有千錯萬錯,他是你的夫君,連市井小民都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還是你一雙兒女的爹爹,我想你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小小年紀就經曆骨肉離散之苦。我這一生看到的和聽到的太多了,秋月啊,今天我可以告訴你,什麽樣的仇恨,都抵不過摯愛親情!什麽樣的企圖,都換不回問心無愧!”
狄仁傑看了她許久,長歎一聲,起身準備離去。就在他要跨出門去的那一刻,陳秋月聲音顫抖地從他身後傳來:“阿翁請留步,媳婦有話要說……”
狄仁傑的腳步驟停,轉過身,緩步回到陳秋月的麵前,低聲道:“秋月,你說吧,我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