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孤城凶將(一)

立冬。

北鬥初橫,東方欲白。

響徹一晚的金戈之音在孤城中漸入沉寂。

隨著一聲聲尖銳的呼哨。

大地卷起了滾滾煙塵。

不甘的瓦剌鐵騎終於放棄攻城,退回了自己的營寨。

此刻。

一輛殘破的臨衝車上掛滿了攻城者的屍骸。它就這麽孤零零的杵在那裏,似是在等待那些索命鬼們的再次光臨。

十夫長從昏迷中痛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已被車上燃燒的斷木壓住了半邊身子!此刻,他的右腳早已燒成了“烤肉”,而那燒糊了的右手還在滋滋的冒著青煙;更為不妙的是,身邊的同袍已死得一個不剩,而那位方才還在屠戮他們的敵將正朝自己緩緩的走來。

噗地一聲,一口黑血伴隨著三顆碎牙從十夫長的嘴裏吐出,但自詡英雄的他依然向著對方揮了揮左手,似在做最後的挑釁,又似在示意著敵人早些給個了斷。

那戰將提著一柄斷刀,走的不徐不疾,似是早已洞悉了對方的心意。來到近前,卻並沒有動手的意思。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像是隻貪婪的饕餮正欣賞著難得的珍饈。

“怎麽?你這南蠻膽怯了嗎?你……咳咳……”十夫長自知漢話拙劣,缺乏英雄氣概,想要拉高嗓門“以勤補拙”。怎奈氣力不濟,喉頭**,方才開口,嘴裏的鮮血便險些將之嗆個半死,同時也塞住了餘下的“豪言壯語”。

“不急。”

那戰將笑得甚是詭詐,棱角分明的臉孔上滿是豺狼般的狠戾。他話音未落,倏然打了個響指,一群士兵便歡天喜地的奔了過來,小兵們來到近前,見這裏還躺著個韃子,個個眉開眼笑。雙眸中皆射出貪婪的光芒。

“實不相瞞,城中早已斷糧,你知我軍以何為生?”那戰將把頭湊到了十夫長的耳邊。

“是……是什……什麽?”那十夫長頓覺一種超越死亡的可怖之氣直灌自己的腦門,縱是他抱著必死之心,仍不禁打了個寒顫。

“自然是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嘍!”不等戰將回答,便有一名小兵大呼小叫著拔出了腰刀,三兩下砍斷了十夫長那兩隻被燒焦的手腳。斷肢一旦到手,小兵毫不含糊,立時便咬上一口,似是餓瘋了的豺狼,又似地獄裏的餓鬼。

“哈哈,這廝一手一腳已然烤熟,嘻嘻,倒也省了咱不少功夫!”士兵們怪笑著一擁而上,有的去與那小兵搶食斷肢,其他人等則將十夫長亂刀分屍……。

沒過片刻,城頭上所有瓦剌人的屍體都被大夥兒大卸八塊,興高采烈的帶去了夥房,隻留下那個戰將還在城頭似朽木般枯立……

硝煙尚未散去,

血色籠罩著大地,巍峨的城牆之下,腐爛的屍身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古怪味道,即便是燦爛的陽光也無法消弭這種駭人的死亡氣息!

又是一夜血戰,換來的卻隻是幾百具血肉模糊的屍身和兩千名早已精疲力竭的守城士卒。

小穀城又在明軍手上堅持了一天。

但這又如何呢?

外無援軍,內無糧草的他們被圍將近小半個年頭。敵人還在不斷增兵,但己方的人馬早已傷亡殆盡。對於城裏的這些士兵來說,或許多守一日,便多一日的驚嚇和痛苦;死亡未必不是種真正的解脫。

司徒騰站在箭樓之上,手中的斬馬刀已然斷成了兩截,這是他最後一件稱手的兵器,也是軍中最後一柄超過五尺的戰刀。司徒騰知道僅剩一把腰刀的自己遲早會戰死沙場。但他不會放棄心中的執念——大丈夫馬革裹屍何嚐不是一種榮光的歸宿。

想到這裏,司徒騰不由得被自己的豪情感動,他挺了挺胸膛,環視整座城池,仿佛要在目光所及之處尋到心意相通的同袍。

但舉目四望,看到的卻隻是昔日姹紫嫣紅開遍的城外變作了斷壁殘垣;原本其樂融融的城中美景也化成了屍山血海!

此刻,街道上隻剩下十來個夥夫的身影和幾口燒煮骨頭的大鍋……。

“百姓們都去哪了?”

司徒騰此時有些恍惚,不禁自言自語了一句,卻又立時回過神來:這裏早已沒有了百姓,所有的百姓都已然成為了守軍嘴裏的一日三餐。

司徒騰突然心中一凜,胸中剛剛燃起的那把火焰霎時便了無蹤影。

精忠報國,這是父母對他這個長子的殷切希望,但司徒騰心裏明白的很,自己永遠成不了那個挽狂瀾於既倒的嶽武穆。在經曆無數次血與火的拚殺之後,司徒騰終於懂得,在這個腐朽的軍隊裏“忠貞”時刻會被利益取代;“報國”也隻存在於上官的唇舌之間。對於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相互剿殺的人們來說,權利和財帛才是他們為之至死不渝的東西。

草原上的胡人要用世世代代的殺戮來換取神州的無盡財富;而明軍的將士也想拿敵人的首級來換取朝廷的嘉獎和百姓的孝敬。嘉獎可以讓他們晉升,而孝敬可以讓他們富有!隻要有了這兩樣,韃靼人的腦袋便有必要砍來,實在不行的話,殺良冒功便也在所難免!百姓的孝敬既已收之泰然,那麽在這非常時期,他們身上的皮肉自也是非吃不可的了!於是,原本應當保家衛國的守軍決定先敵人一步,在破城之前便將這小穀城化作了人間煉獄……。

“但人都沒了,守住這空空如也的城池又有何用?”一個月前,身為遊擊將軍,兼任小穀城副指揮的司徒騰曾經憤懣的向上司劉福抱怨。

“有用!百姓吃光了,朝廷還可以再遷一批過來。要是城池丟了,皇上絕不會饒過咱們!”指揮劉福在下令屠城之前,曾高叫著欲效仿唐朝的張巡,即便吃光全城的生靈也要守住朝廷的土地。不過大夥兒心裏清楚,若不是接到了大帥那“城若失,必斬爾”的六字真言,劉福這個貪生怕死的無恥小人定會第一個棄城而逃。

“天殺的劉福,天殺的瓦剌,該死的……”司徒騰咬牙切齒的在心中暗暗咒罵,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之聲,使得他不得不收回了越加煩亂的心緒。

“司徒將軍,大事不好!”一聲低語打破了司徒騰的思緒,不知何時,一條熟悉的身影悄然湊到了他的身邊,回頭觀瞧,原來是總旗官尉遲淩。

“怎麽了?”司徒騰見尉遲淩一臉憂色,聲音又是如此低沉,仿佛生怕隔牆有耳一般。

“跟我來,咱們邊走邊說。”尉遲淩神經兮兮的看了眼四周布防的官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到底怎麽了?別又是那些斷子絕孫的醜事!”司徒騰忽覺對方的神情似曾相識。依稀記得在一月前,當劉福告知自己準備屠城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想到此處他那詢問的聲音也有些遲疑起來,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劉指揮被自己的親兵給綁了,現被我的手下困在劉府的地窖之中!那幾個親兵似是喪了心智,劉指揮處境可著實不妙啊。”尉遲淩見四周軍士與自己相隔較遠,便極力壓低嗓門道:“在這要緊關頭,主將的安危可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事兒,還請將軍定奪……”

“劉福被自己的親兵反水了?”司徒騰乍聽之下先是一驚,隨即不禁冷笑:“有道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那廝作惡多端,喪盡天良,我看他也是應有此報!”

“劉指揮確有萬般不對,但此番外有強敵環伺,內有士兵叛亂,若是主將一死,難免亂了軍心,激起嘩變!此中後果將軍當比標下更為清楚。”尉遲淩知道司徒騰說的都是氣話,連忙遞上一個台階,好讓其就坡下驢:“將軍是識大體的英雄,不能為這一時之氣,壞了大事。今晨我剛收到黃總兵的飛鴿傳書,何參將的五千鐵騎已然離小穀城不到三天的路程了,其他援軍也將在七天內陸續趕到。現在戰局一片大好。隻要咱們再堅守三天……”

“援兵真的來了?”司徒騰激動的打斷了對方的話語,雙眸中爆射出兩道灼熱的光芒,似是個溺水之人倏然看到了咫尺的彼岸。

“標下怎敢欺騙將軍。”尉遲淩一臉真誠。

“好,好,好!”司徒騰連說三個好字,猛地憑空虛劈一掌,開始尋找起了劉府的方位,剛毅的臉孔也驟然變得猙獰起來:“我若猜得不錯,造反的軍士中一定有銅牛米德彪、鐵棒錘夏如海、還有那個侍衛隊長,自誇雙刀無敵的戴安。”

“不錯,正是那三個反賊……,唉,不對啊,將軍又如何知曉……”尉遲淩剛要點頭稱是,卻立時奇怪對方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不禁暗念:“莫非這位遊擊將軍才是幕後主謀?”心念至此,不由得倒退一步,右手也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之上。

“尉遲將軍莫要相疑,此事不難揣測。”司徒騰見尉遲淩神色有異,便知自己方才的言語難免讓人誤會,不禁笑道:“劉福本就是個世襲的浮誇子弟,靠著阿諛奉承和出賣同僚才做上了三品參將的高位。有道是上行下效,他選拔的親隨也皆是無情無義之輩,而其中最受重用的正是戴安之流。現如今小穀城大難臨頭,為保性命,他們要拿劉福的腦袋獻於敵人,也在情理之中。”

“原來如此,司徒將軍倒是慧眼識人。難怪那三人點名要與您交涉。”尉遲淩緩緩地將手移離刀柄。不禁抹了把冷汗。他雖是武舉出身,但麵對久經沙場的司徒騰,自忖不是對手,現下聽對方說得頭頭是道,並無歹意,這才放下心來。

“喔?他們要與我談判?”司徒騰眼睛一亮。

“對,戴安說要將軍替他們主持公道。”尉遲淩不無擔憂道:“不過,依標下看,此事絕沒這麽簡單,那幫反賊多半是想邀您一同叛變……”

“那麽施敬德怎麽說?他也是這裏的副指揮,總不能不管吧?”司徒騰正要動身,卻又想起一人。

“施將軍死活不願吃食……那……那啥肉,每日以樹皮和棉絮充饑,昨晚又經一通鏖戰,現已昏死過去,多半是起不來了。”說到吃死人肉,尉遲淩也深以為恥,但身為軍人卻又無可奈何:“現如今此地官職最大的就屬將軍您了,還望將軍救萬民於水火,解乾坤於倒懸。”

“這裏哪還有什麽萬民?死人肉吃糊塗了吧?”司徒騰冷笑連連,突然伸手朝尉遲淩的肚子就是一拳,這一擊勢若奔雷,直打得對方鎧甲倉啷啷一陣顫動!

尉遲淩大驚失色,連忙低頭觀瞧被擊中的肚腹,心想這下大事不妙,遭到如此重擊,不死也得殘廢。卻沒想隨著震動漸消,卻無半分異樣,更不疼痛。這才知道對方隻是用極其高明的手法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待他再次抬起頭時,隻見司徒騰已然下了城樓,朝劉福的府邸飛也似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