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折扇的另一麵,是一片山河社稷。

暮懸鈴沒想到,南胥月的折扇之中竟另有乾坤,在桑岐揮袖之際,南胥月帶著她進入了扇中世界。

這裏一片祥和,鳥語花香,流水潺潺,宛如世外桃源。

南胥月輕輕喘息,道:“這是蘊秀山莊祖上一位法相尊者開辟的小洞天,我以法陣將其入口連接於扇麵之上,雖可暫時躲避桑岐,但非長久之計。我不知道他實力深淺,若是有法相之力,他便能撕扯出空間縫隙進入此間。”

暮懸鈴臉色煞白,道:“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可怕。這些年,他一直隱藏真正的實力。”

“他故意引開謝雪臣,應該沒有與之正麵匹敵的實力。”南胥月麵色凝重,低頭思索,“我們隻需要撐過一時半刻,謝雪臣殺了那頭魔蛟,桑岐便會铩羽而歸。”

“那頭魔蛟不簡單。”暮懸鈴麵露憂色,“那本是一頭妖蛟王,被桑岐打敗後,抽筋鎖魂,煉成了法器,它虛實合一,極難對付,謝雪臣幾日前才以元神承下法相自爆之力,如今實力恢複不足七成,我擔心他再次受傷,桑岐會趁機出手。”

南胥月愣愣看著她,忽然笑了出來。

暮懸鈴訝然抬頭,看著南胥月:“你什麽笑?”

南胥月無奈道:“到了此刻,你仍是在為他擔心。”

暮懸鈴睫毛輕顫,垂下了眼,無言以對。

南胥月輕歎了口氣,溫聲問道:“你方才忽然臉色發白,是心口絞痛嗎?”

暮懸鈴點了點頭,道:“不知為何,忽然絞痛了起來。”

原先她也曾心口絞痛,以為是魔氣溢散的緣故,但如今已經散功,心口的絞痛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加劇了。

“我隻擔心,這與桑岐有關。”南胥月撫上她的手腕,細細查探脈象,卻查不出究竟。

桑岐的手段令人難以猜測,南胥月對法陣的精通堪稱人族第一,但桑岐對魔氣的運用更是出神入化,這是南胥月作為一個凡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碰觸的領域。

“南胥月。”暮懸鈴深吸了口氣,認真地看著南胥月的眼睛,正色道,“如果他再追來,你就不要管我了,他來捉我,絕不會是為了殺我,我不會有事的。”

“別說傻話了。”南胥月輕歎道,“你魔功散盡,九死一生,被他捉回魔界,縱然不死,也是生不如死。”

“我早就習慣了,那是我的歸宿,與你無關,不該拖累你的。”暮懸鈴淡然一笑,“從魔界離開的這幾天,我就像做了一個美夢,夢醒了,也該回到現實了。”

南胥月想要說什麽,卻被暮懸鈴打斷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但是我不接受。”暮懸鈴看著南胥月眼底的悲傷,忍著強烈的愧疚和心酸,說出真心話,“你是我珍視的朋友,我不願意你為了我而受傷。”

“朋友……”南胥月明潤幽深的雙眸湧動著壓抑的情感,“原來如此。”

“你能走出灰暗,是因為你自己,不是因為我的無心之語。”暮懸鈴輕輕歎了口氣,她不忍見南胥月受傷,不自覺地放柔了語氣,“我不值得你那麽喜歡。”

南胥月忽地低笑了一聲,暮懸鈴詫異地看向他俊秀的側臉,隻看到他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似笑而非笑。

“鈴兒,方才在地牢之中,我似乎有些話還沒有說完。”南胥月忽然轉移了話題,暮懸鈴有些茫然地皺起眉頭。

南胥月微微仰起頭,雙眸漆黑幽深,像沒有星月的黑夜。

“你那時候說,你父親放過了害你的罪魁禍首。”暮懸鈴低聲說。

南胥月笑了笑:“倒也沒有全部放過,至少,薛氏死了。”

“啊!”暮懸鈴驚呼了一聲,“是被你父親殺了嗎?”

南胥月說:“她為南星曄頂罪,擔下了所有罪名,在我麵前自盡了。”

南胥月始終難以忘懷的,是薛氏臨死時的眼睛,她是笑著的,她滿意了,她的兒子能得到一切,而自己隻是死了,那已經很值了。

“我本來是憤怒的,因為父親不公和偏袒,但是那一刻,我忽然隻剩下羨慕了。”南胥月淡淡笑道,“有一個人那麽愛他,甚至可以為了他欣然赴死。”

“而我這一世,都不會遇到這樣的人。”

南胥月也是後來才明白,那一絲失去的悔恨,是何時成為他的心魔。

在看到暮懸鈴對謝雪臣熱烈真摯的喜歡,不求回報的付出時,他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麽。

他也覺得自己十分可悲可笑,他喜歡上的,是鈴兒這個人,還是喜歡她對另一個人的深情與無悔?

這世間最聰明的人,也堪不破情關,他隻能遵循自己的內心,在此刻緊緊抓著她的手。

這一方天地陡然晃動起來,南胥月將暮懸鈴護在身後,沉聲道:“他來了。”

天空撕裂出一個黑色的缺口,一隻蒼白的手自缺口中探出,魔氣四溢,空間搖搖欲墜。

南胥月麵色凝重,他知道自己無法再支撐這個空間,而時間才過去半刻鍾。

空中的缺口豁然急速擴大,南胥月抓緊了暮懸鈴的手,忽然整座空間如同碎掉的瓷器一般四分五裂,暮懸鈴隻覺身子一輕,和南胥月雙雙跌落在地。

他們仍在原處,而桑岐手中抓著一把揉碎的折扇。

“以一個凡人來說,你做得很不錯了。”桑岐不吝嗇誇獎,“所以我還是殺了你吧。”

暮懸鈴瞳孔一縮,她看到桑岐指尖微動,身體便先意識一步推開了南胥月,擋在南胥月身前。一個黑色手掌拍在暮懸鈴後背,哪怕桑岐臨時卸去大半魔氣,暮懸鈴還是被擊飛出去,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愚不可及。”桑岐皺了下眉,身形消失於原地,又出現在暮懸鈴身旁,伸手撈起重傷的暮懸鈴抱在懷中。

暮懸鈴渾身劇痛,無力反抗,但仍殘存著一絲意識,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道:“桑岐……你殺了他,我……就自盡。”

“嗬。”桑岐冷笑道,“為了一個不喜歡的人,也能做到如此?你的命就這麽賤嗎?抑或是,你真的不想活了?”

長睫無力地扇動,她沒有回答桑岐的問話。

一股淩厲的劍意直追桑岐麵門,桑岐神色一凜,消失於原地。

半身浴血的謝雪臣出現在桑岐麵前,鈞天劍劍氣淩厲,絲毫不減。

竟然隻用了半刻鍾就解決了魔蛟——桑岐心中驚駭。

“謝宗主看來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桑岐看到謝雪臣身上的血,若有所思,“嗯,為了趕來阻止我?”

謝雪臣沒有和他廢話,鈞天劍再起,速度如此之快,發出銳利的尖嘯聲。桑岐銀瞳眯起,魔氣在身前結成盾牌,身形忽閃,已在十丈之外。

謝雪臣窮追不舍,腳下鮮血滴滴落入雪中,宛如紅梅。

“謝宗主,現在你是強弩之末,真要打,你未必是我的對手。”桑岐的聲音遠遠傳來,“為了暮懸鈴,和我生死鬥,值得嗎?”

謝雪臣抿著唇不語。

那頭魔蛟在法陣的加持之下,實在難以對付,虛實相生,難以對付。謝雪臣心中擔憂暮懸鈴安危,想要速戰速決,便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拚盡全力,將整頭魔蛟都納入攻擊範圍之內。

找不到實處,就把全部當成實處來打。

玉闕天破陣催發到極致,他以身入陣,拚著兩敗俱傷,將魔蛟斬於劍下,立刻便趕到城內尋找暮懸鈴。

但還是遲了一步,讓桑岐劫走了暮懸鈴。

“謝宗主。”桑岐的聲音滿懷惡意,“告訴你一件事,小鈴兒是奉我之意接近你,目的是得到玉闕經,她從未真正喜歡過你。”

謝雪臣一劍破空,刺中了虛空之處,劍尖滲出了一絲血。

桑岐的身形顯露出來,臉色發白,銀瞳閃過異色:“你不信我說的?”

他非但不信,還趁機找出了他的所在。

謝雪臣鴉青色的長發因靈力激**而飛舞,長劍金光落入鳳眸之中,發出懾人的光彩。

卻在這時,虛空之中打開了一個圓形的通道,其中隱約可見緋色之月,桑岐鬆了口氣,後退一步,身形閃入通道之中。謝雪臣身形如電追上,不惜拚著重傷之軀身入魔界,然而一團黑影驟然出現,擋住了通道。

黑影化為人形,是一個似男似女的魔物,正是欲魔。

謝雪臣被阻上一息,便徹底跟丟了桑岐。

欲魔有些委屈和害怕地對上殺氣騰騰的謝雪臣,整個魔都抖了起來。他既垂涎謝雪臣的美色,尤其是白衣浴血的劍神,別有一番淒美壯烈的滋味。他吞了吞口水,又無法控製自己對力量的恐懼。

主驚憂怖的應該是癡魔,他是隻會享受的欲魔,不該害怕的。

欲魔變幻出了暮懸鈴的模樣,陪著笑道:“謝宗主……”

話音未落,便被鈞天劍氣打成了一道黑煙。

謝雪臣冷眼看著通道消失之處,撐著自己的一口氣驟然消散,他身子一晃,從半空中跌落。鈞天劍化成一片金光小舟,托著他落於雪地之上。

身下的雪緩緩染成了紅色,一根白玉發簪自懷中落了出來。

他從麵館贖回發簪,微涼的玉簪被掌心捂熱了,他想帶回去還給她,卻又私心地想留下來。

讓鈴兒留在擁雪城吧……

這個念頭一次次地在腦海中回響。

但是他還是留不住。

麵對魔蛟時,他知道自己的選擇,鈴兒和擁雪城之間,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

暮懸鈴於劇痛中蘇醒,後背處有如火燒一般灼痛,連著心肺也陣陣刺痛,讓她忍不住輕咳出聲。

“醒了。”桑岐的聲音由遠及近,黑色的長袍出現在視線之中。

“如果我不是撤了力,你恐怕已經死了。”桑岐冷笑了一聲,“怎麽,你不是喜歡謝雪臣嗎,難道又變心喜歡上那個瘸子了?”

暮懸鈴抿著唇不說話。

她此刻正躺在桑岐的丹室之中,放眼所及,是各種丹藥和法器,這是她過去七年裏最熟悉的地方,桑岐在這裏教會了她許多,也讓她痛不欲生。每一次魔氣濯體,都是一次酷刑。

桑岐在她身前半蹲了下來,捏著她細瘦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銀瞳中閃爍著惡劣的笑意:“看樣子吃了不少苦,這麽辛苦練了七年魔功,卻被謝雪臣打散了,我看你倒是樂意得很。”

暮懸鈴垂下眼,不願與他說話。

“孩子長大了,越來越叛逆了,師父說的話,也不聽了。”桑岐手上加重了力道,暮懸鈴白皙的臉頰上便留下了紅色的指印,她微微皺起眉頭。

“當初給你半日芳華的時候,我可跟你說過,接近謝雪臣,讓他喜歡你,但你不許動心?”桑岐嗤笑道,“看你這不馴的神情,似乎對我很是不滿。小鈴兒,不管怎麽說,當初也是我把你從明月山莊救出,還教了你一身本事,叫了七年師父,現在遇到喜歡的人了,就不認師父了嗎?”

暮懸鈴死死咬著牙關,忍著疼不吭聲。

“現在連話也不願意和師父說一句了啊。”桑岐嘖嘖搖頭,鬆開了對她的桎梏,“我知道你心裏恨我,這些年來,支撐你活下去的念頭,讓你撐過每一次魔功濯體之痛的力量,就是複仇。”桑岐勾唇一笑,“你一直想殺我。”

暮懸鈴一驚,瞳孔收縮,僵硬地看著桑岐。

——他知道?

桑岐笑了,他緩緩直起身,修長的手按在暮懸鈴腦袋上,居高臨下微笑道:“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你以為那麽多的半妖,我為什麽收你為徒,僅僅是因為你資質好嗎?”

“為什麽……”暮懸鈴啞聲問道。

“因為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對你搜神過。”桑岐殘忍地笑了,他在她的神識中看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畫麵,“我知道,你心裏藏著一個人,那個人為了救你而死,我甚至知道,那個人是謝雪臣,但是,你好像不知道。”

“你知道……”暮懸鈴渾身巨顫,眼淚奪眶而出,她憤恨地瞪著桑岐,“原來你什麽都知道,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瞞著你是嗎?”桑岐笑道,“這個問題有點蠢,你自己想想,我又為什麽要告訴你?”

桑岐一臉興味盎然,麵含笑意:“這些年,你一直努力修煉,你想殺了我為謝雪臣報仇。而我,就喜歡看你努力的樣子,恨是一種強大的能量,心中的恨越強,能發揮出的力量也就越強。”

暮懸鈴無法理解桑岐的想法,他的心思太深了,他的惡意也太強了,他根本不是個人,也無法用人的心思去揣摩他的所作所為。

“你為什麽給我半日芳華,讓我救謝雪臣。”暮懸鈴問道。

“我告訴過你,為了讓你接近他,騙取玉闕經。”桑岐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說真話的時候,總是沒有人相信。”

桑岐緩緩道:“如果當日在熔淵能問出玉闕經,那謝雪臣死就死了吧,但是問不出來,我也隻好出此下策。我心想,你們有一段前緣,你對他又有救命之恩,他們自詡正道人士,不會殺救命恩人,隻要你跟在他身旁,套出玉闕經的機會應該是不小的。”

“我並不想要玉闕經,我隻想陪在他身邊。”暮懸鈴忍著心口絞痛,冷冷道,“讓你失望了。”

桑岐忽然大笑了起來,暮懸鈴錯愕地看著失態的桑岐,他捂著額頭,似乎聽到了什麽笑話,難以自抑地笑出了聲,半晌才放下手,露出微紅的眼角,看著暮懸鈴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一步一步走近,將暮懸鈴逼到了角落,蒼白柔美的手覆住她的眉心,一絲略顯冰冷的體溫讓她輕輕一顫。

“你不明白嗎?”桑岐輕輕歎息,“他打散了你的魔功,卻把玉闕功傳給了你,鈴兒,他待你倒是極好啊。”

桑岐話音剛落,一股奇妙的靈力波動便在暮懸鈴眉心**開,就像一滴水滴入了湖泊,**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的身體產生了奇妙的變化,眼前仿佛展現了一個新奇而陌生的空間,那裏雲霧飄**,空曠寂寥,精純的靈力充斥四周,隨著她心念一動,那些靈力便向全身擴散開來,她仿佛沉浸在溫暖的泉水之中,身上重新充滿了力量。

這股力量……是謝雪臣的……

“原來這就是玉闕經的奧秘。”桑岐的銀瞳迸射出懾人的亮光,他興奮得微微顫抖,“我就知道,七年前他自毀神竅,怎麽可能修為不降反增,原來玉闕經,可以重鑄神竅!”

暮懸鈴震驚地看著如癡如狂的桑岐,她睜大了雙眼,許久才明白,謝雪臣到底做了什麽。

讓一個半妖擁有神竅,這是足以改變三界格局的決定。半妖生來便有修為,但因為沒有神竅和妖丹,注定無法更進一步修行,桑岐另辟蹊徑,修煉魔功,卻非正途。

暮懸鈴攥著衣襟的手顫抖了起來,眼中熱淚滾落下來。

原來他給的喜歡,不是隻有一點點……

他散去她的魔功,是想她免受魔氣濯體的疼痛,也不用懼怕烈日灼燒,可以享受人世間的溫暖。

他傳給她玉闕經,是想她可以修道,不為長生,隻為她能好好的活著……

可是他沒有說,她不知道。

他的溫柔,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