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狐狸出嫁了
塗山的送親隊伍在進入天穹城時迎來了一場太陽雨。
耀陽當空,雨聲淅瀝,無數水滴折射出七彩的虹光。
想起太陽雨意味著狐狸嫁人的傳說,塗山炎螢原本就有幾分憂傷的心情更加感慨。
以一己之身擔負天下蒼生之命運,不惜犧牲了個人幸福,莫不如是。
不過好在……她未來的這位夫婿百裏雅雖然在塗山眾狐中口碑欠奉,素有惡名加身,他前來求親那日她遠遠扭首一望,卻見是個身材長頎,眉目俊朗的美青年。
他輕聲細語,溫文爾雅,與她對視時點頭微微一笑,與外界殺人不眨眼、窮凶極惡的傳言大相徑庭。
倒像是個好夫婿的模樣,也許他隻是誤入歧途,正待她舍身相救,迷途知返……
炎螢正在心中回味著初見時驚鴻一瞥的那一絲甜意,忽聞一個女子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配著三三兩兩時斷時續的“啪啪——”拍掌聲,在寂寥的山間回**得清晰無比。
“昔日的心宿大神後裔塗山氏,原來也是一群趨炎附勢的狗!”
絲絲縷縷牽連的細線陡然之間化為滂沱大雨,怒吼著砸向大地,濺起半尺來高的水花。原本幹燥整潔的平路汙泥團團而聚,像一方泥潭將送親隊伍困住。
此情此景讓炎螢心中愈發焦躁,若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她又何必受百裏雅其他姬妾這口鳥氣?
她想要從喜轎中跳將出去撕爛那賤人的嘴,將她的臉猛地按進此刻淤泥四濺的土裏。
但頭上高聳入雲的雙刀髻剛好抵住了轎頂,發髻與鳳冠之間密密麻麻插滿了精美繁複的發簪,壓得她如身負千斤之重。
隻要頭微微一動,數之不盡地流蘇互相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見炎螢煩悶,一隻幹枯的手從轎外探入,按住了她的肩膀,隨行的木葉姑姑沉聲道:“二公主,稍安勿躁。”
“瑤夫人,”她聽見一個有幾分熟悉的溫潤聲音,“莫要為難塗山夫人。”
炎螢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這似乎是……百裏雅?
定是瑤夫人這般仗勢相欺的舉止驚動了百裏雅,他匆匆趕來出聲相助,不容姬妾放肆。
於是炎螢在那一麵眼緣之上,又對百裏雅平添了一絲好感。
那囂張跋扈的“瑤夫人”與來人對視了半晌,哼了一聲,跺跺腳,不甘不願地拂袖而去。
百裏雅許是在外麵用了什麽法術,轉眼間風停雨歇,陽光豁開烏雲灑滿大地。
炎螢聽見他說,“塗山夫人請。”
轎子重新抬起,發出“吱呀——”的輕響,她的身軀微微向後斜去。
送親隊伍應當是在攀登天穹城的三千長階了。
搖搖晃晃間,淡淡的雲霧從炎螢耳邊掠過,為她帶來陌生的涼意。天穹城的頂端,三千長階的盡頭是她的夫君所在之處。
那裏應該既高且冷。
塗山的狐狸們占據著禹塗界水草肥美的高山和峽穀,四季如春,鮮花永盛,溫暖的旭日千萬年來毫不吝惜施舍著光與熱。
炎螢一時有些恍惚,她想要拉開沉重的簾,再看看來時的路。
然而她隻掀開了一點,便看見了木葉姑姑滄桑而遍布溝壑的臉,如刀炬般的眼神直直的望著她,“二公主,可有什麽不適?”
炎螢頓時就失了那最後的一點傷春悲秋。
一路七拐八繞,走走停停,除了塗山隊伍的賣力吹打,不聞半點賓客喧囂之聲。
新娘被徑自送入了“婚房”,屋裏極安靜,間或燭花爆裂,發出“嗶叭——”的細音。
因為太安靜了,任何一絲聲響在炎螢耳中聽來都會被無限放大。在**枯坐了很久。她的身軀陡然一顫,意識到紅燭即將燃盡,而她的夫君還沒有來揭蓋頭。
頭上沉沉的發飾壓得她頸脖發酸。
素來習慣了歡快熱鬧的炎螢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這陌生的孤寂和安靜。
趁著木葉姑姑去安置隨行部眾,她伸手“嘩啦——”將蓋頭扯下,丟在一旁,大踏步地跨了出去。
一推開門,淩淩夜風迎麵撲來,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油然而生。
天穹城猶如處於一個巨大泡沫的頂端,仿佛隻要伸出手,便可以摘到星辰。炎螢向腳下望去,三千長階被迷霧所縈繞,遮擋住了人間稀落而微弱的燈火。
她又回頭看看安置自己的這間房。
華秀錦被,考究器具,靈植散發著悠悠的暗香。然而除了她身上的這點紅,別無一絲喜氣。
炎螢突然回過味兒來。
她這新婚夫君,莫不是根本就沒有把今天迎娶她當作頭等大事?
在迷宮似的庭園中,炎螢提著迤邐的長裙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陣,方才隨手抓到了個護衛。
她單刀直入地問:“百裏雅人呢?”
見炎螢一張嬌俏的生臉,又直呼百裏雅的全名,這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恐怕是尊上的新夫人。
“尊上……在正殿議事……”
護衛話音未落,炎螢已經風一般的衝了過去。
分明那巍峨正殿就聳立在眼前,炎螢拔足狂奔了一陣,才意識到頗有一段距離。
一路上零零散散遇見幾個人,看見她一路風馳電掣地向正殿奔去,雖然為之側目,但神色卻並不驚訝,還低聲交頭接耳幾句。
“又來了一個……”
“也不知道能堅持幾回……”
“聽說還是心宿大神的後裔塗山氏?”
“再顯赫的氏族,也還是要討尊上的歡心……”
炎螢無暇顧及瑣碎的聲音,滿腦子都被找百裏雅討要個說法占滿,待到走到大殿門口時,她已經足下發軟,喘息不停。
實在累得很了,炎螢扶著巨柱歇息,才驀地想了起來——
為什麽要用大老遠地腿跑過來,而不用騰雲之術?
門口的侍衛要攔她,她昂起頭來自宣身份,“讓開,我是百裏雅的夫人!”
侍衛沉默,舉起的刀兵卻並未放下。
這以前日日來殿前鬧的,都是尊上的夫人們……
就因為是夫人,所以才要攔著。
好不容易消停了些年月,今日又來了一個。
殿內傳出一個男音,“讓她進來。”
主事者發了話,下邊的人再沒有攔著的道理。炎螢進了門,一見到眼熟的那個長身玉立的挺拔身影,頓時一股委屈湧上心頭。
她快步過去,兩手握住他的手臂,“今日洞房花燭夜,你怎麽不來看我?”
男子轉過身來,語聲微驚:“塗山夫人?”
見他肢體抗拒,意圖脫開自己的臂,一抹水光在炎螢的眼中漾開,一聲“嚶嚶”的嗚咽從她的喉中發出,“我一個人遠嫁此地,你卻留我獨守空房……”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又聽見了那個開口讓她進來的聲音。
“子桑,這是你的夫人?”
炎螢聞之一怔。子桑,誰是子桑?
他不是百裏雅嗎?
炎螢眼前的子桑正在不著痕跡地後撤,希望能跟她拉開不被人所誤會的距離,“尊上,這是您的夫人……”
“哦?”
一個男子從子桑的背後緩緩站起,往前走了幾步,踱到炎螢的麵前。他很高,比子桑更高出半頭,平日裏足以傲世群雄的炎螢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嬌小。
他淡淡地道:“塗山氏?”
炎螢隻被他看了一眼,便覺冰雪覆體,身若洞明,一絲一毫都仿佛在他的眼神之下被無情地剖開檢視。
眼前這個男子俊美無儔,眉目疏朗,穿著一身雲雁廣袖常服,乍一看如得閑貴公子。
但炎螢在與他照麵的一瞬間便覺得,哪怕有人告訴她,眼前的這個人是讓生靈塗炭的殺神,頃刻之間毀滅世界的惡魔,她也是信的。
因為他的身上就是有這種讓人信任的氣質。
趁著她失神的瞬間,子桑終於將自己的手臂巧妙地從桎梏中抽了出來,取回了自主權。
炎螢呆呆地望著子桑,聽他解釋道:“我乃塗山所在之地的禹塗界主子桑,在塗山和尊上之間代為說媒。讓塗山夫人誤會,實在愧疚之至。”
她心尖兒一抖,所以說……在場的另一位才是口碑欠奉,素有惡名加身的正主百裏雅?
子桑又趕緊賠了幾句罪,就此知趣地告退了。
他一走,碩大的空間內隻餘炎螢和百裏雅二人。
空氣尷尬而沉默得可怕。
炎螢一番嬌嗔抱怨卻抓錯了對象,心心念念的柔情英俊夫君化為烏有,換成了眼前這個深不可測讓人顫栗的男人。
好似一場夢,醒來都是空。
為了打破這僵局,炎螢硬著頭皮往百裏雅身上一撲,“夫君,今日洞房花燭夜,你怎麽……不來看我?”
話一出口,她心中暗叫一聲不妙。
這男女之戰,也仿佛行軍打仗,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同樣的話對不同的男人說上兩遍,就再沒了第一遍的意境和心境。
炎螢好像撲在了雪窟之中,深不見底,亦沒有回音。
她心中發慌,惴惴不安地抬起頭來。
百裏雅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向下看著她。
她正仰著頭,飽滿欲滴的雙唇幾乎要擦到他的下頜,高聳豐滿的胸膛無意間貼著他的身軀,緊致光滑的皮膚吹彈可破。
然而一派禍國殃民的妖媚麵容之上,卻有一雙如孩童般天真無措的眼睛。