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族對半妖素來惡劣,謝雪臣心知肚明。仙盟五大宗門,乃至其他修仙門派,但凡發現半妖,都會收為妖奴。半妖非人非妖,普通凡人害怕他們力量強大,而妖族又嫌棄他們無法修行,鑒妖司不將他們記錄在冊,最後便由各個宗門收為奴隸,統一管理。

哪怕是擁雪城,也豢養半妖為奴,謝雪臣俯瞰天下,自問無法照拂到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這世間有太多和暮懸鈴一樣為奴的半妖,在無聲地死去,他又曾為他們做過什麽?

暮懸鈴的質問,讓他無言以對。

“謝宗主是人族宗主,自然沒有必要理會半妖的死活。”暮懸鈴眼神淡漠,麵帶譏諷,“想來你也是忘了,我曾經是明月山莊的一名卑賤妖奴,若不是師父收我為徒,我可能早就死了。”

七年前桑岐血洗明月山莊,有些妖奴喪命,但還有一些半妖活了下來,被桑岐收編,成為魔界的一員,但隻有暮懸鈴一人被桑岐賜名,收為親傳弟子。

謝雪臣也是此刻才知道暮懸鈴的過去,他之前看到她腳踝上鎖靈環的傷疤,隻知道她曾有淪為妖奴的經曆,卻不知道她出自明月山莊。如此一來,她對高秋旻的敵意和針對,便有了解釋。想到她幼時可能曾經受過高秋旻的虐打,他不禁心口微微一疼,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動腳步。

“鈴兒……”

他的動作引起暮懸鈴的警惕,她下意識擺出了防禦的姿態,謝雪臣見狀,便頓住了腳步。

“謝宗主何必惺惺作態故作憐惜,你之前不是以為我戀慕於你,還十分煩惱,想把我推給南胥月嗎?”暮懸鈴嗤笑一聲,“現在我得償所願,也懶得再和你演戲了,你也不用為此煩惱了。雖然說實話你可能不大願意聽,但反正明日仙盟齊聚,我也不得好死了,現在不說個痛快我怕沒機會了。”

“你已經散去魔功,非魔界之人,我不會讓仙盟眾人傷你。”謝雪臣信誓旦旦道。

“可外麵那些人都被我傷了啊。”暮懸鈴冷冷一笑,“你如何給他們交代?”

謝雪臣抿唇不語。

“你做不到的。”暮懸鈴漠然道,“你要真想救我,就現在放我走。”

“我不能放你走。”謝雪臣沉聲道,“桑岐對你不懷好意。”

“那你對我就是好意了嗎?”暮懸鈴勾了勾唇角,忽地眼波流轉,朝謝雪臣盈盈一笑,聲音魅惑撩人,“難道你真的喜歡我了?你留我下來,是想和我雙修?”

謝雪臣微微愕然,卻見暮懸鈴欺身上前,一股幽香撞入懷中,左手食指勾住了他的腰封輕輕扯動,右手勾住了他的後頸,豔色的唇幾乎貼著他光潔的下頷,曖昧地呢喃道:“我現在身上湧動的是和你出自本源的靈力,倒是可以雙修了呢。你要真喜歡,我就把自己給你又何妨?反正你設了結界,其他人不會發現。”

謝雪臣忙按住她貼近自己的肩膀,將她推開了少許,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緊張:“你誤會了。”

之前她也曾對他動手動腳,但在他看來,都是玩笑戲弄,隻有雪夜中落在唇角的輕吻,方才讓他真切感受到她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戀慕。

而此刻她蓄意的引誘,卻讓他感受到她冰冷無情的算計,她沒有絲毫動心動情,隻是一個引人墮落的妖精,清醒地等敵人落網。

是的,她隻是把他當成敵人在**。

但他卻沒有辦法將她當成敵人防備。

“鈴兒,你在這裏好好休息。”謝雪臣擺脫了她的糾纏,轉身朝外走去。

暮懸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於簾後,眼神逐漸冷了下來。果然,要用這種方法才能逼走他。

她從懷中取出一張折成三角的黃符,輕輕一捏,黃符便燃燒成灰。

在謝雪臣的結界裏,她無法向外傳遞消息,這是唯一的方法。

——師父,我遇到無法擺脫的困境了。

第二天天剛亮,得了消息的幾位門主便飛至兩界山會和,召開議事大會。

“星相異動,魔界發生巨變,虛空海有不尋常的氣息湧動。”謝雪臣肅然道,“類似的異動,過去通常伴隨兩種現象,魔尊的降臨與死亡。”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心中驚駭不已。

“難道魔界又有魔尊誕生?”傅淵停眉宇深鎖,“謝宗主之前與魔尊一戰,魔尊傷勢如何?”

“魔尊雖然遭受重創,但並不致命。”謝雪臣道,“閉關一月,足以恢複。”

“如果魔尊沒有死,那難道是有新的魔尊降生?”素凝真不敢置信,“從未聽說過魔界同時誕生兩位魔尊。”

“所有魔族都是誕生於虛空海,但也有強弱之分,聽說魔尊最為特殊,生來靈智更高,而且往往會有前世記憶。”何羨我思忖道,“難道法相尊者隕落,心魔也會凝於虛空海?”

眾人聽到這話,不由自主便想到了一念尊者,他心魔太熾,難道是他的心魔催生了新魔尊?曆來魔族最愛引高階修士墮落入魔,因為越是強大的修士入魔,虛空海的魔氣便會更加強盛,誕生出的魔尊也會更加強大。

“現在還無法斷定,但這個異變恐怕對人族有害無益。”謝雪臣道,“不過魔尊暫時受萬仙陣所困,不能降臨人界,暫時不足為慮,我真正擔心的,是桑岐。他乃半妖之身,雖然修習魔功,但萬仙陣對他削弱並不大,他可於兩界來去自如。此人心思深沉,詭計多端,力量更是深不可測。我此次前來,便是想先誅桑岐,再補陣。”

其他人未曾親眼見過桑岐的實力,但心裏總覺得一個區區半妖,能厲害到哪裏去,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素凝真冷笑了一聲,道:“宗主對此獠不必過分看重,他實力一般,又斷了一臂,隻是先前宗主受了重傷才讓他逃脫罷了。”

謝雪臣鳳眸微動,看向素凝真:“素穀主曾與桑岐交過手?你知道他斷過一臂?”

素凝真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道:“大約二十多年前交過手,他與鏡花穀為敵,被砍斷了右臂。”

眾人詫異地看向素凝真,他們隻知道素凝真對半妖深惡痛絕,卻沒想到之前就與桑岐有過一戰,似乎還有其他內情,但素凝真顯然不願多說。

謝雪臣斂眸深思,道:“那素穀主恐怕不知,桑岐重鑄魔臂,實力遠勝從前,隻他煉化的一頭魔蛟,實力便勝過尋常法相。”

讓謝雪臣忌憚的不止於此,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此次魔界異動,恐怕因桑岐而起。

自從那日桑岐把暮懸鈴劫走之後,便沉寂一月未有動靜,隻讓手下滋擾人界,並未引起各個宗門的注意,他按捺不動,必有更大圖謀。

傅淵停道:“如今魔界三魔神去了其二,魔尊閉關,桑岐不出,隻派一些低階魔軍妖兵滋擾,也不知道打的什麽算盤……聽說昨夜又有魔兵襲營,但出手之人沒有露麵,實力遠勝尋常妖軍,不知謝宗主有沒有發現對方身份?莫不是魔界又有了新的魔神?”

謝雪臣微微攥起拳頭,沉聲道:“那人應隻是試探,營中修士雖然受了傷,倒無人喪命。”

何羨我敏銳地察覺謝雪臣的回答有些不對勁,但沒有心思去分析,因為突如其來的動靜讓所有人同時僵在原地。

一股浩瀚的氣息如海嘯一般狂湧而來,頃刻之間淹沒了這片天地,明明還是青天白日,須臾之間便黯淡了下來,太陽像是被一層黑紗蓋住了,失去了光和熱。曠野忽然刮起了颶風,參天大樹也被吹彎了腰,半人高的荒草匍匐於地,瑟瑟發抖。

營地之中所有修為低下者盡皆跪倒在地,被這股駭人的氣息壓得抬不起頭,心慌膽顫。

謝雪臣與其他三位門主同時掠出門外,張開防護結界,將整座營地籠罩其中,護住門下弟子。他們神色凝重而戒備地看向兩界山方向——這股氣怎會如何磅礴浩瀚,讓人仿佛麵對著無垠宇宙,心中升起恐懼與顫栗,窒息與敬畏。

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於半空緩緩浮現,繡著金線的玄色長袍,翻飛的衣角似有金龍遊動,銀色長發於風中飛揚,肆意而張狂。那人緩緩抬起頭來,上挑的眼角微紅,劍眉淩厲,薄唇如染血一般紅得刺眼,更顯得肌膚蒼白不似活人。

是半妖桑岐,但也不似半妖桑岐。他放任自己的力量傾瀉而出,摻雜了魔氣與妖氣的雄渾靈力令大地為之震動。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唯有被困於營帳中的暮懸鈴欣喜地抬起頭來,雙目明亮有神:“師父出關了!”

“桑岐……”素凝真握著拂世之塵的手微微顫抖,雙目迸射出仇恨的光芒,這仇恨甚至壓過了對力量的恐懼。

謝雪臣嚴陣以待,鈞天劍列開劍陣,對準了桑岐。今日的桑岐,比夜襲之時更加深不可測,氣息磅礴。一個半妖,怎麽可能修成如此恐怖的力量?

桑岐的銀瞳中流淌著異樣的光芒,他向謝雪臣伸出左手,一股泰山壓頂般的氣息便當頭罩下,謝雪臣神色一凜,神竅大開,墨發激**,爆發出雄渾的靈力與之對抗。就在謝雪臣無暇分心之際,桑岐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招,隻見一座營帳應聲碎裂,一個紫色的身影自營帳中飛出,如一隻紫蝶輕盈地飄落到桑岐身側。

暮懸鈴站到桑岐身側,一臉敬畏地半跪在桑岐身前:“恭喜師尊獲得至高無上的力量!”

眾人看到暮懸鈴的身影在營地中出現,又被桑岐帶走,麵上皆露出愕然之色,看向了前方謝雪臣的背影。

“看樣子,仙盟的人似乎不知道為什麽魔族聖女會在這裏呢。”桑岐的銀瞳似笑非笑地注視謝雪臣,“謝宗主你沒告訴他們嗎?”

“謝宗主,這是怎麽回事?”素凝真厲聲問道,“不是說暮懸鈴在擁雪城時便被桑岐劫走了嗎?”

謝雪臣抿唇不語,冷冷看著桑岐。桑岐哈哈大笑道:“謝宗主不敢說,那就讓本座代為回答吧。自然是因為昨天夜裏,我的好徒兒夜襲營地,被他擒住了。謝宗主舊情難忘,便想留下她,我這個當人師尊的,隻好親自來領人了。”

眾人聞言,看著謝雪臣的眼神頓時有些古怪了。

謝雪臣沒有否認,那麽桑岐說的話恐怕是真的。他們這些人曾經親眼見過謝雪臣對暮懸鈴的重視,那分明是有些情意的,至於多少,倒也說不清。

何羨我終於明白方才為何會覺得謝雪臣的回答有些古怪了。傅淵停問謝雪臣是否發現對方身份,謝雪臣並沒有正麵回答,話中甚至有解釋維護的意思。

“謝宗主,那個半妖說的可是真的!”素凝真大皺眉頭,質問謝雪臣,“早知妖女在手,我們便應該控製住,以此威脅桑岐!你方才為何不說?”

傅淵停輕輕一歎,道:“謝宗主,此事便是你的不對了。”

桑岐咧了咧嘴,笑容中滿懷惡意:“本座倒是要感激謝宗主呢,難為人族中還有如此重情重義之人。鈴兒,你說呢?”

桑岐說完,暮懸鈴便領會了他的意思,她轉過頭看向謝雪臣,唇角噙笑,雙眸冰冷:“師尊所言極是,我還未感謝謝宗主將玉闕神功傳給我呢!若非如此,我怎會有今日的修為?”

暮懸鈴說罷,抬手撫上眉間,神竅全開,蘊含著謝雪臣朔雪罡風般的氣息便噴湧而出。在場之人皆是修為高深的法相尊者,一眼便看出暮懸鈴身上的靈力氣息與謝雪臣幾無二致,實力更是直逼法相境!

“謝宗主……”何羨我和傅淵停都愣住了,久久回不過神來,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太可笑了,太荒謬了,堂堂仙盟宗主,居然將至高無上的神功傳給了魔族聖女?而且更為可怕的是,半妖居然能開啟神竅?

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哪個消息更讓人震撼了。

謝雪臣仰起頭,看著桑岐身旁冷漠絕情的少女,她唇角微翹,冷笑著一手將他推落深淵。

“還有一事,謝宗主恐怕也不知道。”桑岐眯起銀瞳,殘忍的笑意浮上眼底,“鈴兒將玉闕神功傳給了我,我有今日的力量,也得益於謝宗主的無私與多情了。哈哈哈哈哈……”

接連的噩耗讓眾人都麻木了——謝宗主將玉闕神功傳給暮懸鈴,桑岐又從暮懸鈴處得到了神功?

如果說一念尊者通敵,那謝雪臣這麽做又算什麽?

“謝宗主,你應該給我們一個解釋!”素凝真臉色發白,雙目赤紅,憤恨地盯著謝雪臣。

桑岐笑著道:“謝宗主,他們等著你解釋呢,看樣子你也要眾叛親離了,若是仙盟沒有容身之處,不妨投奔魔界,我們不嫌棄你是個人。”

暮懸鈴道:“師尊,您給我的斷念,被謝宗主搶走了。”

桑岐皺了皺眉頭,對謝雪臣道:“謝宗主,鈴兒不喜歡你碰她的東西,你還是還給她吧。”

桑岐說著,黑袍微動,一股雄渾的靈力衝著謝雪臣噴薄而出,鈞天劍掠過一道金光,在身前擋住了桑岐的攻擊。桑岐銀瞳一眯,氣息陡然拔高,施加在謝雪臣身上的壓力頓時沉上一倍。謝雪臣凝神對抗,兩人僵持不下,兩股靈力碰撞,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氣勢,便是旁觀者也難以幸免。其餘法相紛紛張開結界抵擋餘波。

令他們驚駭的是,那股含著黑色魔氣的靈力竟然隱隱占了上風,難道桑岐真的比謝雪臣還強了?可謝雪臣已經是人族第一劍修了!所有修士,當屬劍修最銳不可當,謝雪臣的玉闕天破所向披靡,而桑岐卻絲毫不懼……

他甚至還有餘地,隻見他伸出鐫刻魔紋的右手,五指成爪,在虛空處一抓,謝雪臣的芥子袋便破碎,一道紫色鞭影從中飛出,向暮懸鈴飛去。

暮懸鈴伸手接住了斷念,臉上露出笑容。

“多謝師尊!師尊,你如今吸收了魔尊的魔氣,又開了神竅,能夠吸收天地靈氣,這謝雪臣也不是你的對手了。”暮懸鈴笑吟吟道。

謝雪臣聽到暮懸鈴這話,陡然明白桑岐突然強大的秘密了。

“嗯,謝宗主好像現在才明白過來。”桑岐得意地笑了笑,他好整以暇地對謝雪臣施壓,感受著自己身上源源不斷的雄渾力量,“你們不是也曾疑惑過嗎,為何本座要給鈴兒煉製專門克製魔族的審判妖藤?自然是因為,本座要對付的,從來不隻是人族。”

“修煉魔功,以魔氣為食。”謝雪臣冷聲道,“你萬仙陣設伏,自己卻隱藏實力,引魔尊與我生死相拚,坐收漁翁之利。”

“本座修煉已到了瓶頸,尋常魔氣再難增進修為,隻有煉化吞食魔尊,這世上能對付得了魔尊的劍,也隻有謝宗主的鈞天劍了。”桑岐笑道,“魔尊的魔氣,謝宗主的神功,皆我所欲也。魔氣易得,神功難得,本座也想不到,謝宗主寧死不屈,最後卻敗在美人計下,被魔族聖女所騙,將玉闕神功傳於半妖。”

桑岐譏誚地看著謝雪臣:“本座想看看,世人敬仰的謝宗主,一世英名喪盡,千夫所指,舉世皆敵,是否會道心崩毀,散功入魔呢?哈哈哈哈……若真如此,我們魔界,可就多了一員大將了!”

謝雪臣緊緊握著鈞天劍,眉宇深鎖。

桑岐的樂趣從來不是殺人,他最喜歡的,便是玩弄人心,看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顏麵掃地,墮落入魔。

暮懸鈴不理解桑岐的樂趣,但對她來說,謝雪臣是死是活,是人是魔,與她沒有一絲幹係。她冷冷地掃過仙盟眾人,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留給謝雪臣。

桑岐噙著笑看了暮懸鈴一眼——鈴兒,你該感謝為師,沒有愛,便不會再感覺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