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謝雪臣一人一騎,策馬疾行半日,終於離開了青山集。

謝雪臣本以為暮懸鈴會強硬要求共乘一騎,沒想到後者並無此意,而是隱於陰影之中,暗中跟隨謝雪臣。妖精和半妖都不懼烈日,但魔族卻十分憎惡害怕驕陽,隻因烈日灼射會驅散魔氣。暮懸鈴雖然是半妖,修行卻是魔族功法,吸收魔氣修煉神通,同樣會受到光照的影響,隻是相較於魔族程度輕些。不過魔族自有手段,他們隱蔽於陰影之中,在陰影之間跳躍行進,可在一定程度上減輕烈日的影響。

謝雪臣暗中觀察,很快便發現了端倪,知道烈日當頭是暮懸鈴的虛弱期。途中謝雪臣有意掉轉馬頭改變路線,趁機逃脫暮懸鈴的掌控,但那匹馬不知被暮懸鈴以什麽妖魔手段控製了,絲毫不受謝雪臣的支配。

不知是否為了隱藏行跡,暮懸鈴並沒有帶謝雪臣入城,而是在距離驍城數十裏的一間驛站住下。驛站的房間不多,很不湊巧,隻剩下一間客房。

掌櫃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掃了一圈,沒有看穿兩人的易容,目光落在衣衫華美的暮懸鈴身上,陪著笑道:“我們驛站後麵還有一間空房,平日裏是夥計住的,雖然簡陋,倒也算幹淨,客官若是不介意,可以讓仆人住那。”

這掌櫃的迎來送往,向來是先敬羅衣後敬人,見謝雪臣身著粗布麻衣,甚是樸素,隻當二人是主仆關係。

謝雪臣清心寡欲,對身外之物向來不在意,更不會將旁人的目光放在心裏,一時之間竟沒想到掌櫃口中的“仆人”指的是自己。

暮懸鈴卻是嫣然一笑,挽住了謝雪臣的手臂,道:“這是我相公。”

謝雪臣麵色僵硬,想要掙脫暮懸鈴的雙手,但徒勞無功。

掌櫃暗暗吃驚,見眼前一男一女,一貧一富,一親熱一抗拒,心裏便有了計較,麵上表情絲毫未變,極其自然地轉口道:“是小人唐突了,客官莫怪,您的房間上樓左轉第一間便是。”

暮懸鈴挽著謝雪臣的手臂親親熱熱地上了樓梯,剛上二樓,便看到右手邊的房間門打開,兩個身著修士長袍的男子相繼從房中走出,與暮懸鈴撞了個照麵。

兩名修士的目光在暮懸鈴和謝雪臣身上來回轉了幾圈,便又收了回來,若無其事地往下走去。

那兩人議論聲雖小,但謝雪臣和暮懸鈴修為高深,七竅何其靈敏,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中。

“那兩個人看著有些古怪。”

“是有些古怪,親親熱熱像是夫妻,但是看穿著卻又不像。”

“男的好似不甘不願,難道是被挾持了?”

“那男子看似瘦削,但精氣不俗,雖然沒有靈力波動,但應該也是個俗世高手,而女子看起來也隻是個普通人,沒有那個能力挾持他人。”

“聽說驍城附近多妖魔,難不成……”

“師弟,你太多疑了,那兩人氣息普通,沒有妖魔之氣。我倒是聽說驍城民風彪悍,常有女子強取豪奪,逼男為夫。那女子一看就是出自富貴之家,男的雖然相貌平平,但腰窄腿長,氣血兩旺,定是有過人之處啊……”

“師兄真不愧是過來人……”

兩個年輕修士發出心照不宣的笑聲。

謝雪臣一張俊臉沉了下來,額角青筋跳了跳,卻忍住沒有發作。

暮懸鈴饒有興味地看著謝雪臣的臉色,意味深長道:“謝宗主確有過人之處。”

謝雪臣掀了掀眼皮,淡淡掃了暮懸鈴一眼,沒有搭話,徑自走到桌邊倒了一杯茶。

暮懸鈴順手在房門上畫下一道封印,阻絕了房中的聲音和氣息,這才走到謝雪臣身旁坐下。

“方才那兩個修士所穿長衫之上繡有紫荊花紋,應該是鏡花穀的修士吧。”暮懸鈴飲了杯微涼的茶水,若有所思道,“觀其氣,不過剛入煉神境,怎麽會不遠千裏跑到這裏來?”

鏡花穀距離此地有數千裏之遙,雖然金丹修士禦劍飛行一日可達,但煉神期的修士隻能騎馬往返,這路途著實有些遠。更何況此地臨近兩界山,常有妖魔滋擾,並不太平,修為低下的宗門弟子,若沒有門中強者帶領,通常不會到這附近。

不單隻是修士喜歡斬妖除魔,邪道妖魔同樣以獵殺修士為樂,修士的精血遠勝普通人,對魔物來說是大補之物,而修士身上往往也會有價值不菲的靈丹法器。

暮懸鈴托著腮自言自語道:“難道有鏡花穀的高階修士在此?”

謝雪臣沉默無言,纖長的睫毛掩住了鳳眸,他沒有看暮懸鈴,卻依然感受到了暮懸鈴灼灼的視線正落在他身上。

“謝宗主,是不是很想通風報信?”暮懸鈴笑吟吟問道。

謝雪臣目光一凜,冷然道:“你意欲何為?”

暮懸鈴笑道:“謝宗主可是在想我會殺人滅口?”

謝雪臣道:“難道你不會?”

暮懸鈴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謝雪臣冷笑了一聲:“嗬。”

暮懸鈴道:“但你這麽想倒也沒錯。”

謝雪臣微皺了下眉頭看她。

暮懸鈴一本正經道:“我委實不算什麽好人。”

謝雪臣頓了頓,糾正道:“你本就不是人。”

暮懸鈴自然不是人,謝雪臣不是罵人,隻是陳述一個事實,她隻是半個人。

謝雪臣觀察了一日,卻也看不出暮懸鈴半個妖身是什麽妖。半妖有兩種,一種是母親是人父親是妖,另一種則相反,父親是妖母親是人。若生母是人,則生下來的半妖為人身,但身上會有一些父親所屬之妖族的特征,如貓耳,狐尾。若生母是妖,則生下來的半妖為妖身人魂,能口吐人言,直立行走。

如暮懸鈴這般外形,自然是生母為人,隻是生父是什麽妖怪,卻全然看不出來,若不是之前謝雪臣從她身上察覺到了微弱的妖氣,尋常人倒是極易被她騙過。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外間一樓傳來響動。暮懸鈴支起耳朵,聽到先前兩名修士在喊“師姐”,她眉梢一動,走到窗邊,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絲縫隙,偷看外麵動靜。

驛站一樓的大堂多了兩名女修,其中一名身形窈窕,麵戴薄紗,儼然是眾人之首,其餘三人都向她微微彎腰,口稱師姐。

“師姐,你們總算回來了。”一名男修殷勤道,“我和陸師弟已經查探過東邊了,沒有發現,你們那邊可是遇到了什麽情況?”

那師姐沒有回答,身旁身材稍矮幾分的圓臉女修便大著嗓門道:“宋師兄,方才我和高師姐被妖怪偷襲了!”

圓臉女修此言一出,兩名男修頓時大驚,忙問道:“什麽樣的妖怪,你們可有受傷?”

圓臉女修咯咯笑道:“有高師姐在,當然不會受傷啦,隻是一隻不長眼的小妖怪罷了。”

圓臉女修說著扯下腰間一個繡著金線的錦囊,暮懸鈴眼尖,一看金線紋路,便知是一個鎖靈法陣,是修士用來捉妖常用的錦囊,一般妖物被收入囊中便法力盡失。

圓臉女修打開錦囊,輕輕一抖,便有一團毛球從裏麵掉了出來,落地便恢複本來模樣,約莫成年人的巴掌大小,毛絨絨的一團,尾巴短短的一截,通體雪白無暇,兩隻耳朵卻是圓溜溜的金黃色,似乎是因受到驚嚇而微微顫抖。掉在地上時小妖怪”吱”地叫了一聲,隨即倉皇失措地滿地爬,幾個修士笑嘻嘻地用劍鞘擋著它的去處,小妖怪腦袋撞到了劍鞘便扭頭換個方向,但沒跑幾步又被另一把劍鞘攔住了去路,急得團團轉又無可奈何,金黃色的耳朵瑟瑟發抖,發出細細的悲鳴。

圓臉女修俯身揪住了它的尾巴倒著抓了起來在半空晃,得意洋洋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

兩名男修皺著眉頭端詳,疑惑道:“看起來像是老鼠,又像是兔子。”

圓臉女修道:“師姐說,這是十大異獸之一的嗅寶鼠,你看它的耳朵,像不像兩個銅錢?它的鼻尖和耳朵都是金色的,聽覺和嗅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靈敏,哪裏有寶物它們最知曉。我和師姐跟著羅盤四處尋找,找到一個靈氣充沛的地方,卻沒想到是嗅寶鼠的藏寶窟。也不知道小東西哪裏找來那麽多寶物,我們也算不虛此行了。”

被他們尊稱高師姐的女修從袖中取出一個芥子袋扔在了桌上,說道:“裏麵都是些適合你們使用的法器法寶,你們分了吧,其餘之物,我須上交宗門。”

三人聽到這話,頓時歡呼雀躍,齊聲道:“多謝師姐!”

三人倒出了芥子袋中的法器瓜分,那高師姐接過了嗅寶鼠,淡然坐於一旁,對此毫不動心。她刻意在掌心外放靈壓,嗅寶鼠向來膽小,在她掌心瑟瑟發抖,不敢亂動,看起來倒是十分乖巧的模樣,殊不知它是快嚇破膽了。

圓臉女修道:“師姐,你好像十分中意這隻嗅寶鼠,難道要將它煉為靈獸?”

高師姐尚未回答,另一個姓宋的男修便道:“高師姐,嗅寶鼠雖然是異獸,看起來卻十分弱小,於對敵毫無裨益,恐怕不適合當靈獸。”

高師姐淡淡道:“對敵作戰,我自己出手便夠了,何須靈獸相助。”

她語氣淡然,卻難掩傲意。

眾人立刻附和道:“師姐所言極是,謝宗主也是一人一劍,縱橫八荒,從來不借靈獸之助。”

“高師姐和謝宗主都是天資卓絕之人,非我等能比啊……”

暮懸鈴目光盯著那位高師姐,雖然麵紗覆麵,但露在外頭的那雙翦水秋眸便足以證明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她的衣著與其他幾位弟子又有不同,不僅衣料上乘,袖口領口處皆以細密的針腳紋下了法陣,有這等殊遇,顯然她在宗門之中地位極高。

鏡花穀姓高的師姐,地位又如此超然的,想來也隻有一人了。

高秋旻,鏡花穀穀主親傳弟子,明月山莊的大小姐。

仙盟五派素有傳言,高秋旻與謝雪臣有道侶之約,而傳言中的另一人,此時正端坐於這間客房內,對窗外的一切狀若未聞。

暮懸鈴撇了撇嘴,目光投向了高秋旻掌心的嗅寶鼠,眉心不自覺皺了起來。

嗅寶鼠數量稀少,長得無害又可愛,唯一的本領就是尋寶,無論是什麽樣的隱匿手段,都瞞不過嗅寶鼠對寶物的直覺。因此一些邪修最愛豢養嗅寶鼠,借助嗅寶鼠的能力來搜尋寶物。

高秋旻對嗅寶鼠的了解顯然也十分有限,並不知道嗅寶鼠膽小不驚嚇,驚嚇過度甚至會膽裂而死。高秋旻以靈力威壓震懾嗅寶鼠,嗅寶鼠金色的圓耳顫得厲害,越來越亮,看似漂亮,但暮懸鈴知道,這是膽裂之兆了。

暮懸鈴攥了攥拳,終究是忍不住,拚著暴露行跡的危險,從茶杯中沾了點水,屈指一彈,一滴水滴破空射出,彈在高秋旻手腕上。高秋旻隻覺手腕一麻,靈力一窒。嗅寶鼠忽然感覺到身上的靈力威壓消失了,尾巴一抖,咻地一下從高秋旻掌心溜走。

高秋旻驚愕之下竟沒有攔住它,其他三人忙著分寶物也沒有發覺,隻聽高秋旻怒喝一聲:“是誰躲偷襲我!”三人才茫然扭頭看去。

那嗅寶鼠早已溜得不見蹤影了,高秋旻手按著寶劍,一雙美目顯露殺意,警惕地看向四周。

三人忙問道:“高師姐,到底怎麽回事?”

高秋旻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麵一個極小的紅點,正中穴位,此時仍隱隱作痛。出手之人絕非泛泛之輩,不知道對方潛伏了多久,她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方才有人偷襲我。”高秋旻冷冷道,“這裏還有其他人?”

宋姓男修道:“這驛站房間不多,除了我們,隻有一對年輕夫妻。”

高秋旻道:“搜!”

暮懸鈴出手之時,謝雪臣自然是看見了,但他一副超然物外,無動於衷的模樣,直到暮懸鈴撲到他懷裏。

“謝宗主,大事不好啦!”

謝雪臣額角抽了抽,抗拒地往後退了退。

“鏡花穀的修士要上來找我們麻煩了!”

謝雪臣糾正道:“是你的麻煩。”

“這種時候還分什麽你我啊!”暮懸鈴嘟囔了一聲,忽地抱住謝雪臣的腰,謝雪臣隻覺身子一輕,隨即後背便撞上了床板。

還未來得及問暮懸鈴意欲何為,便見後者往房門處虛空畫了個符,解開了房門上的禁製,緊接著便扒開了他的衣襟。

謝雪臣按住暮懸鈴的手,低喝一聲:“你做什麽!”

暮懸鈴被子一扯,蓋在兩人身上,湊到謝雪臣耳邊低聲道:“配合點。”

便在這時,兩扇門板被人暴力地推開,四個人提著劍闖了進來,正好便撞上了這一幕。

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滾在被窩裏,男子衣衫鬆解,露出結實白皙的胸膛,女子壓在男人身上,被闖門的四人嚇得尖叫一聲,縮進了男人懷裏。

“你們是誰!為什麽闖進來!”被窩裏的女人發出憤怒又驚恐的質問。

謝雪臣被暮懸鈴抱得緊緊的,幽香縈繞,令人窒息,他想要推開暮懸鈴,後者暮懸鈴卻將他抱得更緊,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扒在他耳旁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被識破,他們就死定了。”

謝雪臣的掙紮頓時僵住。

高秋旻別過眼沒有看**兩人,卻早已拿出羅盤試探,確定**二人隻是普通人之後,她說了聲抱歉,便帶著三人匆匆離去。

“師姐,會不會是那隻嗅寶鼠還有其他妖怪同伴暗中救助?”

“你們三人四處搜尋一下,今天晚上輪流守夜,當心有妖精夜襲。”

聽著腳步聲漸漸走遠,謝雪臣才推開了暮懸鈴,俊臉上覆著一層寒霜。

“請自重。”謝雪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暮懸鈴眼睛一轉,含著笑低聲道:“謝宗主,聽說高秋旻與你有婚約?”

謝雪臣著實不想理她。

暮懸鈴也不生氣,壞壞笑道:“當著未婚妻的麵與我同床共枕,刺不刺激?”

謝雪臣咬牙道:“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暮懸鈴恍然道:“你這是怕我誤會,所以跟我解釋嗎?”

謝雪臣深深吸了口氣,克製自己胸腔之中噴薄欲出的怒火。

“謝宗主,你還是跟我雙修吧,我比高秋旻美,還比她會疼人。”

謝雪臣長長吐了口氣,一字一字咬牙道:“我從未見過你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暮懸鈴搖了搖頭道:“謝宗主,你這話錯了一半。”

謝雪臣冷冷看她。

暮懸鈴認真道:“我不是人,但確實有些厚顏無恥。”

謝雪臣冷笑一聲:“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