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高秋旻麵若寒霜地回到廂房,她死死壓抑著胸腔之中燃燒的怒火,身在擁雪城,她不能也不敢發泄出來。

“秋旻!”一聲熟悉的厲喝讓高秋旻渾身一僵,她頓住了腳步,有些怯怯地看向坐在一旁的素凝真。

素凝真撫養高秋旻多年,對高秋旻的性情了若指掌,一眼便看出了高秋旻的不對勁。她厲聲道:“為師是否和你說過,修道之人最忌心浮氣躁,喜怒外放?”

高秋旻抿了抿嘴,垂下眼掩飾心中的不忿,低聲道:“弟子知錯了。”

素凝真自然知道她這句知錯言不由衷,她有些恨鐵不成鋼,皺起眉頭審視高秋旻。

“你天生九竅,資質雖不及謝宗主,但也遠在常人之上,為何修煉多年,才剛剛突破金丹,你可曾反省過?你身負重振明月山莊的重任,怎可如此不思進取,放縱懈怠!”

高秋旻臉色發白,不敢反駁。

素凝真見她額上滲出冷汗,也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看著高秋旻,她便想到不幸早逝的孿生姐姐,一顆心就硬不起來。她幾難察覺地歎了口氣,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問道:“你方才怒氣衝衝進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高秋旻遲疑了片刻,才答道:“方才弟子在園中察覺到一絲妖氣一閃而過,想要過去查探,卻看到南莊主的表妹獨自一人在園中。”

素凝真眉頭緊鎖,腦海中浮現出那張讓人一見難忘的絕美容顏。

“弟子擔心有妖物暗算她,便讓她交出芥子袋查探一下,不曾想她竟在謝宗主麵前冤枉弟子出手傷她!”高秋旻憤憤不平道。

素凝真淡淡掃了高秋旻一眼,無意戳穿她那點嫉妒之心。

“昨天入夜之後,你離開了廂房,想必也是去找謝宗主了。”

高秋旻聞言臉上一紅,緩緩點了點頭,道:“弟子是去了,隻是……南莊主也鈴姑娘也在,弟子便又回來了。”

素凝真心頭掠過一絲疑惑——謝宗主並非貪戀美色之人,但對鈴姑娘似乎另眼相待。

“師父,並非弟子心存嫉妒,隻是……弟子總覺得那個鈴姑娘有些古怪。”高秋旻遲疑著說道,“弟子總覺得她……似曾相識。”

她一開始以為,是因為對方和自己長相相似,才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反複思忖,卻好像又不是。

“秋旻,她隻是一個凡人女子,你不必放太多心思在她身上。”素凝真淡淡道,“不能修道,便是螻蟻,縱然她有傾國傾城之貌,縱然謝宗主對她有心有情,但凡人壽命不過短短八十,美人花期更加短暫,她能有幾時得意?不過是一晌之歡罷了。你應該把心思放在修煉上,早日步入法相之境,便能千年不老。更何況謝宗主如此年輕便問道巔峰,睥睨六合,豈會是耽於情愛之人,他需要的道侶是同樣境界和心胸的女子。”

高秋旻被素凝真一指點,心中鬱憤頓時消解許多。沒錯,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她和謝宗主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凡人壽命短暫,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見高秋旻眼神亮了起來,素凝真又道:“不過你也弄清楚一件事,修道之人不能陷於愛恨情仇,否則就算是法相之尊,也會死於妖魔之手。”

高秋旻忍不住嘀咕道:“師父你不也恨極了妖魔……”

“那是因為我與它們有不共戴天之仇!”素凝真驟然提高了嗓音,把高秋旻嚇了一跳。她怔怔地看著素凝真眼中的血絲,額角的青筋,驚嚇之餘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師父……”

素凝真深深吸了口氣,平抑住自己的心魔,片刻後冷冷說道:“魔族之中有三魔神,實力與法相尊者不相上下,手段更是陰險鬼魅,它們最擅長操控人心,勾動心魔,你若有貪嗔癡念,便可能淪為它們的傀儡。”

“但是謝宗主一人便可重創三魔神,還有魔尊。”高秋旻忍不住流露出仰慕之色。

“那是因為它們在萬仙陣中設伏,萬仙陣本就對魔族壓製極大,它們能發揮出的實力不足原來一半。”素凝真解釋道,“不過,謝宗主能力壓魔尊和三魔神,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沒有心魔,沒有貪嗔癡之念。秋旻,這才是你需要修煉的地方。”

高秋旻畢恭畢敬道:“是,弟子明白了。”

素凝真從高秋旻身上移開眼,暗自思忖五大仙門之中,究竟是誰當了奸細,難道是誰動了心魔,被魔族控製了?

“魔,是一種非常難殺死的邪物。”說話的是一個須發皆白卻麵色紅潤的老者,他身披灰色麻衣,笑容慈祥,令人心生親近。“它們是人心中的惡念所生,凝聚於一處,便有了實體,但它們無血無肉,沒有弱點,即便被打得煙消雲散,最終也會回到虛空海,隻是花上一些時間,便會重新凝聚成型。”

“一念尊者,如你這麽說,魔族是殺不盡的了?”南胥月不自覺蹙起眉心。

“數千年前的修道者便有感於此,才布下萬仙陣封印魔界。萬仙陣專門克製魔族,魔氣越強,受到的壓製便越大,因此高階魔族難以出陣,反而是一些靈智低下的魔兵可以從中逃出。我們懸天寺行者行走天下,除魔衛道,便是清掃這些魔兵。雖然魔族斬殺不盡,但歸於虛空之後,重新凝練需要數年乃至數百年世間,這便是我們為人界百姓換來的安寧。隻要有所為,便有所益。”

南胥月肅然起敬,對一念尊者行了個禮。“尊者高義。”

一念尊者微笑還禮。“有幾分力,便行幾分事。當年南老莊主在世時,殺魔無數,造福萬民,如今南莊主亦是經營有方,不墮令尊威名。”

“聽聞仙盟有意攻打魔界,若有用得上蘊秀山莊的地方,還請直言相告,蘊秀山莊義不容辭。”南胥月道。

一念尊者道:“南莊主有此心,實屬難得。不過要攻打魔界,亦非易事。通過萬仙陣後,還有魔界布下的三百防禦大陣,形如銀梭,縱橫交錯,步步殺機,稱為梭羅魔陣,對人族克製極強。”

南胥月若有所思道:“萬仙陣專克魔族,梭羅魔陣專克人族,那妖族豈非能來去自如?”

一念尊者點了點頭:“不錯,這兩個陣法對妖族的克製是最小的,妖族可以以微小的代價往返於兩界,這也是為何人族和魔族都在爭取妖族的助力。如今仙盟之中多有妖族客卿,鑒妖司在冊良妖過萬,對妖族來說,人界才是他們的宜居之地。但是對半妖來說,他們無法汲取靈力修行,隻能吸收魔氣,因此絕大多數半妖最終選擇進入魔界,投靠大祭司桑岐,與魔族結盟。魔族靈智低下,有半妖之助,便如虎添翼,對我人族威脅更大了。”一念尊者說著歎了口氣,“七年前,明月山莊便是被桑岐帶著妖魔大軍血洗滿門。低階魔族本不足為懼,因為它們沒有靈智,容易對付,但若它們有了一個主腦指使,便會成為防不勝防的殺器。”

“聽說大祭司桑岐乃多智之妖,手段層出不窮,萬仙陣設伏,便是出自他之手。”南胥月問道,“尊者可曾與桑岐交手過?”

一念尊者搖了搖頭:“桑岐深居簡出,坐鎮幕後,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實力如何,倒是謝宗主不久前才在萬仙陣中與之交手,應該對他有所了解。”

暮懸鈴懶洋洋地趴在榻上,雙手支著下巴看向前方的謝雪臣。

謝雪臣剛剛結束每日的劍道修行,氣息依舊勻長平穩。雖然神竅尚沒有恢複,但身上的傷以極快的速度好轉,隻留下淺淺的傷疤,想必不日便可痊愈。他回到擁雪城中便無一刻休息,不是在吐納修行,便是在部署進攻魔界之事,此刻剛回到屋中,便又收到幾封急件,通報兩界山萬仙陣附近的異動。

暮懸鈴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從上到下地掃視謝雪臣,灼熱的視線仿佛從裏到外將人看了個通透,最後落在謝雪臣的薄唇之上。

她好像什麽都沒做,又好像什麽都做了。

“謝雪臣,你覺得我師父的實力如何?”暮懸鈴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不要淪為欲望的奴隸。

謝雪臣暗自鬆了口氣,正色道:“那日陣中,桑岐並未發揮全部實力。”

暮懸鈴目光微閃,思索道:“他果然有所保留……”

“果然?”謝雪臣留意到她話中的異常,問道:“你也察覺到什麽了嗎?”

暮懸鈴苦惱地捂著臉蛋,皺著秀眉道:“我對魔族沒有感情,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他們,但是師父……”

謝雪臣移開眼,道:“我明白你的為難,若你不想說,我不會逼你。”

說到底,桑岐才是她的師父,是關係更加親密的人,他們之間有師徒之情。

暮懸鈴沒有注意到謝雪臣情緒中的異常,她回想起了桑岐那雙冰冷的銀瞳,一種恐懼掠過心頭,讓她不寒而栗。哪怕相處多年,受他悉心教導,暮懸鈴依然明白,自己與他隻有師徒之名,沒有師徒之情。

謝雪臣的無情,是不偏愛一人的大愛,而桑岐的無情,是對這世間一切毫無眷戀,甚至滿懷仇恨。

“我不了解師父,除了教我功課,他從來不會和我多說什麽。”暮懸鈴眼神微微閃爍,“他從萬仙陣回來便閉關養傷了,但我感覺到,他受傷並不重。”

謝雪臣點了點頭,道:“萬仙陣對他的克製不大,魔尊與三魔神全力以赴,而他隻是從旁掠陣。”

謝雪臣隱有所感,若桑岐出盡全力,自己恐難幸免。

“師父想什麽,沒有人能猜到。”暮懸鈴皺著眉頭,“但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你還有兩日才會恢複法力,這段時間一定要多加小心。”

“在擁雪城中,想傷我沒有那麽容易。”謝雪臣淡然道。

暮懸鈴道:“那個奸細還沒有出手呢。”

謝雪臣看了眼天色,道:“快了。”

桑岐費心布局,到底圖謀什麽,或許很快便可見真章。

空曠的誅神宮,森綠色的火焰照不亮空殿中每一個角落,冰冷而寬廣的王座上,一個身披黑袍的高大男人靜坐其上。

“參見大祭司!”兩名魔神以手撫胸,低頭行禮。

桑岐冰冷的銀瞳掃過下麵兩個魔神,淡淡道:“欲魔呢?”

“欲魔一個投影被毀,受傷不輕,還在閉關。”戰魔說道。他青麵獠牙,金角赤目,形如惡鬼,他身長九尺,讓人望而生畏。

“不自量力。”桑岐閉了閉眼,“謝雪臣乃人族第一劍修,哪怕受傷,也不是他一個分身投影所能對付,他查探到對方的下落,第一時間應該上報,而不是貪功冒進。”

“欲魔最蠢最弱,偏偏他自己還不承認。”癡魔嘿嘿一笑。和戰魔的個頭比起來,癡魔便如侏儒一般,他隻有人類七八歲孩童大小,臉龐圓圓,五官看似稚子,麵上卻又有皺紋,頭上綁了一個衝天辮,看起來十分可笑。

“魔尊出關之前,你們一切聽我指揮。”桑岐道。

戰魔和癡魔同時俯首答道:“遵命。”

“仙盟中的棋子已經找到了打通萬仙陣的通道,但這個通道隻有十息便會關閉,你們出去之後,無論成功與否,都無須再回魔界。”

二魔一怔,問道:“那我們去哪?”

桑岐勾了勾唇,笑容冰冷而殘酷:“給人界添點樂子,豈不快哉?”

二魔很快便領悟到了桑岐的意思——他們可以在人界為所欲為,鬧他個天翻地覆!

和欲魔那個家夥不一樣,他們可是本體降臨,本體降臨,尋常法相可殺不死他們!

“哈哈哈哈哈!”戰魔大笑,整座宮殿都震動了起來,“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不過在此之前,你們務必按我的指令行事。”桑岐輕輕抬手,兩個傳音法螺飛向二魔,“這兩個法螺上有傳音法陣,該如何做,我會一步步指示。”

癡魔問道:“大祭司,你不和我們一起去?”

桑岐低低一笑,銀瞳之中掠過異光:“我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