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黑夜降臨

深夜,寂靜,幽暗。

朱老板停下腳步,仰頭望天,出乎意料地,今晚沒有看見任何星星和月亮。以往此刻天空上應該掛著璀璨的銀河才對,但今夜排外,仿佛有一張巨大的黑席遮蓋了整片天空,顯得無比昏暗。

漆黑的夜空下,挺立的竹林如同藏在陰影裏的騎槍,削尖了的頂端冒著隱隱的寒意。風從林間吹來,傳來稀稀落落的竹葉搖擺聲,像是某種野獸的枯爪掃過林間。

這是一棟隱在林間的府邸,規模恢弘龐大,一看就是有錢人家,才會選在這種幽靜偏僻的地方隱居,遠離喧鬧的人世。

朱老板是一名典當行的老板,他之所以會在這裏,是因為今天下午的時候有人到了他的典當行,買下了他的貨品。

那個人長什麽樣子他沒看清,對方身披一條蓋住腳麵的黑色長袍,進店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丟到櫃台上,裏麵的金幣相互碰撞發出響亮的叮當聲。

對方買的是一把十字劍,這把劍是被一個毛頭小子在當天早上押在這裏的。說起來朱老板還記得那個毛頭小子,應該是初出茅廬,不知為何直接簽的絕當協議,相當於是直接把劍賣給當鋪了,而他也表示沒有要贖回來的打算。

毛頭小子前腳剛走,不到兩個時辰,黑袍人就進了門,甩手丟給朱老板十萬金幣,買下了那把劍,並給他一張地圖,要求他在半夜時分把劍送到地圖上的那個地方去。

朱老板完全震驚了,那把劍他給毛頭小子開價也不過一千金幣,還是看到照顧他的份上,沒想到這人出手如此闊綽,十萬金幣的話他以後都不需要做什麽典當生意了,下輩子享享清福就好了。

典當行本來是沒有外送服務的,但既然對方付了如此高的價錢,朱老板索性把店門一關,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直接等到深夜後換了一身簡單的行頭就往城外出發了。

朱老板看著府邸的輪廓,一片漆黑,不由得覺得奇怪,雖然已經是深夜了,但這樣大的府邸怎麽可能一點光都沒有呢?看起來就像是沒有人住的空殼子,就連大門前的兩頂大紅燈籠都是熄滅的……

守夜的人呢?買劍的人呢?都不在嗎?朱老板心裏納悶。

他站在門口有些猶豫,用手試著推了一下大門,沒想到那門隻是虛掩著的,輕輕一碰就吱呀呀地打開了。

隨著門被打開,一股濃鬱的味道從門縫裏湧了出來,就像是黏稠的膠水般直往他的鼻子內竄,他一時間沒換過氣來,被嗆得連連咳嗽。

這味道……朱老板心裏一驚,味道有些熟悉,跟街頭李屠戶的豬肉鋪一樣,隻不過這味道更加濃鬱更為新鮮。陰風從他的背後傳來,吹得他的袖口連連擺動,卻絲毫吹不動這股氣味,仿佛已經凝固了一般。

他心裏湧起了巨大的不安,越看推開的大門口越覺得裏麵是一個漆黑的黑洞,裏麵藏著某種噬人的野獸。他沒由來得渾身一顫,不知道是被風吹得還是嚇到了。

就當朱老板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府邸裏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嘶啞得就像是生鏽的門板在地上剮蹭:“既然來了,為何要走呢?”

朱老板聽出了這個聲音,和下午來買劍的人一樣,他就在府邸裏,等著朱老板如約把劍送到。

朱老板是生意人,最基本的買賣交易誠信還是有的,買主就在前頭,他隻能硬著頭皮走進了府邸的大門。

進了大門後,朱老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堵漆黑的影壁。影壁一般是大戶人家建在大門背後,用來抵抗孤魂野鬼侵擾的設計,大多數還是青石或者白玉打造而成,但很少見到屏風是這種顏色,黑得就像是墨水潑上去的一樣。

一直到朱老板走得近了,還能看到上麵有**流動的跡象,仿佛真的有墨水在上麵流淌著。朱老板湊近一看,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麵而來,他連連倒退了好幾步,臉色大變。

不……這不是墨水,這是……

“麻煩快一點。”屋內的人開始催促了。

朱老板不敢逗留,一溜小跑進了大堂。正廳內的裝飾出奇地簡陋稀少,正對著大門就一把高高的太師椅,還有兩邊垂落的布簾,除此之外也沒什麽了。

黑袍人端坐在太師椅上麵,靜默地等候著。

朱老板躍過了門檻,腳底下傳來“啪嗒”一聲,有一股濕滑的感覺。似乎是地麵剛被水洗過,濕漉漉的幾乎站不住腳。但朱老板又是一陣皺眉,進了正堂之後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又濃重了起來,但黑袍人不為所動,仿佛壓根就沒聞到這股味道。

朱老板從背後轉過布袋,抽出十字劍,雙手托著劍往前走出,一副獻寶的模樣。他心裏也在嘀咕,不知道為什麽非要在大半夜又是在這個古怪的地方交易,這地方從頭到腳都讓人心裏發麻。

“辛苦了,大晚上的,你應該出門帶個火把或者手電的。”黑袍人說。

“不要緊的,我夜間視力還過得去。”朱老板說。

“我不是說這個……不過要是你真帶了火把,估計你連大門都進不來吧?”黑袍人陰惻惻地說道。

朱老板身形一震:“為什麽這麽說?”

黑袍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轉移了話題道:“你知道這家屋子的主人姓什麽嗎?”

“姓什麽?”

“姓何。”

“姓何?‘何以不得安’的何?”朱老板問。

“對……”黑袍人剛要說什麽,側門忽然傳來一陣爆響,聽動靜是有人一腳踹開了門板進來。

還沒等朱老板轉過頭去,就聽到“撲通”一聲,一個沉悶的物體被丟到了他的腳邊。屋內光線不足,他看不太清,隻覺得那物體落下的時候又濺起了地上不少的水花,都濺到了他的褲腿,意外的溫熱。

“你又來了……”黑袍用手扶住額頭,語氣裏帶著不滿,“你不能少弄些動靜出來嗎?吵醒了別人怎麽辦?”

來人嘿嘿地笑著,朱老板聽到是一個女聲,但笑聲很尖銳,像是一把磨尖了的小刀,在他的顱骨上摩擦著,很是刺耳。

她說:“這裏就我們,還有誰能被吵醒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藏不住的陰笑聲,雖然她的身影一直隱在黑暗裏,但朱老板的腦海裏立馬浮現出古時傳說裏蛇蠍美人的相貌,吐著紅信眯著眼,鋒利的手爪和鱗片都泛著青光。

“這是最後一人了?”黑袍問。

“是的,加上家主共一百二十四人,沒有掙紮沒有逃跑。最後就是這個女仆,躲在倉房裏想給人通風報信來著,還好我直接刺穿了她的喉嚨,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免除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女聲道。

黑袍也低低地笑了起來:“你的手段還是這麽幹脆啊。”

朱老板怔住了,他們是在說殺人的話題,可說得那麽雲淡風輕,像是在談論天氣。

朱老板忽然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水花在他的雙膝底下炸開,膝蓋猛地磕在堅硬的石板上,顧不上疼,嘴裏冒出的話都在打顫:“你們……是什麽人?”

“你這是做什麽?”黑袍問。

“你們……你們殺了人對吧?不,不,我不知道,我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

“你倒是挺識相的。”女聲笑道。

事到如今,朱老板也不是傻子,他當然清楚發生了什麽,從他推開大門的時候這股念頭就在他的腦海裏盤旋著,但他一直強行壓著這驚人的念頭進到正堂來。直到女人把……把屍體丟到他腳邊的時候,心裏積壓的恐懼才在一瞬間爆炸開來。

再清楚不過了,黑袍和女人是一夥的,他們趁著夜色血洗了府邸,殺盡了所有人。所以影壁上的**不是什麽墨水,是黏稠到化不開的鮮血,也包括他腳底下的水花。在這看不見的黑暗裏,應該躺著無數堆積起來的屍體吧?

可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是世仇嗎?還是山賊強盜,衝著府邸的財物來的?朱老板滿腦子疑問,身子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為什麽要怕呢?我不殺你,你隻是來送我買下來的東西而已。”黑袍道。

“是……是啊,我隻是來送劍的,其他的我什麽都、都不知道!”朱老板點頭如搗蒜。

“其實我把你叫到這裏來,是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您問,您問。”

“賣這把劍的人,你還記得他長什麽樣子嗎?”

“記得記得,做生意的,這點記性還是有的。那小子很年輕,二十歲不到,一米七八左右,身子骨偏瘦,臉蛋偏秀氣,有些弱不禁風的模樣。不過應該是誰家跑出來的小少爺,沒經曆過世事,看樣子連劍都使不好,估計還是從家裏偷的劍出來賣了換錢用……”

朱老板忽然頓住了,腦海裏忽然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了一些念頭,他沒來得及細想。

“那人的名字叫什麽?”

“何尋昕。”朱老板回憶了一遍,因為典當是要過手續的,所以他在手續文件上見過那小子的簽名,也記住了他的名字。

等等……何尋昕,何家,小少爺,偷出來的劍……難道說!

朱老板猛地抬頭,忽然發現眼前一亮,像是有人把燈給打開了。

黑袍依然坐在椅子上,手裏卻多了一個火把,上頭的火苗熊熊燃燒著,火光照射出去,照亮了一地的鮮血,也照亮了黑袍藏在袍子裏的臉。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蒼老的麵龐,虯結的皺紋就像是老樹盤起來的根須,臉部有不少處開裂,破開的皮膚底下露出暗紅色的肉質層來。最可怕的是,在這個人的臉頰兩邊,掛著無數塊青色的鱗片,一直延伸到脖頸處。那些鱗片隨著他的呼吸開合著,像是完全長在了身上。

黑袍站起身,舉著火把往後走去,那是一處連在牆壁上的高台,台上擺著一隻被打開了的錦盒。盒中有一空腔,顯然是缺失了什麽東西,從空腔形狀來看,像是一把劍,一把……十字劍。

黑袍早就從朱老板的手中接過了劍,他的手按在劍身上,像是摩挲著一件珠寶般輕輕撫摸著:“這就是這家主人的傳家寶,代代相傳下來。這把劍如此細薄,看起來不堪一擊,仿佛隨手就能折斷,但傳說是用來斬龍的利劍,你相信嗎?”

朱老板說不出話,這個情景下他不知道該說信還是不信。

“你見過龍嗎?”黑袍問。

“聽說過,沒見過。”朱老板連連搖頭。

黑袍輕歎了一聲:“龍是那麽偉大完美的生物,它翱翔於藍天沉臥在水底,它的身姿是那麽的雄偉那麽磅礴,那是力量的象征,那是神的使者,卻偏偏要受這把劍……”

而黑袍忽然加重了手中的力量,兩隻手按在劍身的兩端,看架勢似乎要把它掰斷,但從劍身上卻滴落了一滴殷紅的血液下來,黑袍自身先被劍鋒給割傷了。

那滴血滴落的樣子讓朱老板觸目驚心,總覺得黑袍就要大發雷霆,看著黑袍那漆黑的背影,仿佛有什麽東西就要爆發出來了。

“看來是真的呢……斬龍的劍……”黑袍忽然轉過身來,劍鋒搭上了朱老板的肩上,細薄的鋒刃貼著他的脖頸。朱老板隻覺得身子一涼,劍身隨著他體內的心跳聲微微振動,仿佛已經把他的心髒挑在了劍尖上。

“你給這把劍出價多少?”

“我……我……”看著劍鋒處滴落著黑袍的鮮血,那血滴紅得就像是躍動的火焰一般。朱老板心裏恐懼炸開,冰冷的氣息灌入他的心肺。

“多少?”黑袍又問了一遍,語氣平淡。

“840枚金幣,主要是看到鴿血紅寶石的價值上……”朱老板如實回答,他哪裏知道這把十字劍有這麽大的來頭,毛頭小子賣的時候,劍柄處還有不少磨損呢!

“嗬嗬嗬嗬……”女人在黑暗裏陰笑著,像是在嘲笑朱老板的無知。

黑袍沉默著,朱老板幾乎認為他就要揮劍砍死自己的時候,黑袍卻問道:“那個少年,去了哪裏?”

“誰?”朱老板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個叫何尋昕的少年。”

“他……他說他是因為坐車沒錢才賣的劍。但至於去了哪裏,估計要打探一下驛站商人的去向才清楚。”朱老板戰戰兢兢地說道,黑袍受傷之後,他覺得空氣裏的氣氛更加凝重了。

“是嗎?把劍賣了出去?真不像話啊……”黑袍收起了十字劍說,“沒你的事了,這裏待會要起大火的。”

殺了人還要燒房子,典型的山賊做法,可他們看起來又不像是山賊。朱老板想道。

“那,那我……”朱老板見黑袍收劍,長呼一口氣,趕緊起身準備告辭,但又有些畏懼黑袍,生怕他會做出其他的舉動來。

“我不殺你,你可以走了……”

朱老板聽完,如蒙大赦,一轉身就往大堂外走去,腳剛跨過門檻,腦後傳來一股極速的破空聲。隨即他喉頭一動,黏糊糊的感覺貼著脖頸傳來,像是有一頭蛇鑽破他的喉嚨冒了出來,鮮血飛濺。

朱老板聽到了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寂寥得像是風聲。

在朱老板的身後,一條黑色蟒蛇般的鞭子在空中繃直了,一頭連在他的後脖頸,一頭延伸到黑暗之中,緊握在女人的手裏。鞭子呈現鏈節式,每一節都帶著十二根尖銳的邊刺,不管是用來絞殺還是揮砍,都無比好用。

“但她不一定放你走。”黑袍慢悠悠把剩下的話說完,把火把丟進了大廳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