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鏡花穀發生的事瞞不住天下人,南胥月第二天便也知道了此事。

暮懸鈴夜襲鏡花穀,被謝雪臣帶走了。

他恍惚了一會兒,才被傅瀾生喚回了神。

彼時他正在碧霄宮做客,傅瀾生發了符紙鶴傳信於他,符紙鶴上說不清楚何事,隻說是十萬火急,人命關天,他放心不下這個吊兒郎當的朋友,便從兩界山趕到了碧霄宮。

南胥月剛到碧霄宮,尚未見過傅淵停,便被傅瀾生連哄帶騙拖進了後院。

“這於禮不合。”南胥月頗有些無奈地搖著扇子,“我好歹也是一莊之主,論著身份與你父親平起平坐,豈有登門不見主人的道理。”

“這不重要。”傅瀾生將南胥月推進了房中,關上了房門,嬉皮笑臉道,“左右我父親母親都正閉關,此刻沒空見你。我身為少宮主,代掌宮中事務,我來見你,也是一樣的。”

南胥月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梢,順著傅瀾生的推搡坐在了椅子上,轉頭便看到了一旁偌大的架子。那架子用上好的鬆木製成,分上下五層,有滑梯有滾筒,有秋千有跳板,此刻架子上正有一隻毛絨絨的嗅寶鼠高興地蹦來蹦去。

“阿寶。”南胥月溫聲叫道。

阿寶在跳板上用力一蹬,跳到了南胥月身前的桌麵上,兩隻爪子乖巧地交疊於身前,欣然喊了一聲:“南莊主,你來啦!姐姐來了嗎?”

阿寶在傅瀾生這裏顯然過得十分不錯,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身形顯然大了一圈,毛色更加柔軟亮澤,氣息也凝實許多。半妖雖然修行不易,但多親近寶氣,身體康健,便能活得更久。

“姐姐有事不能來,讓我來看看你過得如何。”南胥月收起扇子,伸手輕輕揉了揉阿寶的腦袋,微笑道,“有沒有跟瀾生哥哥學到不好的東西?”

傅瀾生不滿地皺起眉頭,抬手敲了敲桌子,故作威脅地瞟了阿寶一眼,道:“我身上淨是長處,阿寶怎麽可能學到什麽不好的東西。”

阿寶睜著一雙烏黑濡濕的眼,懵懂問道:“什麽是不好的東西呀?龍陽算嗎?”

傅瀾生猛烈地咳嗽起來,一把把阿寶抓起來在掌心揉捏,凶神惡煞道:“你亂說什麽!”

阿寶委屈地抱著自己的腦袋,哼唧道:“哥哥凶我!”

南胥月忍俊不禁,折扇輕敲傅瀾生的手腕,從傅瀾生的魔爪中解救出阿寶。阿寶立刻跳到南胥月掌心,別過臉不理傅瀾生。

“傅兄,碧霄宮僅你一位少宮主,你可不要走上歧路了,碧霄宮開枝散葉的重責大任可落在你一人肩上。”南胥月故意打趣道。

傅瀾生倒了兩杯茶,徑自灌了一杯,黑著俊臉道:“別聽這小家夥胡說八道,學了個詞就胡亂用。我那還不是為了幫她打聽爹爹,叫我母親誤會了。”

南胥月笑道:“知子莫若母,段長老對你這風流性子也心知肚明,見你對一個男子如此上心,難免要生出一些綺麗的猜測。”

“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難道不了解我嗎?”傅瀾生歎了口氣,“倒不是我風流成性,實在是美人多情,我最是舍不得美人落淚,隻好舍身飼虎,普度眾生。”

南胥月道:“嗬嗬,倒真委屈你了。”

阿寶跟著傅瀾生這段時間,也見了不少硬要往上貼的女修。傅瀾生應付這些美麗多情的女修最是得心應手,他生得俊美,出身高貴,又是碧霄宮唯一的傳人,無須多言,便有女修狂蜂浪蝶似的追求他。更何況他這人素來嘴甜又大方,姐姐妹妹地叫著,人緣比溫柔俊雅的南胥月還要好上許多。也就是近來身邊跟著一隻小嗅寶鼠讓他不好意思暴露本性,推了不少“人約黃昏後”,生怕阿寶學了壞,又到處去說。

阿寶聽兩人這麽說,也不禁嘟囔道:“哥哥看起來一點也不委屈,可高興了。”

傅瀾生咬了咬牙,道:“白疼你了。”

阿寶兩隻圓耳朵顫了顫,抓起南胥月修長的五指當盾牌保護自己。

南胥月含著笑點了點它的腦袋,又看向傅瀾生,道:“你急著喊我來,究竟是為何事?”

傅瀾生瞥了阿寶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凝重,卻又故作哈哈道:“阿寶,你一邊玩去,哥哥們有正經的事要說。”

阿寶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她覺得這個不正經的哥哥不太可能有正經事說。

但她還是乖乖地跑到一邊的鬆木架上玩去了。

傅瀾生右手畫了個圓,張開結界阻絕了阿寶的視聽,這才對南胥月道:“我日前得到一樣法器。”說著從芥子袋中取出一麵巴掌大的鏡子,“這鏡子名為‘血鑒’。”

南胥月從傅瀾生手中接過鏡子。這鏡子材質奇特,似銀非銀,橢圓形的鏡麵一片漆黑,四周鐫刻著法陣符文。

“這是從一個邪修手中得到的,那個邪修練的是血祭之術。他以自己的血為引,誘使他人喝下之後,之後再用這麵血鑒,便能得到與他血脈相關之人的感官,能見其所見。”傅瀾生說,“我好奇滴了一下自己的血,結果卻在鏡子上看到我母親正在練功。”

南胥月心念一動:“你看到的,是傅宮主看到的景象。”

傅瀾生點了點頭:“畫麵隻持續了五息,便變幻了景象,變成我父親在練功。”

那一日,正好是傅淵停與段霄蓉在修行。

“隻有看到他們兩人嗎?”南胥月思索道,“雖然傅宮主與段長老隻有你一個兒子,但還有其他血親,看來這血鑒隻能看到直係血親的感知,太遠了,血脈聯係便淡了。”

“我猜也是如此。”傅瀾生道,“不過如果我有其他兄弟姐妹的話,興許也能看到。”

南胥月輕撫冰冷的鏡麵:“所以,你讓阿寶試過了?看到了什麽?”

傅瀾生臉色越發凝重,呼吸也沉緩了幾分:“我先是看到了蘊秀山莊……”

“那應該是阿寶的母親,秀秀的所見。”南胥月道。

“接著,我看到了……一輪紅月。”傅瀾生語氣沉重,“那是魔界。”

南胥月一怔,抓著鏡子的手一緊:“阿寶的父親在魔界?阿寶的父親應該是人族沒有錯,為何會在魔界?”

“所以我才著急找你過來,我覺得這事太不尋常。”傅瀾生心情有些煩躁和不安,“正常人族,怎麽會出現在魔界?所以我對阿寶父親的身份存疑。”

“你之後又再看過嗎?”南胥月問道。

“第一次看到魔界緋月,不到五息鏡麵便突然變得漆黑,我懷疑,他感知到被人窺伺了。”傅瀾生道,“之後我再試了一次,便看不到了。”

“不無可能,但那人若能感知到窺伺,又能遮掩天機,那身份與實力便不可小覷。”南胥月神色凝重地摩挲著鏡子邊緣,“其實,秀秀最初找過我幫忙,我也曾為傅滄璃卜卦過。但秀秀對傅滄璃知道的不多,隻有一個姓名,極難得到清晰的結果。我算了幾次,一無所獲,因此我推斷,傅滄璃並不是那人的本名。一個人一生中也許會有很多名字,但隻有第一個取的名字與這人有本命聯係,假名是算不出來的。於是我換了一種方式……我用阿寶的生辰八字,算了她的父女之緣。”

傅瀾生緊張問道:“結果如何?”

南胥月沉默了片刻,才道:“父女緣淺,隻有四個字——一麵之緣。”

“一麵之緣……”傅瀾生喃喃念道,“這如何解釋?”

“意思就是,阿寶這一生,與她的父親隻能見一次。”南胥月麵色凝重道,“卜卦結果向來模棱兩可,這一次見麵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我也無從得知。可能不利於阿寶,也可能不利於她的父親,但從卦象來看,並非吉兆。所以我一直沒有盡力幫阿寶找傅滄璃,這一麵,也許晚一些見,甚至不見更好。”

傅瀾生心下一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旁邊無憂無慮的阿寶身上。她隻是一個三歲大的嗅寶鼠,若論心智,也許不過人族六七歲的小姑娘,她從未見過父親,一心想要尋找,然而結局很可能是一次生死離別。

阿寶天真懵懂,卻也乖巧可愛,總是一口一個哥哥地叫著,和外麵那些喊他“哥哥”的女修卻是不一樣的感覺。傅瀾生自小沒有兄弟姐妹,聽得多了,便也將阿寶放在了心上,仿佛真的有了這麽一個妹妹,總想著疼她寵她,有時候也會想捉弄她,但她若真的傷心難過,他也會心疼。

“南胥月……”傅瀾生狠心道,“那便不見吧,這件事,你幫我瞞著阿寶。”

南胥月歎了口氣,道:“她若不問,我便不說。但是傅兄,命中若是有一麵之緣,那這一麵,遲早是會見到的。”

傅瀾生煩惱地揉了揉眉心:“反正先拖著,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不過那人若是真的在魔界,也許能叫暮懸鈴幫忙打聽一下,雖然仙魔勢不兩立,但好歹阿寶也叫她一聲姐姐,她不至於對阿寶無情吧。”

“她……”南胥月眼神暗了暗,“方才聽說,她落入謝宗主手中。”

傅瀾生眼神頓時有些古怪,既是同情又是好笑:“南胥月,你的心上人別有懷抱,在謝宗主身邊,倒是十分安全,隻是你心裏便真的不介意嗎?”

南胥月自嘲一笑:“傅兄,我喜歡她,是我的事,她喜歡旁人,於我並無影響。”

傅瀾生嘖嘖稱奇:“南胥月,這話有幾分無恥,不像是你會說的,倒像是我說的。強求的瓜甜不甜,嚐一口就知道了。”

南胥月玉白修長的食指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垂眸望著淺色清茶,微笑道:“縱是苦的,倒也無妨。”

有些苦,便像這杯中茶,是會回甘的。

他早算過,她與謝雪臣這一生,有緣無分。

那他等等,又何妨。

暮懸鈴身不由己,被謝雪臣半是挾持著離開了鏡花穀。謝雪臣動用了南胥月留下的傳送法陣,暮懸鈴以為謝雪臣是要將自己帶回兩界山,作為人質威脅桑岐,但一陣微微眩暈之後,她便發現自己的所在絕非兩界山。

略顯濕潤的空氣中浮動著泥土與香草的芬芳,放眼所及皆是鮮綠之色,生機盎然,令人精神一震。

“這是什麽地方?”暮懸鈴皺眉問道。

“靈雎島。”謝雪臣答道。

“你把我帶來靈雎島做什麽?”暮懸鈴戒備地看向謝雪臣。

東海之上群島眾多,如星河散落,而靈雎島乃是東海群島中靈力最充沛的洞天福地,千年前靈雎島的祖師爺在此開宗立派,不斷壯大,如今已經是東海之上勢力最強的仙家宗門。其他島嶼六成為妖王占據,其餘為強大散修的洞府,妖族勢力在東海占了絕對優勢。妖族與仙盟五派關係時好時壞,靈雎島是仙盟五派之中和妖族關係最為友好的宗門,東海妖王皆賣靈雎島幾分麵子。

謝雪臣道:“我們的目的地不是靈雎島,而是相鄰的瓊琚島。”

若是禦風而行,須得一日才能到達,也容易泄露行蹤,不若使用法陣,須臾便至靈雎島,再從此處前往瓊琚島,便隻需片刻功夫。

“誰和你‘我們’了。”暮懸鈴不悅地嘟囔了一聲,又問,“你又去瓊琚島做什麽?”

“我要去瓊琚島上的落烏山尋一朵花,名為長生蓮。”謝雪臣道。

他要找一朵花,聽起來似乎和她無關。暮懸鈴學過煉丹煉器,對長生蓮也有所耳聞。傳說上古之時天生十日,射落九日,而落烏山便是九日葬身之所。落烏山位於瓊琚島東部,占地千裏,常年被瘴氣籠罩,就連妖王也不敢踏足其中,生怕有去無回。長生蓮便生在落烏山中的無水之地,色如白雪,百年一開花,一花開百年,傳說長生蓮是不老藥的主藥之一,但至今也未曾有人煉製成功。

暮懸鈴譏諷道:“謝宗主年紀輕輕,也想長生不老了?”

謝雪臣沒有否認,他想起玄信所說——

“悟心水的主藥為悟心草,悟心草生於落烏山,與長生蓮相伴而生。悟心草能麻痹人心對七情六欲的感知,而長生蓮的蓮子卻是天下至清至苦之物,二者相生相克。蓮子之苦,可破悟心草之藥性,削弱悟心水對心髒的壓迫。”

“但此法隻是猜測,從未有人證實過是否可行,不過長生蓮有益無害,縱然不能解除藥性,至少不會造成損傷。”

“此事暫且不要讓她知曉,她此時對你隻有敵意,說得多了會令她立起心防,則治療更難。”

謝雪臣對玄信的幫助表示感激,玄信卻幽幽一歎:“謝宗主,桑岐故意將她送到你身邊,便是為了支開你,消磨你,勾起你的心魔,而他自己趁機提升修為。”

謝雪臣心如明鏡,鳳眸明澈,卻不見一絲不甘和怨恨。他收緊了抱著暮懸鈴的手臂,不自覺放軟了聲音:“至少,她回來了……”

桑岐的陰謀亦是陽謀,他看穿了謝雪臣的欲求,讓他明知陷阱也不得不入。

夜襲擁雪城時,桑岐知道謝雪臣心中更看重天下蒼生,便引魔蛟調走謝雪臣,趁機擄走暮懸鈴。

而後來,桑岐再次從兩界山救走暮懸鈴,卻發現謝雪臣在知曉一切之後,依然為她調理內息,助她修煉。

於是他知道,對付謝雪臣最好的武器是什麽了……

而謝雪臣,根本無法拒絕。

貪嗔癡,悔憂怖,他一塵不染的道心,終究還是被心魔侵占。

暮懸鈴見謝雪臣默然不語,鳳眸晦暗,與之前相比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卻說不清是哪裏不同,讓她心中的不安更增幾分,想要逃跑的衝動更急切了。

但是在謝雪臣眼皮底下,她很難做小動作。謝雪臣感知敏銳遠勝他人,出手又快如閃電,恐怕她剛起心思,就要被他察覺。

暮懸鈴不甘不願地跟著謝雪臣,被他攬住了腰身禦風而起,往瓊琚島方向飛去。

正是日落時分,海麵被風吹皺,泛起粼粼金光,俯瞰東海,遠遠近近坐落著或大或小的島嶼,鬱鬱蔥蔥,猶如碧玉綴於金沙之上,一派明豔富麗景象,美不勝收。

暮懸鈴自小在明月山莊長大,後來在魔界待了七年,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一時之間竟被眼前美景晃了神,微微張口,情不自禁感慨道:“真美啊……”

謝雪臣低頭看她,隻見瑩白的小臉被餘暉勾出了柔美的輪廓,靈動漂亮的桃花眼倒映著水天一色,漆黑中灑落點點碎金,波光瀲灩。微啟的朱唇泛著胭脂色,豐潤而誘人,隻是下唇處還有絲不易察覺的齒痕。

是他留下的痕跡。

謝雪臣的眸色暗了暗,唇角微翹,低沉的聲音道:“是,很美。”

她沉醉於眼前景色,並未察覺身邊男人口中的“美”與她心中所想的,並非同一物。

他的速度有意地慢了下來,也許是為了讓她多看片刻美景,也許是貪戀她忘了逃離與防備的溫存片刻,他收緊了搭在她腰側的手臂,撤去了結界,任由輕柔濕潤的海風拂過臉頰,稍一低頭,便能聞到她發間的幽香。

隻可惜,太陽終究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